真的真吗？

本文系【网易号故事大赛】参赛文章

这场婚结得很是匆忙。任何过于匆忙的事情都有它必然的理由以及必然的隐患，就像来得太容易的快乐往往是痛苦的化身，美人鱼明亮的诱惑浮出水面，水下是发青的獠牙，诸如此类的例证，不一而足。对这件事情，新郞官吴宜青看得很清楚。但是，之所以仍要办这场婚事，实在是没有办法。

他的父亲去世早，祖父手里有一份产业，要完成家族继承大业，按照约定，必须结婚，这里面，还有一些复杂的生意上的契约。而祖父能在人间等待的时间，医生说，用尽全人类最昂贵的药物和最不人道的办法，死拉硬拖，也就能坚持这两天了。仿佛祖父在用剩下的力气外加干瘪得不到一百斤的身体，扯住死神的衣角，把身体向后拉得与地面平齐，一把鼻涕一把泪外加一脸谄媚，就是为了让他和自己一起充当嘉宾，参加孙儿的婚礼。这场婚礼办得非常隆重，所有应该来的人全部到来，在海滨草甸外景地上，摆满了酒席，像是一夜间从绿油油的草地上开出了五颜六色的巨大人形花团。而不该来的，像穿白衣服的急救医生、穿黑衣服的讨债公司、扎领带的诉讼律师、戴口罩的殡仪馆工作人员，甚至穿着人们看不到颜色的各种衣服的由死神分管的各路神灵也来了。这婚礼办得场面宏大，跨越生死，几乎像是古代皇家的登基仪式，仿佛争夺的是皇位而不是一家小公司的继承权。

婚礼还没办完，死神就没耐心了，这些饮食口味正是他爱好的反面，一时让他倒尽胃口，而对人间的繁文缛节更是厌烦，于是拍了拍祖父的肩膀，平易近人地说：“老吴，行啦！”

似乎通灵的急救医生、讨债队员、律师、殡仪馆工作人员见到状况，蜂涌而上，一起把祖父架起来，各自向理想的方向拉去。医院的方向在东，讨债公司在西，法院在南，而告别大厅在北。祖父的身体被四种不同方向的力量拉扯，发出咯咯的像是大笑的声音。死神一时百感交集，心生怜悯，就地坐了下来。地上跳出一只发光的小黑狗，会像人一样站起来走路，吐出粉色的舌头，眼睛睁得溜圆，见人就作揖，可爱得很，于是，大家就去看小黑狗。这样，祖父就安静地死掉了。医生再三试着气息，摇了摇头，把手移开，低声对家属说：“进口的那箱药物是为他订制的，这下用不上了，得抓紧付款才行。”听医生这样一说，律师、讨债队员也放下了手，过来把家属团团围绕起来，介绍各自的业务。告别大厅的工作人员心满意足地走了过来，这次却不急着走，坐在一桌酒席前，就势吃喝起来。

新郞没有哭，他正式继承大统，正被各路势力包围着，想哭也没有空。新娘子也没有哭，相反，她还笑了一下。这个场景在她看来更像一出滑稽剧。新娘子是从婚妙影楼租来的模特，吴宜青刚刚与她认识，她也姓吴，好像叫吴什么丽，他一时忘记了。她大大咧咧地说：“名字不重要，既然要与你结婚，那叫我吴氏吧，这个名字老年人觉得亲切。”他想这个称呼好，她只是个婚礼上用的道具，没有名字最好。这是为家族举办的婚礼，就是娶了个符号，没有办证，并没有法律效力。

婚礼过后，按之前的约定，给吴氏一些租金，走人算完。但是，吴氏不干了，她说：“婚礼最重要的并不是那个结婚证，而是社会影响，相当于一个新闻发布会，现在，周围的人都知道自己嫁给吴家了，就这样走了，不太好。”吴宜青给她加了钱，但是，她仍旧不干。“难道，还想假戏真做啊？我们可是说好的。”吴宜青正在火头上。“假戏真做你还吃亏吗？”吴氏说，“你倒想得美，我只是觉得这样走了没面子，让人知道我是租来的，以后没法做人，要走，也得住一段。”

