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地里的那一声枪响之后

作者：山火

张九根那天心情特别好。

今冬的第一场雪，出奇的厚，纷纷扬扬一连下了三天，武村的山山岇岇被妆扮成了笼屉里的馒头，白得可人。九根穿了狗皮筒靴，背着那把老土枪，艰难地在雪地里跋涉，齐膝的雪一脚踩下去，就陷进去了，拔出来又陷进去，如同抱了双腿在走路。为了不把枪里的黑火药弄湿，九根把枪横扛在了肩上，这样每走一步就更加艰难，他已经出汗了，胡子、眉毛和棉帽上结了厚厚的白霜。忽然枪在他的肩上利索地打一个转，他扑倒在雪地里，“砰”地一声，山头上一只肥肥的野兔便顺着山头滚了下来，径直滚到了九根身边。“奶奶的，给老子跑。”九根抓住兔子的后腿，兔子还没死，嘴里喷着鲜红的血，在九根手里挣扎着，雪地上顿时落满了红红的花瓣，九根把野兔塞进了斜挎的包里，又继续向前挪动着。

这要开始说九根的这杆枪，祖传的，黑枣木枪托，磨得油光发亮，纯钢的枪筒，刷了桐油，在雪地里闪着温润的光。九根的爷爷和爹都是神枪手，九根继承了爹的衣钵，爹临死时说:“我们家世世代代靠了这杆枪，枪在人在，枪亡人亡。” 90年代，政府统一收缴民间枪支的时候，九根背了枪跑进煤矿区躲了半年，才逃过一劫，用九根的话说，“枪是俺的命。”

九根整天背了枪在村里晃悠，打鸟打野兔也打野猪，但鸟渐渐少了，野兔只在秋冬出现，野猪基本绝迹，九根的日子过得恓恓惶惶。村里有婆姨媳妇见九根的鞋子破得只剩半截在忽闪，就把自家男人的一双闲余拿出来给他，九根打了野鸡、野兔就给对他好的人家送去一只半只。有拿他穷开心的，他会在那家女人挑了一担水，背了一背柴，迎面走过的时候，狠狠地捏一把女人的屁股蛋子，那家女人累得气喘吁吁，回不过头来，骂一句:“九根，你个挨刀的，想女人去跟你那死鬼爹要去。”

九根那天心情太好了，他每跋涉一段就有收获，斜挂的黑皮袋子在雪地上拉出一条微红的绸带。到枪响第十三次的时候——靠枪吃饭的人最记得的就是放了多少枪，白耗了铁砂是要被人耻笑的。他乐得哼起了歌:

大妹子出门采菜菜，一走走进玉粟林，大哥的棒子你不采，哎嗨哎嗨哟……

妈妈出门叮嘱过，红毛的棒子才能采，大哥的棒子是黑毛，哎嗨哎嗨哟……

九根又装了一枪，准备放空了就回去。太阳已经升了上来，一片白皑皑的雪山如一面镜子，照得人睁不开眼，狗皮筒靴里已经灌进了雪，现在融开来，湿浸浸得难受。九根燃了一支烟叼上，一身疲乏就涌上来，打雪山是最累人的。打山人说，打一次雪山相当于逛两回窑子。九根又掂了掂黑皮袋子，成就感让他猛吸了一口烟进去，呛得半天咳嗽。 “雕群”牌香烟是他早上出来时赊的。九根想，回去卖了这批山货，就可以开账了，免得小卖部那婆娘每次都唧唧歪歪，回去吧，这雪一两天也化不了。九根如一个得胜的将军一样，朝村里走去，狗皮筒靴里的积雪现在完全化成了水，每走一步就发出嘟咕嘟的响声，为了证明自己这次的丰盛收获，他把几只兔子扎了后腿挂在枪杆上，沉甸甸的兔子随了他的步子一甩一甩，使他的步伐也有了一种豪迈的节奏感。九根走到村口的时候，把腰杆直了直，故意让枪杆上的战利品摆动的幅度更大，远远就有人喊:“九根，捡元宝啦？”九根很伟人式地笑笑，并不搭腔。

一群缝棉鞋的婆姨媳妇站在村口晒太阳。其中有人喊:“九根，打了那么多，送我一只吧！”九根就斜着黑脸说:“好啊！晚上备了烧酒，剔光了等我，给你送去。”众婆姨们一阵哄笑，骂了一句:“狗嘴。”

九根走到村小学门口的时候，就见放了学的侄子栓儿正走出校门。九根那天心情太好了，要是平日他会很漠然地走过去，那天他却叫了一声“栓儿”。 栓儿七岁了，刚上学前班，见叔叔枪上挑的兔子，像球一样蹦过来“叔叔，我要看。”

九根便一把把侄子举到肩上，这时头上便“砰”地一声响，九根说：“臭小子，放那么大屁，别拉出来啊！”

