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故事：我恨了我妈十六年

1

大约是十八岁那年，我下定决心，要离毛慧如远远的，最好日后两不相见。

可对毛慧如的失望与厌恶，却早于那之前，积攒了好些年。

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怀疑，她到底是不是我亲妈？还是说，我爸走时，就把毛慧如对我的爱也都带走了，以至于她眼里心里哪儿哪儿都没我。

毛慧如改嫁那年，我十二岁，距离我爸意外离世，刚过去一年多。

到现在为止，我都觉得像是做了一场梦，谁能想到我爸会因为一根鱼刺就送了命。

我爸是市勘探队的工程师，年初被单位公派出差执行一次探测任务，那晚是他完成任务后归来的第一晚，毛慧如在厨房里忙叨了一下午，做了一桌子菜欢迎他回家。

鸡翅喷香，红烧肉油亮，鲫鱼汤加了煎鸡蛋和豆腐熬成奶白色，看上去就叫人有食欲。

我爸满足地喝了一大口汤之后，捏了一把自己的嗓子，笑着说，完蛋，好像让鱼刺卡住了。

后来毛慧如给他喝了两杯醋，又让他用白米饭往下顺，说这些土方法管用得很。

我爸照着毛慧如说的做了，没过一会儿，果然舒服多了，异物感消失，继续和我们说说笑笑。

后来的几天里，我爸照常上下班，一切都很正常的样子，直到大约一个礼拜后，噩耗从我爸单位传来。

毛慧如带着我赶到医院时，只看到盖着白床单的我爸的遗体。

医生说，是一根挺长的鱼刺掉进了左心室，刺穿心脏动脉引起出血和感染。

毛慧如怯怯地说：“那刺卡着是几天前的事了，当时喝了醋，吞了饭团，已经感觉不到了呀。”

医生痛心地看着我们：“如果当时来医院处理，而不是自己弄这些所谓的土方法，那刺也不会越卡越深，唉。”

毛慧如掉了魂一样跌坐到地上。

2

办完我爸的后事，家里只剩下我和毛慧如两个人，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

起初那几天，毛慧如是沉默的，没过多久，她就重新忙起来。

除去接送我上下学和料理家务，她会时不时往爷爷奶奶那边跑。常常一去就是两三个小时，回来时满身疲惫的样子。

最开始我以为她是因为心里有愧去给爷爷奶奶尽孝的，所以即便我爸的死让我对她有怨言，但我还是会心疼她。

可我没想到，她的这份好，并没有维持太长时间。

就在我爸去世一周年忌日后没多久，毛慧如通知我，她要嫁人了，我们得换个城市住。

是的，通知，并非商量。

她说这句话的语气，就好像告诉我明天吃什么菜一样寻常，可这件事于我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

我消化了好几天，才终于确定，毛慧如不是和我开玩笑。

她改嫁那天，一早就开始下雨，我在心里冷笑，心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古人古话，果然是有玄机。

新家离我们以前住的地方大概两百多公里距离，毛慧如的新老公是个个体户，看上去和她差不多年纪，对方带一个儿子，比我大四岁。

到新家的第一天，毛慧如就和我立了规矩：“我不强求你叫爸爸，但基本礼貌得懂，以后就叫叔吧。”

那时我心里憋着气，哪里愿意听她的话，于是我犟着脾气沉默。

可我那个比我大四岁的半路哥哥，欢欢喜喜地叫了毛慧如一声妈。字字清晰，和我的沉默形成鲜明对比。

毛慧如受宠若惊地应下了，然后开始数落我：“你看哥哥多懂事，再瞧瞧你，驴脾气！”

那是毛慧如改嫁后，第一次向我展现她对她新老公儿子的偏心。

3

自那之后，毛慧如的偏心，就有了刹不住车的架势。

那年秋天，我转学去了新的城市，和半路哥哥在同一所学校，他读高二，我读初一。

彼时，毛慧如找了一份人民书店理货员的工作，清闲，方便她照顾一家人的生活起居。

在新家待了小半年，我就发现了毛慧如的不对劲。

我们家习惯了前一天晚上报告每个人第二天想吃的菜式，毛慧如会挨个满足，只是这满足的清单里，鲜少会有我。

有一次我和哥哥都点了带鱼，只不过他要油炸，我要糖醋，结果第二天，饭桌上果然有带鱼，不过不是我想要的糖醋。

这样的情况时有发生，但凡是有了冲突，毛慧如一定会以哥哥为重。

反复几次后，我向毛慧如抱怨，说她偏心，她却只云淡风轻地同我解释：“哥哥再有一年就要高考，费脑子费精神，做点他爱吃的给他补补，你女孩子吃什么不都一样嘛。”