于是，这一段就这样住下了。这一段是多久，吴氏没有说，吴宜青也不想问，他正陷入接手的公司事务之中。吴氏进入角色，很快把婚房收拾得井井有条，有了空就去吴家祖宅，陪吴家老太太说话逛街，不知动用什么高科技手段，竟然打动了老太太，把这种最难处理的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得出神入化。吴宜青看了心里大叫不好，母亲身体有病，自己没有把真相告诉她，只说是与自己的女朋友临时办个婚礼。母亲一身有钱人家独身妇女的阴郁和傲慢，与周围的人个个水火不容，仿佛用了金功罩把自己与别人隔离开来。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让她开心，这个吴氏的出现简直就是一场阴谋。

吴宜青有个女朋友，是自己的学妹，一个超级学霸，正在国外留学。前几天，吴宜青急电让她回来结婚，但是她根本不理会。她出国已有两年，在国外一家智能技术研究机构做博士研究，每年回来一两次，两人的联系渐渐松散起来，吴宜青催促她回国，她一再推脱。一气之下，吴宜青用了这个办法，是婚纱影楼的老板出的主意。“激她一下，太骄傲的女人难伺候，得让她知道男人的地位。”老板说，还热心地帮他找了个婚纱模特，刚从外地来。吴宜青心想，这里也没有人认识这个模特，不会惹麻烦，没想到，却给自己布了个圈套。

学霸确认了吴宜青办婚礼的消息之后，心里不啻经历了一场地震。其实，这时，她仍旧没有想好，要不要嫁给他。但是，强烈的刺激之下，她突然感觉自己强烈地想要充当婚礼的主角，于是，风一样从国外飞了回来。一见面，就给吴宜青一个隔着十米开外就能听到的响亮的大嘴巴。

吴宜青反复告诉她，那只是为了应付家族的一场商业表演，根本没有法律效力，他连那个女人的手都没碰，只是隔着白纱手套象征性地拉了拉。“电影演员不是经常这样干吗？”吴宜青说。学霸反问：“那你是电影演员吗？”吴宜青说：“就是影楼里的一个模特，一件道具。”学霸的另一只手高高地举了起来，自带风速。吴宜青连忙跳开。这时，远远的来了一个女人，尖声对他叫着：“老公！”

学霸第二天就急火火地和吴宜青去办结婚证，以宣示自己的主权。计划接下来就跟着到吴家，去正式拜见吴老太，然后，再一起去自己在外省的娘家。吴宜青一想到母亲，心里发怵，以她那小巧玲珑的内心世界，一准给气晕过去。最近家里发生的事情太多，麻团到处乱滚，刺激纷至沓来，他想把节奏放慢些，让母亲有个接受的过程。

这天，他到母亲那里，先讲了一个干瘪的笑话，母亲没有笑，他又讲了前面楼上一户人家半夜吵架的细节，母亲笑了一下。他把话题引到吴氏这来。母亲没等他说，就自顾自地讲开了，她说：“这个媳妇还真不错呢，老姐妹们都说媳妇是前世的冤家，但咱家不是，唉，也是修了福了。比从前你带回来的那个女朋友强多了，那个人我不喜欢，戴着瓶子底厚的眼镜，一张冻僵的脸，好像欠她几辈子账。这个好，虽然以前没见，但是人就是个缘分，见了就喜欢。她一口一个妈，叫得我心里热，给我梳头，捶背，还给我洗脚，长这么大，还从没人这么关心过我，比咱家的小保姆都会伺候人，你爸走了之后，我心里还没这么好受过。”又问：“她以前是做什么的，她的娘家也没见，说是外地的，家里条件很好，那天，还让我和亲家老两口通了电话，说是过几天来走动。这婚结得匆忙，也是难为她了。”吴宜青心下叫苦不迭，心说，这都是哪跟哪呀，她早先应该就是个小保姆啊，这个女人心机太深，得赶紧想办法。

找了影楼的老板。老板说：“我也只是认识这个女人，介绍给你帮个忙，但是，也没想到她还赖上了，当时也没签协议，要么，我找她谈谈。”

过了几天，老板回话说：“她说得倒挺好，没什么想法，也不想和你真结婚，但是，要过几天再走，她说在你家里，找到感觉了，舍不得离开呢。”然后，老板笑了笑，眨巴着眼说：“她不会是看上你了吧，要说贪恋你家有多少钱，也不现实，这么多天了，你家的情况也瞒不了她，你名义上接了个公司，其实，不是资产，是接了个大窟窿啊。”

学霸又来催，她回国请假就要到期了，得赶紧飞回去，之前，要求到吴家去把事情说清，然后，好一起去见自己父母。这简直把吴宜青难为得要命。吴宜青心一横，跑到母亲那里，不等母亲说什么，就把事情讲了出来。

