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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院在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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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网易号故事大赛】参赛文章

礼拜四,照旧是与礼拜三没有什么差别的一天。李美静下班之后去买菜,她觉得有点累,可这种累也没有很特别,反正一直都有种歇不过来的疲累,每天这种状态都习惯了。

李美静把淘干净的大米放到电饭锅里,让电饭锅自己煮去吧,辣椒、西红柿洗干净,猪肉片先切好,葱姜蒜备齐全。就等赵磊回来吃晚饭了。

不过赵磊今天什么时候能下班,还是个谜,毕竟加班比吃饭还勤。

李美静深吸一口气,感冒刚好,还是躺下休息一会儿吧。对嘛,照顾一下自己的身体没什么不对的。李美静定好闹铃,盖好被子,屋子里静了下来,只有电饭锅上的煮饭指示灯在闪闪亮亮。

小憩了不知多久,李美静迷迷糊糊中听见门铃响。她想去开门,刚一起身,忽然眼前天旋地转,她又惊恐又眩晕,失控地瘫倒在床上,死死闭着双眼,整个人仿佛在龙卷风中下坠,她的世界一片坍塌混乱。

外面的门铃声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李美静忍着剧烈的恶心感和害怕,用尽力气大吼一声:“自己开门!”接着,李美静听到赵磊喊她,走过来着急地问她怎么了,她摸索着揪住赵磊的衣服领子,从牙缝里挤出七个字儿:“头晕,医院,电饭锅。”

“啊?!”赵磊吓得走了音儿,他哆嗦着手拨打了120,然后满屋子找李美静的社保卡。好不容易找全了东西,他又哆嗦着声音问李美静:“电饭锅是什么啊?”李美静用气音说:“关了电饭锅。”赵磊飞奔到厨房拔掉了电饭锅的电源。

十五分钟之后,急救中心的工作人员抬着担架上门了,他们在早春的一个平常的夜晚,把眩晕呕吐的李美静和惊慌失措的赵磊,一起给送到人民医院去了。

医院急诊科里人来人往,李美静睁不开眼睛,唯有耳边动静嘈嘈。李美静全程躺在担架床上,打了针、做了脑CT、挂吊瓶、做核酸检测,确认没有脑瘤没有新冠,她后半夜住进了神经内科的病房。眼下新冠疫情形势严峻,住院部全封闭管理,家属不能探视病人。被推进住院部之前,李美静问赵磊:“你一晚上没睡觉,今天别去上班了吧?”

赵磊紧张了一晚上,这会儿放松下来了,感觉脑子浑僵僵的。他揉搓几下干巴巴的脸,说:“我上午请假了,晚上还得加班。一会儿我去医院楼下的便利店给你买生活用品,让护工给你拿进去。”

李美静告别赵磊,护士给她记录私人信息、扣上腕带,护工把她推进706病房。

李美静正式开始一个人的住院生活。

李美静住在神经内科的一个三人病房,不过现在算上她,只住进来两个人。同病房的阿姨见到李美静来了,有点小高兴,因为终于有人能陪她唠嗑了,她自己住院的这两天太无聊了,只能玩玩手机,不够热闹。李美静困得不行,和阿姨打个招呼就睡着了,入睡速度之快,睡眠程度之深,皆满足了李美静长久以来对美好睡眠的幻想。睡得不知人事时,李美静感觉有人在拍她,还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她想着自己是不是做梦了,凡事就怕细琢磨,她忽然想起来自己已经住院了,脑子立马精神了两分,努力抬起眼皮,努力回答问话:“李美静,我是李美静。谢谢。”

“这是你今天的吊瓶。得给你扎个针。”小护士抬高胳膊在点滴架上挂了三袋药液,又麻利地给李美静扎好针,推着不锈钢器械推车叮当叮当地赶到下一个病房去输液了。

“这帮孩子细胳膊细腿的,天天推这么重的车,可难为她们了哟。”江阿姨感叹道。

“可不是么。”李美静附和一句。被扎了一针,她已经清醒了,浑身难受,饥肠辘辘,连忙找护工给开了一盒八宝粥,靠在床上吸溜吸溜吃得一粒米不剩。护工郑姐忍着笑,说:“中午来人给订饭,你可以先订饭后办饭卡。”

李美静本来还担心赵磊没时间给她送饭,现在好了,一卡在手,三餐我有。

江阿姨小幅度翻了个白眼:“哎呦,医院的饭就凑合吃,够营养够健康,就是不够咸。”

“阿姨您状态不错,是不是快出院了?”李美静一动就头晕,只能躺在床上陪阿姨聊天,阿姨想到哪儿聊到哪儿,李美静经常接不上下文。

李美静下午有个心脏彩超检查,郑姐给她扶到轮椅上,推到检查室门口。好几个患者在排队,只有她一个人坐轮椅,有个女士快速又同情地看她一眼。李美静悄悄按按自己的脉搏,心想,心脏你可要好好表现啊。傍晚时分,病房里多了一个病友,几乎不能自己动,意识模糊,两个护工一起把她从推床搬上病床,护士们立刻围上来,有条不紊地给她挂吊瓶、上仪器。李美静一直抑制的恐惧终于露出真面目,她不可自控地微微瞪大双眼,一动不动地看完全程,对住院的含义忽然有了新的领悟。