吃喝如此，关心也是如此。

转入新学校之后的第一次家长会，老师要求家长全部出席，可我回家把这件事转述给毛慧如听时，她却面露难色：“哥哥那边要开高考动员大会，也得家长出席，这可怎么办？”

听完毛慧如的纠结，我觉得她简直可笑。

人不都是应该偏向自己亲生的孩子么，怎么到了她这儿，别人的孩子，事事都要排在我前面？

不出所料的，那天毛慧如先去了高中部，等她气喘吁吁赶到我的班级时，家长会已经接近尾声。

我在老师探询的眼神中，对毛慧如失望透顶。

4

这样的生活持续到了我的半路哥哥高考结束。

他成绩不理想，这反倒让我有种变态的开心，觉得毛慧如掏心扒肺又如何，她养出来的心肝，还不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我以为毛慧如的偏心到这里会告一段落，毕竟我还在读书，且成绩不错，她应该会把重心放到我身上来了。

可事实总是叫人啼笑皆非。

没考上大学的哥哥去做了汽修店学徒，毛慧如对他的关注，还是要多于我。

一日三餐，依旧是按哥哥的喜好来做，遇上我和哥哥的事相冲突，毛慧如永远都是先紧着他的事。

日子久了，我竟然开始习惯了这种生活，也就是在那习惯的过程中，我生出了想要远离毛慧如，远离这个家的心。

压死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

我以高出省控一本线二十八分的成绩，被北方一所重点大学的法律系录取，这让我无比兴奋。

拿完通知书后，我迫不及待地往家里赶，第一个念头是要给毛慧如看一看，让她知道谁才值得她依靠，也有种想要从她那得到什么奖励的期待，哪怕只有一句夸赞也好。

可当我把通知书捧到毛慧如面前时，她却连扫都没扫一眼。

她提着一个保温壶，神色匆匆，走到门口才交代我一句：“晚上你把门锁好，你叔叔出差看货，晚上不回来，我去你哥那里，照顾你嫂子，她刚怀上，得小心养着。”

毛慧如走后，我才反应过来，我的半路哥哥三个月前刚结婚，新嫂子两天前查出怀孕。

原来，在毛慧如心里，人人都比我这个亲女儿重要。

多讽刺的认知。

5

大学四年，除了春节，我从不回家。

第一年的时候，毛慧如还会给我打打电话，可后来她有了孙女，她要忙着带孙女了，我这个亲生女儿真就成了她通讯录里躺着的一个名字。

她不找我，我也不会主动找她，我们就这样，慢慢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这种不言不语的较劲，像软刀子一样，扎进我的五脏六腑。

最初是疼的，可后来日子久了，我竟然连疼都感觉不到了。

我和毛慧如的正式割裂，是在我大学毕业那年。

那年秋天，毛慧如给我打电话，正在律所整理材料的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我没想到毛慧如上来就是质问：“你毕业留那儿了？你跟谁商量了？你这孩子主意怎么这么大？”

我捂着听筒跑到消防通道，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算明白毛慧如的炸点在哪，她这是怪我留在读书的城市工作没有提前和她报备。

积攒了好些年的恨意从我胸腔里喷薄而出，我冷笑着回她：“毕业是夏天的事，这会儿中秋节都过了，您才想起来质问，是不是晚太多了？再说这些年您又管过我多少呢，我在哪工作，过得好不好，哪能跟你儿子儿媳孙女相比！”

我能感觉到电话那头的毛慧如有瞬间的愣怔，还不等她开口，我就接着往下说：“既然说到这了，那干脆说明白，以后我的事你别管，养老的义务我会尽到，至于这些不必要的问候和假惺惺的关怀，可以免了。”