母亲和他想象中一样的吃惊，但是没有就地晕倒，也没有口吐白沫。她头脑清楚，嘴巴麻利地开始叫喊，同时，把吴宜青从出生至今的历史用哭腔讲述了一遍，重点讲了他让自己如何受累伤心的细节。最后，用剩下的所有力气提高了嗓门，说：“这个媳妇，我是看中了，仪式也都办了，没有这么折腾人的！我就认这个了！要走，你走，我们娘俩过！！”她用的声调每一句都比上一句更高，像一排刀子一样迎面飞来，吴宜青好像看到自己的外衣被割成一道道的样子。

吴宜青不知如何是好。吴氏照旧住在吴家。学霸大怒之下，自己飞回去了。

吴宜青的公司是一家小公司，主营科技产品，以前投放的几款产品没有成功，债台高筑。他经常被各种讨债者包围，焦头烂额。但是，最近，公司与另外几家公司联合，在研发一种新的智能产品，市场前景很好，已有几家公司准备进行投资。公司准备扩大生产，招聘员工，这天，招来了位瘦小的姑娘，脸蛋白净如玉，眼神水波迷离，不觉让人心生爱怜，想多看她两眼。她叫小米。

小米成了吴宜青的得力助手。而且，她让他知道了什么叫女人的温柔。

他的恋爱经历很简单，在即将毕业时脑袋一热去向学霸表白，然后，隔空相恋，离多聚少，现在，隔了大半个地球，几乎与恋上月亮上的嫦娥差不多。学霸的天空是他看不到的天空，她似乎一直高高地挂在天上，与他不在一个对流层。她这次回来结婚，仿佛是为了抢夺一件什么东西，或是为了求证某个真相。整场结婚的过程就是争吵，打架，他一共挨了不下十个大嘴巴。因为母亲对吴氏的友好态度，又加了几个，仿佛他就是一个稻草靶子。学霸喜欢用左手，所以，一直打他的右脸，这侧的脸都肿胀了许多，像是长了儿时的腮腺炎。他在同事面前，只能捂着脸，装出患了牙疼的样子。学霸的脾气一直很大，但还没大到这种程度，看来，到帝国主义国家去学习，文明礼仪没学会，倒是把帝国主义入侵殖民地那套手法学了个烂熟。自己有什么错，这场结婚闹剧是自己情愿的吗，自己也不过是为了别人而临时扮演的一个木偶。理解，对学霸来说简直比写博士论文还要难。她说：“这简直是滑稽，荒唐，无耻，流氓。”她说：“人要尊严，自由，价值，爱情。”她一边说一边哭，一边哭一边骂，一会儿用中文，一会儿用英文，一会用她家乡的土话。她用各种能用的语言把吴宜青骂了个通透，连他的母亲连带着骂了个结实。骂得吴宜青的身体变幻了无数种颜色，最后，就像是一具被福尔马林浸泡的人体。

“下次回来，我们就离婚。”她在登机时说。看来，这场婚，她一结就后悔了，她被卷入一场自己也不情愿的闹剧。

吴宜青说：“我们其实还没算结婚呢，只领了证，连仪式也没办，要么，先好好地结了再离。”学霸高傲地撇了下嘴，用英语说了一句什么，扭头就走向机场安检口。吴宜青在这边叫着：“我给你放的水杯里有水，安检前得倒出来啊。”她扬了扬头，把一个新水杯从包里扯出来，直接扔到垃圾桶里，没再回过头来看他一眼。

小米很温柔，这种温柔并不腻人，甜度适宜，火候正好，有一种熨帖感，像是有软软的熨斗从皱皱巴巴的面料上走过。这让吴宜青很放松。再过一段，他发觉，自己对这种放松的感觉升级为享受，又过一段，这种享受成了依恋。他感觉自己是爱上了小米了。那双并不漂亮的小眼睛，简直有一种摄人魂魄的神力，吴宜青想，这感觉才对头。他的眼前经常晃动着学霸和小米两张脸，她俩完全不同，学霸长得不算漂亮，但是很精神，眼神里有一种坚硬的东西，而小米，有一缕春风。近来，他也会想起吴氏，平心而论，吴氏长得比她俩都好，要不能当上婚纱模特吗。自己初次见她时眼前一亮，到底有没有潜意识的喜欢在里面，甚至，她迟迟没有离开自己家，是不是也与自己的暧昧有关，母亲，也许只是一个借口。