过了一天,新来的病友能躺着喝水吃东西了,郑姐按照大夫的要求给病人喝水、记录排尿量。江阿姨小声和李美静说:“我刚进来的时候就和她差不多,我是毛细血管堵了,头晕不能动。“李美静仔细上下打量一遍江阿姨,有点吃惊:“您看起来不像脑梗啊,我看您连护工都不用,自己能照顾自己。”江阿姨一幅“你不用大惊小怪”的表情,说道:“哎呦,因为我是劳动人民啊,老天让我一直劳动下去。”李美静对江阿姨的观点深以为然,于是开始在间歇性清醒的脑子里回顾自己住院之前已经完成了哪些工作,还有哪些工作没完成。

根据李美静的病情,主治医生陈医生给她安排了几天检查,做完心脏彩照之后,第二天安排晚上做脑核磁共振。江阿姨说做核磁的过程不怎么难受,只是检查的声音特别难听刺耳。尽管李美静有了一点心理准备,但是真的被推进检查设备听到第一声噪音时,她还是被吓得一激灵,马上感觉恶心,恐惧又从心底爬出来了,随意坐在她脑子里“呵呵呵”地奸笑。李美静强制自己深呼吸,不停地告诉自己“江阿姨说没事的,只是很吵而已”。等她做完检查恍恍惚惚地坐上轮椅,郑姐给她披上外套,有点担心地问道:“脸色这么不好,想吐吗?”李美静无力地说不用了。其实她最想问问郑姐,她能不能喝瓶汽水压压惊?

等待检查结果的过程,对于李美静来说是煎熬的。李美静边喝早餐的小米粥边心里头哆嗦:是不是我以后走路要拄个拐棍保持身体平衡,对了,我得用那种底座是四脚的,稳当。新来的病友能自己坐起来吃饭了,李美静随之松了一口气。新病友是位阿姨,她和江阿姨聊了聊,发现俩人就差一岁,经历过同一个时代,还挺有共同话题的。早饭之后稍作休息,就是输液时间,今天值班的小护士个子高高的,说话的那个劲儿像个少年:“你叫什么名字啊?”

“李美静。”

“好嘞,这是你的。”小护士“吧嗒”往架子上挂上三瓶药水。

“您叫啥啊?”

“江红英。”

“好嘞。”小护士挂上两瓶颜色不一样的药水。

“您叫啥?”

“我啊,我叫唐丽娟。”

“给您先输液,过会儿大夫来看看您能不能撤掉监测仪器啊。”

小护士很快给三个人打好点滴,推着满是药瓶的小车赶到下一个病房去了,李美静听见她在隔壁大声问:“您叫什么名字?”

唐阿姨很健谈,她家里开个店铺,这几天就她老伴自己打理,她特别不放心。郑姐就说她家也是开店做小生意的,她很久没回去了,还好有亲戚朋友帮她老公。原来大家都有自己的一番事业,啧啧,果真是妇女能顶半边天。

李美静正津津有味地听大家聊天,手机忽然响了,一看显示屏,是赵磊。赵磊平时工作很忙,白天几乎没有给李美静打过电话,忽然来一通电话,很难不让李美静联想起白昼凶铃。她按下接听键:“喂,干啥?”

“问候一下你,看看你是不是还活着呢。”赵磊的声音通过无线信号传到李美静的耳朵里,依然难掩他欠揍的思想,“怎么样,还晕吗?”

“晕,不能自己走路。”

“确诊了吗?核磁共振有没有查出什么毛病啊?”赵磊有点着急,他心里也没谱。

李美静赶紧安抚道:“还没出检查结果呢,不过应该没大事,我早上还吃了一个鸡蛋一碗粥呢。”

赵磊一听,嘴上又开始犯贱了:“我这媳妇儿,不管啥时候都能吃能喝,一吃治百病,医药费都给我省了”

李美静的小怒火噌一下就被点燃了:“你一点都不关心我,就知道自己寻开心!挂了!”

李美静住院这事儿,没告诉家里人,这会儿挂了赵磊的电话,便没有其他人打来电话慰问她了,她生气之后陷入了一种无聊和无处倾诉的境地。唐阿姨则是完全不同的一翻境遇,她是上帝的信徒,她所在的教会中有不少同好,每天都有人给她打电话问候、祝福,唐阿姨聊得眉飞色舞。江阿姨的家人亲戚每隔一两天打个电话,频率比较普通,但是江阿姨似乎做自己的事情时更开心,当她看新闻的时候,对不满意的观点要评论一翻;她偶尔轻声哼一些老歌,《洪湖水浪打浪》、《甜蜜蜜》、《沈阳啊沈阳我的故乡》,哦,那是他们年轻时听的歌,李美静就在众人的谈话声中捕捉那一丝丝若有若无的乐声。

郑姐看李美静一个人憋在那里不说话,便提议道:“我推你到走廊待一会儿?”