说完我就挂了电话，毛慧如也没再打过来。

我觉得一身轻松，却仍有想哭的冲动。

6

那次打完电话，毛慧如真的没再找过我，我们母女的唯一联系，只剩下了每个月我往她的卡里转钱。

最初工资低，我转的也少，后来我考了律师资格证，挂靠律所成了可以接案子的律师。

工作稳定后，我又去考了研究生，一边接案子，一边还提供法律援助，名气渐渐打出去后，业务也多起来。

我想，忙也是好的，可以让我没时间去思考陈年旧事。

再见毛慧如，是我们断联的第五年冬天，那时我已经二十八岁。

那段时间我手头有一个案子，是一桩婚内强奸案，我是女方代理人。

案件发生在男女方协议离婚的等待期，女方坚持要告，男方却满不在乎，说只要一天没离，他们就还是夫妻，两口子过夫妻生活，是很正常的事。

案子不难，我稳准快地拿到了能定男方罪的铁证，就在等候宣判的日子里，男方家人出于报复，找了人将我堵在下班路上打了一顿。

这一顿拳打脚踢，让我住进了医院，毛慧如就是在我病房里出现的。

那时我刚动完手术，从麻醉中清醒，就看到毛慧如泪眼汪汪地看我。

她抓着我的手，这么亲密的动作让我无所适从，毕竟在我印象中，12岁往后，我们母女就已经是疏离的状态。

我“客气”地问毛慧如能不能出去，我说我早已习惯受伤时一个人疗愈。

毛慧如脸色灰白，愣了很久之后，终于颓然地走了出去。

7

后来我一个人躺着发呆，看着高高吊起的打着石膏的右腿，思考毛慧如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病房门被推开，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我礼貌性地叫他梁叔，他扯出一个笑：“你看你这孩子，都能妥协叫我叔了，怎么还和你妈置气，说起来，你妈也不容易。”

这就是毛慧如后嫁的男人，十多年来，我头一次叫他叔。

我不说话，梁叔接着说：“我知道你对你妈有怨气，可你实在怨错了人，她没有一天不爱你。”

我不接茬，梁叔也不在意：“当年你妈嫁我，不是出于爱，而是谈了条件。”

听到这，我终于狐疑起来：“什么意思？”

梁叔叹一口气：“我的条件是她把我儿子当亲生的待，她的条件是，得供你念完大学，因为她那时候已经山穷水尽。”

我惊呼：“怎么可能，我爸留下存款了，而且他还有一笔奖金，供我们母女生活总是够的。”

梁叔苦笑着摇头：“这就是你妈不让我告诉你的原因，因为你爸的死，你爷爷奶奶对她怨恨至极，你妈自己心里也过不去，把存款和奖金都给了老人还不够，他们还要你们母女住的房子，大儿子没了，不能便宜儿媳和孙女，就要为小儿子争，不然这么多年，你怎么没见你爸那边的亲戚来看过你们呢？”

我倒吸一口凉气，脑子里过电影一样闪过这些年的桩桩件件，想到最后串联起来，才察觉不对劲。

当初我以为我妈再嫁之后，就不让我再和那边联系，可我还是在考上大学那年偷摸回去过一次，只是爷爷奶奶待我的态度畏畏缩缩。如今想来，大概是因为他们心中有愧吧。

后来梁叔塞给我一本相册：“这几年你不和你妈联系，她想你想得厉害，总偷偷去你们公司网站看你的照片，你的每一桩案件，她都知道，她已经不知道和我夸了你多少回，说她姑娘有出息。这两年她还偷摸来这边看过你，这次也是她在你公司门口守了好几天，没看见你人，这一问，才知道你出事了，给她急得不行。”

我翻着那本相册，看里面不一样的我，忍不住泪流满面。

8

梁叔正要再说些什么，毛慧如突然拎着几个打包好的餐盒走进来。

她把梁叔往外推：“我就去买个饭的工夫，你跟孩子瞎说什么呢，走走走，你出去，你的饭在门口，吃去吧。”

梁叔慢吞吞往门外走，一边走一边朝我打手势，我知道，他是央我对毛慧如好一些。

我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问她：“这些年你受了这么多委屈，为什么不跟我说呢？你说了，我会理解你的呀。”

毛慧如抽出纸巾给我擦眼泪：“跟你说了干嘛呢，寄人篱下的滋味，我一个人明白就行了，妈就要你好好念书，做自己喜欢的事，也算我对得起你爸了。”

我抬头看她，瞧见她眼里的光，这一刻我才明白，我爸的死，一直是她的心魔。

我挣扎着半坐起来，叫毛慧如离我近一些，然后用双臂把她箍紧，在她耳边连着叫了好几声妈，到最后她将我打断，神戳戳地问我：“妈有个事想问问你，都二十八岁了，什么时候嫁人？你给我转的钱我都攒着呢，嫁妆不操心……”

我又哭又笑，有生之年还能听到毛慧如的催婚，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