他眼前同时出现三张女人的脸，不断对比，总结。他发现，她们各有千秋。而自己对小米的感觉目前最像是那么回事，之前，对学霸也曾这么强烈过的，直到婚礼的出现，学霸竟然被这场虚假的婚礼打败了。于是，他给这三张脸排了序号，按自己喜欢的程度，小米，学霸，吴氏。

吴氏最近与吴老太更加亲热，简直比亲妈还亲，对此，吴宜青百思不得其解。她的父母来过，是母亲请来的，外省人，打扮得很体面，像是教授模样，据他们自己说在一个学院上班，还出示了自己的证件。见了吴宜青，吴氏就叫老公，吴宜青感觉很别扭。前些天，他故意借酒盖脸，对吴氏下了次手，本来也就是想做做样子，把她吓走，结果，反而把自己绕进去了，在动手时，心里竟然感觉很是那么回事，一冲动就丧失理智，想想惭愧不已，再也不好意思赶她走。再见到吴氏时他感觉尴尬，但吴氏看上去很自然，对他关心体贴，俨然真正的妻子。慢慢地他也就习惯，甚至想，自己与她举办过仪式，即使做点出格的事，也情有可原，尽管自己不想娶她，但好感还是有一点的，不管她为什么要呆在这里，既然她自己愿意，自己何乐而不为呢，以后，吴氏可以作为一个替补者，间或补补人生的缺位。

这样，慢慢的，在他心里，三张脸的顺序成了这样的，小米，吴氏，学霸。看样子，下次回来，与学霸这婚非得离不可了。

这天，下起了雨，他在公司里磨磨蹭蹭地等到天色黑透，对小米说：“今天要加夜班。”小米会意地笑了一下，继续手头上的业务，什么也没说。过了一会儿，大家都走了。他走到小米的办公桌前，说：“走，跟我加班去。”小米没有问，仍旧笑了一下。然后，他把她带到饭店，再然后，开着车，带她进了一所小区，那里有自己的婚房，不过，到现在，新娘有了两个，却没有一个在里面住过。

他和小米住进了这座婚房。住进的第一天，他就感觉到一种复杂的滋味，是快慰、陶醉，还是内疚、后悔，或者只是一种空洞。这种感觉随着时间逐渐加深。他感觉，身边这个瘦小白净的小米，突然变了，她不再是那个自己朝思暮想，温柔可爱的女人，而是充满了各种危险的迷途。看来，她熟谙此道，对他的非分要求不但没有拒绝，好像还蓄谋已久，正中下怀，与她看上去的单纯正好相反。她简直是一匹提前埋伏在自己周围的狼，骨子里发着灼灼的绿光。她对自己的渴望，到底来自爱情、迷惑还是功利或是畏惧，抑或，只是一种欲望的相互需要？吴宜青有一种深深的失望感，同时产生了羞辱感，他想，她也许等待自己发动攻击已经很久了，希望成为自己的猎物，同时，也让自己成为她的猎物，到底谁才是猎手？每次欲望满足之后，涌上来越来越重的厌烦和无聊，这种落在内心深处的巴掌比学霸打的更加带刺带毒。他在深夜里一阵阵地抽搐，身边小米发出均匀的呼吸。本来，他是想让小米提前进入这个可能属于她的婚房，给她一个惊喜，现在，看来，这不可能属于她。那天约她外出吃饭，他是准备好久的，提前做了好多铺垫，感觉没有被拒绝从而丢面子的可能，才发出了邀请。那天也没有喝酒，因为打算好了要开车到小区里来，所以，也没法把责任推给酒精。而那天的表白，也是准备了好久，在多少个辗转反侧的夜晚，多少个看着小米的后背出神的白天，在心里反复揣摩，口头反复叨念，才准备好的，无懈可击，简直是一篇表白的范文，他当时感觉自己找到了人间的真爱。

当他以审视的眼光看小米时，发现，这真是个普通得扔到人堆里就找不到的女人。在她熟睡的时候，他曾经打开灯，想仔细地观察她，看她单薄得几乎透明的身体，看了一会儿，感觉这好像不是血肉之躯，皮肤下隐约透出的血管，像是布满蓝莹莹的虫子或是管线，他厌恶地把灯关掉了。自此，他不再愿意与她对视，感觉那双小眼睛里藏着闪烁迷离的东西，那里不再产生电流，而是电阻。她的温柔，到底是一种精心织造的罗网，还是一种胆怯的迷茫，他越想越不明白。想不明白也没关系，爱情靠的是感觉，终于，她从他心里远远地跑到不知哪里去了，连背影也看不到了。吴宜青感觉自己应当对此做个总结。