随着一声尖叫，一个小孩子从小学那荆条垛子围起来的厕所里哭喊着跑了出来，屎水顺着裤管往下淌，“老师，老师……刘大兴他…大兴…血…在厕所…”

大兴很快被送进了镇医疗院进行抢救。大兴妈莲花一身泥水赶到时，手术室门口已经挤满了村里的人，看见莲花来，大家伙赶忙把她挟到椅子上坐下，莲花脸色苍白，披头散发，头发上粘满了柴草屑，他一句也哭不出来。便有人说:“九根这个…”，立刻就被人狠狠地掐了一把。

走廊里的灯灭了，一片静穆的黑暗。手术室的隔音不好，有铁器扔进盘子的声音，清脆地传出来，如火车驶过黑暗的隧道，众人的心都一抖，惊得连呼吸也止住了。灯又忽地亮了，莲花已经痉挛成一团倒在了地上，一阵慌乱。莲花醒过来时，黑暗中只有几张模糊的脸紧张地围着自己。“娃，急不得，我们武村的人命硬，不会有事的，宽宽心啊！”莲花沉沉地呼了一口气出来，把眼前的脸吹得稀疏了一点，灯闪了一下，又亮了，就有人说“出来了”。出来的大夫把口罩卸了，对着人群说:“病人家属跟我来一下！”一窝人便拥进了大夫的办公室。

“你们谁是病人的家属？”

“我是他娘。”莲花被人扶着对大夫说。

大夫的眼在人群里睃着，“没个男人？”

“他爹在煤矿上，一时赶不回来，你说吧，我们都能顶着。”有人说。

有人递烟过来给大夫，大夫举手示意不必了。

“孩子情况很危险，要是醒过来，才有转机。”

莲花一嗓子嚎了出来，“他啥子时候能醒？”

“这要看后面的手术！”

病房里大兴的头部被纱布包得只剩两个鼻孔，气息如游丝般地从口中呼出来，莲花握住大兴冰冷的手，轻轻的唤:“兴兴，兴兴，是妈妈”。见儿子没一点反应便不敢再喊了，只怕儿子的气息被惊出窍。

大兴爸刘东成是第二天早上才赶到的，这个厚实的中年人一身的帆布工作服还没来得及换下来，脸上的煤灰还没洗干净，冲进医院的时候还喘着气，他是从五十里外的矿区连夜赶回来的，莲花一见自己的男人就“哇”地哭了起来。东成问:“大夫说咋样？”莲花哭得更厉害了，“我那天就在家里铡秸秆呢……就听见人喊……大夫说……脑子里都是铁砂……”东成听完慢慢地蹲下去，哆嗦着点了一支烟，双手捂了乱槽糟的头，“我他妈是什么命啊！”

大兴仍是昏迷，大夫时而来看一下便出去了。第三天大夫看完之后对东成说:“你跟我来一下。”东成便出去了。一会就回来了，脸沉郁着，“大夫说，做好最坏的打算，要准备钱，再做一次手术。”

莲花忽然记起自己好像两天没有吃东西了，此时饥饿如一把利刃刺向五脏六腑。她说，“给我买点吃的吧！”莲花确实饿了，一口粥下去，肚子里从上到下如火烙一般痛，再一口喝下去，汗就出来了，人总算舒服了一点。

东成说，“我得回矿山去凑点钱。”

莲花听话，一颗沉沉的心便把肚子撑得饱饱的，再也吃不下一口，把粥推给东成，说：“那你吃点，快去快回，在那枣红被子下，还有我卖猪的钱。”东成却不吃，搁下碗走了。

当东成跪在矿长办公室里借钱的时候，警车呼叫着开进了武村，张九根跑了。警察调查了目击学生，从孩子的描述中大致了解了案情，又呼叫着走了。当警察来医院找到九根夫妇了解情况时，大兴已经进行了第二次手术，碎铁砂从头部取了出来，孩子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警察在医院对东成夫妇进行了简单的询问，但夫妻二人对孩子受伤的原因一无所知，警察最后也离开了。

大兴住进了重症监护室，夫妻二人每天只能隔着玻璃看一会儿插满管子的孩子，抹一会儿眼泪，叹一回气，更加煎熬的是巨额的医药费，愁得夫妻二人整夜难以入眠。睡不着的时候，莲花就倚着窗户看医院中心的一个花坛，花坛很小，上面落了雪，却有一种红红的花顶了一点白雪，艳艳地开着，在医院路灯的笼罩下，那花有种令人疼痛的鲜艳。花坛的雪地上有小孩的脚印，也有黑黑的大人的脚印。大概是调皮的孩子想摘花吧，便想到了自己的孩子，不忍再看了。