“呃，我觉得，我们之间，应当有些说法。”他说，“你知道的，我有妻子，她在海外。”

“我知道，你不是早就说过了吗。”小米说，“你不是说你们实际上没有结婚吗。”

“其实，是结了的，”他说，“对不起。”

“是这样啊。”小米突然笑了起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以为我想嫁给你吗？嫁给你，就一个结果，那就是离婚。”

说着，小米不动声色地收拾好铺盖，像老夫老妻一样自然地在床上躺下了。

他却不敢再向前走一步，看着面前这个瘦小的女人，想到她满身青蓝色的血管，好像随时会翻涌出海洋的窒息感，心里突然充满恐惧。

“我知道你，你不会找到的。”小米脸向着墙壁说，“我看到了，你会为了一切目的结婚，为了继承，为了功利，为了面子，但是，你不会为了一个人而结婚，你心里没有这样一个人。你不会找到她的，因为，你压根没有给这样一个人留下位置，也没打算留。”

“你在胡说什么？”

“就是这样，我知道。你无论和谁结婚也会厌倦，我原本以为，只要不和你结婚，你就不会厌倦，看来，我还是高估自己了，你无论和谁走近，都会厌倦，走得最近的时候，就必须得离开。我之所以和你在一起，只是因为我心里有这样一个人，是你。但是，也许，很快这一切就结束了。”

几天后，小米离开了公司，没留下任何痕迹，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他也不想去打听。他一直担心，这个女人会缠上自己，强迫自己履行在冲动之中许下的诺言，比如把婚房送给她之类。她比吴氏更大的麻烦是，自己已经带她在婚房里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这可是最大的谈判筹码，如果再加上未出生但可以随时做DNA鉴定的孩子，那他这桩生意就算是完败了。但是，显然，小米没有打算利用这一筹码。他长舒一口气，感觉像处理完一项旧债一样轻松，他打开窗户，借着迎面而来的微风，吹起了响亮的口哨，还哼了几句抒情歌。在走过集中办公大厅小米坐过的位置时，他心里翻腾了一下，像是吃得不合适了要闹肚子。他命令员工，把这套办公桌椅扔进仓库里去了。

公司业绩近来增长很快，不但把从前的债务还上，还又净入一大笔，现在，吴宜青成了实至名归的公司老板。他把公司规模扩大，建设新厂房，招收新员工，同时，把自己里里外外打扮一番，把头高高地扬了起来，感觉视野顿时开阔，像是长了个子一样。他本想给母亲换一所更大的房子，但是母亲不同意，可能把所有邻居都得罪光，也是件丰功伟绩，所以舍不得离开这里的事业。吴宜青自己在风景秀丽的新城区买了一处别墅，准备把自己从前的婚房卖掉。那处婚房，好像对自己不吉，与之相关的女人，没有一个可以做自己的新娘。

来看婚房的人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她想租，不想买。在看到她第一眼的时候，吴宜青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穿越了时代，穿越了空间。这个女人应该在宋词里面出现，一首婉约的小令，而她纤纤脚步踩到的地点，应当是宫庭的汉白玉台阶。这样的女人，怎么可能在自己这所城市出现，这简直是一个奇迹。而当他得知，她尚且单身时，吴宜青听到自己心脏跳动时震撼的声响，像是一列火车突突地驶进山谷。他被自己的反应震晕，一瞬间就认定，自己婚房的主人，终于出现了。他听到自己在心里狂呼，来吧，来吧，这本来就是你的。他忍受着内心烈火的炙烤，任由她到处看来看去。她的背影，看上去有些眼熟，对，与吴氏有些像，那也算是自己的前妻，他想到这里，得意地笑了一下，似乎透过她的背影，透过她鲜活的内脏，能看到他们将来在一起时的迷醉身影。他心满意足地看着，时间在身边呼呼地流动，他仿佛感觉自己就是宋代的帝王，到底是会做画的那个，还是会写字的那个，是流亡的那个，还是当人质的那个，不管是哪个，对统治国家可能没什么本事，但对自己后宫的女人，那是绝对的权力。权力果真是一幅最好的春药，他曾对许多女人动心，但只有这个背影，让他幻想着自己是帝王。这种感觉无比美妙，比喝醉了酒更要醉人，他在自己的臆想里飘飘欲仙，如果当时打开窗户，他好像能飞出去，在空中飞来飞去。

直到她问了几遍，他才从宋代宫庭中醒转回来，一脸懵懂。她禁不住笑了起来。这一笑，却又不是宋代了，宋代的樱桃小口没有这么明艳诱人。她的牙齿白得惊人，像是月亮在上面镀了一层釉光。他又被吸引到月亮之上。他努力用牙齿咬住自己的一侧腮，以自己都感觉陌生的声音对她说：“行啊，行啊，多少钱，都行啊。”

“可能，我要做一些改造，因为我要在这里开一间工作室。”她说。

“行啊，怎么改都行啊。”他说着，心想，你别说把它整成个蜂窝，就是把它拆了，我都会同意的。

持续的追求从此展开，房子是最好的借口。他会经常来取一些根本找不到的东西，或是来查看某处完好的管线，顺便带来一些正好是女人需要而他多余的物品。他知道她竟然也姓吴，名字叫真真，以前在一家研究所工作。

每次，他小心翼翼地敲门，像是轻轻敲着一件脆薄的古玉。随着声音，美人会打开房门，用月亮的光泽微笑着迎接他。他发现，这个美人还真是不同寻常，她的房间里不像平常女人的风格，充满太多神秘之气。到处是线路的挂图，零件，电线，而且，这里好像有不止一个人工作的样子，但是，吴宜青却没有见到别人。他好奇地打听她从事的职业，她说是电脑维修研究。然后，她客气地问：“您还想问些什么，您还要再来检查几次呢？”

事已至此，他开门见山地说：“我，就是想请你吃个饭，可否赏光？”然后，事情进展得顺利起来，她跟着他外出吃饭，他发现，她几乎不怎么吃东西，怪不得身材保养得如飘带一般。吃过饭，按照他从前的惯例，应该就是去婚房了。但是，有意思的是，她现在就住在他的婚房里，而他却是客人。那到哪里去呢，他在心里盘算着，想来想去，感觉到哪里也不合适，这个女人，从里到处透着仙气，不适合一般程序。

出人意料的是，当他把她送回去，想离开的时候，她扭过头来笑了，幽幽地说：“你是不是想一起上楼去呢？”他感觉喜从天降，但又有些惶惑，她这是什么意思？两人才刚刚认识，这进度也太让人吃惊，这不比从前的小米，预热工作做得充分才走到这里，即使那样，他仍旧感觉小米没有拒绝，让自己失去兴趣。她盯着她，仍旧笑着，但是，眼神冰冷，里面是似曾相识的高傲和轻蔑。这眼神，让他想起了学霸，一时，无所适从。她没有等他回答，就伴着高跟鞋节奏分明的声音，径直向楼道走去。转身前，她轻轻说了一句：“这里的房子我要住一段，管线不会坏，你原来的东西也全带走了。”他这才明白，刚才，是美女丢来的一个嘲讽。可是，她为什么还要同意和自己外出吃饭？为什么对自己之前的一些暗示，态度含混不清？女人真是深不可测，她要吊起你的欲望，然后，把你掐死，等死到一半时，再把你救活，让你在生死之间悠悠荡荡，如此反复，只为了她那残酷的占有欲和观赏欲。他不知从哪来的勇气，冲上去，拉住了她的手。这时，她正在按电梯的按钮。她的手柔软冰凉，滑滑的像是一条鱼。

“我想说，你应该明白我的心思，我的事，也告诉过你了，我是认真的。”他说。

“什么事，你说。”真真问。

“我的心事，你应当能感觉到。”他说。

“什么心事，你要说明白才行。”

“难道你真的不知道吗，你没有爱过吗？”

“哦。”真真的手颤抖了一下，像是有电流经过，吴宜青感觉到一阵微麻，把抓紧的手放开了。她想了想，说：“这件事情，是个问题，我得回去考虑一下再说。”说着，电梯打开，她抽身进门，在电梯关闭之前说：“等一下再回复您。”她仍旧笑得灿烂，眼神依旧冰冷，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这种冰美人的气质，却最是让吴宜青着迷，想当年，学霸也是凭着这样一种风格让他动了心。当然，眼前的冰美人气场更足，而且，还有一种他所迷恋的潜行的温柔，更别说那种让人心惊肉跳的美。她简直就是为了他的梦想量身定做的产品，学霸的高贵强悍，小米的温柔可人，吴氏的热情体贴，她似乎把那些女人的优点集成了，而且克服了她们的不足。自从她出现后，他的眼前再也不会同时浮现好几张女人的脸，而只有她。如果这样的女人还不足以让人动心，那真也无心可动了。