这天，东成抱了一个黑色的塑料袋，满头大汗地进来了。他的脸上，因为过于兴奋放出异样的红光，他不断地擦着头上的汗，把怀里的黑东西抱得死死的，他把莲花拉到一边，打开黑塑料袋，莲花一时差点背过气去。整整三沓钱，用细绳儿扎着，有点皱，却扎得很整齐。

“我的天神，你在哪弄的？

“捡的。”

“捡！哪儿？”

“病房的窗台上。”

夜深人静的时候，夫妇俩再一次睡不着了。夫妇俩的心里充满了兴奋与恐惧。东成说:“那天下午起风了，我去关窗，就见窗台上有个砖块一样的黑布包，我以为是上面掉下来的饭盒子，捡起来时却是沉甸甸的，打开时，吓死我了，是钱啊!我还故意拿了钱到外面走了一圈，朝上面望了好久，上面窗户是关着的，我才放了心。”

莲花说:“可这是楼，没谁会这么大意啊。”

东成说:“也许老天看我们苦，来帮我们的。”

莲花说:“先别要，看有没有人找来，如果找来，咱就还给人家，怕遭报应，我没做亏心事，都这样了，再收了昧心钱，就别活了。”

东成没了主意，却把那包钱压在了床底下的一堆衣服里，夫妇俩开始紧张地注意着医院里的动态，听到外面有人哭，东成总会跑出去看一看，是不是因为有人掉了钱，寻死上吊，与此同时，俩人还担心地观察着大兴的情势，生怕这笔天外来财带来的是一场厄运。可大兴却一天天地好了起来，有了苏醒的迹象。

当医院再一次下催款通知后，东成忍不住了：“拿着垫一下，大不了咱以后还他。”这样说着，却不敢多拿，只抽了五张，又到街上兑成十张。

那天早上，飘了一场小雪，这个冬天，武村人印象最深的就是雪，一下就如扯烂了的棉絮篓子，洋洋地掉，倾刻就盖了一层。这天却只是飘了铜钱厚一层便放晴了，那天雪把窗照得白亮，农村人睡不得懒，清早三件事：扫院、挑水、喂牲口，当武村人挑了桶出门才知道是雪把天映亮了，有人在村口发现了倒在雪地里的九根，已经冻僵了，立刻报了警。

当警笛将全村人都叫醒的时候，九根也醒了过来，连吐了几口黑血，第一句话是：“钱，钱……钱…枪…”

“想钱想疯了，你……”。一个警察想问点什么。

“他是说枪，他那宝贝疙瘩。”村长补充了一句。

“你那枪呢……”警察再问。

“我…忘了…枪里装了砂。”九根喉咙里咕噜一声就断了气。

警察发现，九根的膝盖和背上全是脓斑，手臂上是密密麻麻的针眼。村长一愣怔说:“啊呀，莫不是去爬死窑了。”死窑是一种煤矿，开矿的多是一些黑心的人，钻国家的空子，在煤多的地方开个洞子，只管采煤，被人发现马上离开，这种煤洞子没有一点安全设施。生死由天命，但工钱却是正规煤矿的十几倍。下这种矿的人，多半是不想活的，被人追债的，破了产的，杀了人想猛赚一把，有一天死了也无碍。

“怪不得他念叨钱，唉，傻九根啊，用命换来的钱也可能被人骗去了……”村长叹息道。

“你们看这是什么？”，一个警察发现了什么，在九根的狗皮褂子里塞满了卖血单，一张张记着日子，足足有五六十张。

“他每天在卖血？”警察疑惑了。

“又下死窑，又卖血，把身体活活儿熬垮了，那他的钱…少说也有三四万了……”村长有点忍不住了，落了泪。

警察问：“那钱呢？”

呆在医院里的东成夫妇却全然不知道村子里的事，喜悦占据了他们，大兴醒过来了！

东成又摸出袋子里的钱去续医疗费，收费的小姐看着钱，皱皱眉说:“你们干矿工的人就是不一样，连钱也是黑不拉几的。”

东成的后脑勺就像被人拍了一巴掌，凉飕飕的。他打了一个冷颤，再不敢花那些钱了，万一它是哪一个矿工的抚恤金呢？那这不是花人家的卖命钱吗？东成跟莲花说了这些话，莲花也生出一丝后怕，叫东成把钱藏好，看有没有寻钱回来的人，但医院里平静，鬼哭狼嚎的事常有，却都不是为寻钱的。

村里有人来看望大兴时说：“九根死了。”

“死了？”夫妇辆同时喊出了声。

“警察也没有弄清楚，爬死窑，又卖血，把身子骨熬坏了，吐黑血死的。只可惜赚的钱又被人骗走了，有好几万呢，这个憨怂……警察在他爹的坟前找到那把枪，已经折断了……”

夫妇俩几乎同时想到那一包钱，用黑色塑料袋装着的，好几万，可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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