事情进展得出奇顺利。自从他继承了家族事业，还没有一件事情不能顺利解决，简直如有神助。这件事情的结果让他想拥抱一切人，连作古的祖父，他都恨不得剥开地面去拥抱，也许，从前的霉运全被祖父一个人扛去了，剩下的全是好运。冰美人同意和他相处。“爱，”她简洁地说，“这件事情，可以。”说的时候，她一脸冷静，仿佛在谈一桩生意。

他想起了从前的事情，不再把这所房子当作婚房，而是带她去了新买的别墅，在一处新开发的山谷里，离市区有十几分钟的车程。他做足了准备，要开启一种新的生活。

一切都如此顺利，让他幸福得晕昡。冰美人在任何事情上，都拿捏得恰到好外，简直像是精心设计出来一样。她是无数女人的组合，与她结合，就像是娶到了全世界的女人。幸福来得太强烈，以至于让他恍惚起来。

他开始憧憬着未来的人生，把公司做大，开设新的公司，生几个孩子，在国外的海滨城市购置一处度假房，甚至，还可能拥有私家游艇和飞机，未来的美好谁又说得清呢，有幸运之神的助力，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不过这时，他心中婚房的女主人，并不是眼前终于得到的冰美人，而是一个还并不熟悉的女人。这时，他的公司在进行资产重组，由一家大公司实际控股，这是一家实力超群的公司，公司董事长这天意味深长地与他进行了一场生意上的谈话，谈的却全是生活。董事长暗示，他看好吴宜青选择的项目方向，智能产业是未来最有潜力的产业，同时也看好他的实力，愿意与他联手，结成更紧密的伙伴关系，同时，希望能有实际上的紧密举措，比如，与他岁数有些大的老姑娘联姻。这是生意场中常见的故事，就像古代国与国之间的和亲一样。董事长的女儿到底有多大，长得是白是黑，是美是丑，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伙伴关系的建立，意味着他将从此真正跻身商界的上层，阶层的跃升，是他梦寐以求而又不敢想象的事。晚上，他站在房子的露台上，无限深情地仰望着星空，对身边的真真说：“我感觉自己简直是醉了，真想在这样美好的夜晚里死去。”

真真看了他一眼，说：“你真这么想的？”

“多么美好，让人恨不得立即去死！”

“哦，那好，让我想想，死，这件事，得想一下。”真真说着，皱起了眉头。

他笑了起来，这个美人，可真逗，她会是自己可能的众多情人中，最满意的一个，当然，只是目前，生活存在无限的可能，谁知道下一个美妙在哪里静候它的主人？

半夜，他被身边的声音惊醒。只见真真推开窗户，正在测量着什么。

“你在做什么？”

“我想过了，死这件事情，是可以的。我先测量一下，如果是在我的工作室，完全可行。但这里高度不够，地面也不够坚硬。不过，我看到前面不远有一处泥塘，也可以实现，我会为你找到合适的方案。”

他跳起来，看到真真眼睛里的冰冷，心里一阵紧张。她不像是在开玩笑，而是在认真地和自己谈论如何去死。她是学问太深以至于学迂了，还是脑子进水了，或者是间歇性精神病？对了，一说到水，他突然想起来，好像从来没见她喝水。而她洗刷的时间也非常短暂，她好像不喜欢用水。

“这有什么奇怪的，”她好像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笑着说，“我的功能就是这样设计的，如果有水，容易短路。”

“设计？短路？”

“怎么，教授之前没告诉过你吗？我是最新一款智能人，适合陪伴独身年轻男人，是她定制的。”

“教授是谁？”

他听到了学霸和她所在的科研机构的名字。他还听到，另一款产品的名称，吴氏，适合陪伴独身老年女人，是另一家公司研制的智能产品。怪不得吴氏找各种借口不愿意离开，怪不得她能让母亲那么满意，她是在测试自己的市场功能。

吴氏突然失踪。“她可能是死了。”母亲在电话里哭得喘不上气来。他心里却有一种船到码头车到站的轻松，甚至有一种快意。这个祸端，终于，去除了。

他公司研发的产品以失败告终，而业内胜出者，正是推出吴氏的那家公司，他忽然明白了，吴氏到来的目的，并不是测试市场功能，而是针对他们公司的技术秘密。而在此前不久，还没有任何失败迹象显现的时候，大公司董事长突然转让股份，退出公司，再也没有提及联姻的事。

学霸发来邮件，说那天他们仓促去办的结婚证没有盖章，并不合法，所以，相当于没有结婚，也就不必办离婚了。“这样分手挺好，一点后遗症也没有。”学霸说，“你是不会爱上别人的，你心里满满的，全是你自己，别人怎么挤都挤不进去，因为你一个人也不会爱，所以，你才会爱上很多人。”她用惯常的高傲口吻说：“一开始，我还不甘心，但是，经过反复测试，你足够让我失望，也足以让我对自己的选择庆幸，你适合智能产品，它也适合你，它可以按你的意愿定制，这样，你爱的全部是你自己的欲望。我还要告诉你，小米，也是其中的一款产品，否则，一个正常的女人，有这样付出真爱，不图回报的吗，有这么容易就被你引诱和抛弃的吗？这款产品并不成功，为了模拟得像人，加上了有机仿真的情感程序，所以，小米其实动了人类的情感，所以，受伤后就像那种类型的女人一样，走不出来。她径自走进一个水塘，拔掉一根线头，形成短路，自己燃烧起来，冒起蓝绿相间的火焰，最后把自己烧成了黑色的颗粒，同时把水塘也烧干了，给当地造成了环境污染。研发这样一种产品成本很高，又要对地方进行生态赔偿，所以，以后的产品，不会再加上仿真的情感成分，这种物质成本高，又难控制，容易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

他还得知，原来，那家大公司的董事长就是学霸的父亲，推出系列机器人产品的公司由他控股，而学霸所在的研究机构，正是核心技术提供商。对这位准岳父，尽管学霸多次提及，但是吴宜青没有去拜访过。这条商界大鳄周游江湖，咬住肥肉就不会松口。他对女儿的未来早有打算，已经给她选择了一家世交进行商业联姻，所以，吴宜青这块绊脚石，就成了他的攻击目标。本来，吴宜青的公司开发的产品属于外围，他根本看不在眼里，但是，他一定要打败这个小子，顺便，给女儿演一出好戏。在冰美人出现之时，学霸虽然痛苦不堪，但是仍旧硬撑着面子，不肯承认自己选择的男人会完全按照父亲的计划去做，像是一个遥控机器人。

“他是因为没有找到完美的爱人，所以才风向不定，而机器人的有些功能，人根本做不到，这不是我的失败，而是科学的胜利。”她无力地为自己辩解。

父亲冷笑一声，说：“不是科学，是人性，这个，我比你懂。”然后，他亲自出马，上演了一出提亲的好戏。

“怎么样，一个从没见过的豪门女儿，可以成为他的新娘，这个用科学怎么解释？”父亲得意地说，“这小子并不知道，其实，这个女儿他很熟啊，如果他不答应娶她，说不定还能娶到她，但是他却答应了，人生就是充满逻辑上的混乱和诡秘啊。” 他大笑起来，并不去看女儿苍白如纸的脸色。

学霸的脸上弥漫着一片寂静的暮气，她努力站起来，全身的骨头吱吱地发着压抑的哽咽声，发丝里响起怒火燃烧时的噼啪声。她昂起头，摆出骄傲的姿态，像是一尊石头雕像。住了一会儿，雕像向前走去，步子有些踉跄。父亲看到，自己最大的赌注已经向早已设计好的线路图走去了，这是她的迷宫，自己的棋局。她走得像他研制生产的机器人一样标准，规范，死心塌地。

夜晚，吴宜青打开了学霸发来的邮件。随着他的阅读，邮件立即自动删除，不会留下任何碎片，像是可以把记忆一同清理干净一样，这是学霸使用的商业保护程序，看完后，面前是一片雪白的屏幕。吴宜青突然想起，自己向学霸表白的那天，正是大雪天，他们站在无边的白雪上，她穿着一件毛绒绒的像是小动物一样的外套。他向学妹热忱地发布爱情宣言，她傻傻地笑着，露出不太整齐的牙齿。他们久久地站在雪地里，把白雪都融化了一个孔洞。当时，他坚定地感觉，这辈子，自己就做一只土拨鼠，钻进温暖的地下，带着亲爱的学妹，生出一窝小土拨鼠，分食物、做游戏、晒太阳，永远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像所有哄孩子入睡的童话里所描绘的一样。

屋子里空空的，他打开窗户，盯着不远处那个泥塘，夜深了，山谷陷入沉睡之中，到外一片寂静。这时，他听到屋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作者：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