李美静挂着吊瓶、披着外套,顶着一头乱七八糟的头发,望着窗外的楼宇发呆。郑姐看她一副不想说话的的样子,便自己随便干点什么,难得休息。

走廊里遛弯的患者不少,李美静没注意什么时候旁边站了一位拄着拐棍的大爷。首先吸引李美静的是大爷右手的拐棍,四角底座,看起来还挺轻便;然后,李美静发现大爷左手捏着一串木质的佛珠,一百零八颗珠子个个油润,一看就盘了很久。

大爷问李美静:“姑娘,你这么年轻,怎么住到神经内科了?”

“这,我也不知道,还没确诊呢。”

“保重身体啊,人这辈子要做好多事情,有个好身体才行。”

“嗯,您说得对,我们平时吃得太油腻,又懒得运动,身体素质差得很。”

可能是李美静反省得很到位,大爷这会儿愿意和她多说几句:“你们现在生活条件好,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对了你多大?”

“三十五了。”

“哦,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正在夜校给学生们讲课。那时候刚改革开放没几年,并不是每家每户生活水平都有明显提高,像我家,吃得还是比较朴素的,我经常下晚课之后得就着白开水吃个馒头,不然饿得骑不动自行车。”

“您是老师啊?”

“我是教高中语文的。”大爷一边捻佛珠一边乐起来,“是不是感受到了一种熟悉的压力?”

李美静点点头,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回想起上学时厚厚的练习册,写不完的作业题,还闪过班主任站在讲台上给同学们讲话:“好好学习,考上大学就不会这么累了。”后来他们高考之后回学校拿录取通知书,班主任又语重心长地嘱咐他们:“上了大学,也要好好学习,这些知识对你们以后工作生活都有用。”想到这儿,李美静忽然控制不住想流泪,她连忙低下头,说道:“这么一说,您这个气质看起来还真和我们班主任一模一样啊。”

大爷推推金属眼镜框,笑道:“一身书卷气息是吧。”

李美静老老实实地点点头。

大爷笑道:“以前我老伴儿就说我,教了一辈子书,自己除了一身书卷气,什么都没留下。”

李美静有点不好意思,如果说一位老教师工作了一辈子,教授学问五车,指导学生百千,还自谦“什么都没留下”,那她活到现在可确实没做什么有益于国家有益于人民的事情,而是一直在为自身的利益奔波劳碌。虽然与蝇营狗苟之人相比,她还算磊落,可也绝对谈不上是个白水鉴心的君子。

“大妈那是和您闹着玩儿,您教书育人,桃李满天下。”

大爷叹口气:“可惜我老伴儿走了两年了,我真希望她还能每天这样笑话笑话我。”

李美静顿时感觉冷飕飕的,说错话了,正戳中大爷的痛处了。这可怎么办?她并不清醒的脑子里频频闪过这五个字,可惜就是不知道怎么办。

大爷倒是很看得开,说道:“人与人之间都有生离死别。”

“嗯。”

“要是我这次没救过来,就去找她了。这次没去成,不知道哪次就去了。我的岁数够大了。”

李美静张合几下嘴,却悲哀地意识到,能脱口而出的都是千篇一律的客套话,然而此时她不想敷衍地劝慰,说友善的谎话也不合适。她居然连真诚地鼓励他人的能力都快消失了。

“您,您一辈子教书育人,行得是善事。您还信佛,佛家讲做善事会有福报。您会很快出院的。”李美静榨干了脑汁,终于在三秒钟之内想出来一翻发自内心的鼓励。

大爷仍然是笑笑的模样:“也祝你早日出院,年轻人要注意劳逸结合,到老了才有个好身体。”

“是,谢谢大爷,借您吉言了。”李美静巴不得现在、立刻、马上就能出院。

他们聊了一会儿,大夫要查房了,患者们各回各屋。陈大夫拿着病历挨个病床走过去,唐阿姨是她重点检查的对象,因为唐阿姨刚确诊是脑血栓,压迫了右半身的运动神经。最后陈大夫来看李美静:“李美静,今天感觉怎么样?”

李美静仔细回想了一下身体感受,答道:“时常头晕恶心。”

陈大夫思索着说:“你的脑核磁检查没有问题,我给你约了一个耳鼻喉科的会诊,下午去查一下吧。午饭正常吃就行,有点心理准备,检查过程可能挺难受的。”

“哦,哦。”李美静十分听话,她不明白陈大夫的医嘱,不过照做就是了。

午休之后,李美静被送进了耳鼻喉科做检查,此时她才深刻理解陈大夫的话,为什么难受,为什么要有心理准备,是因为检查的过程需要诱发疾病,让她再尝一遍天旋地转大头朝下的滋味。

全部检查结束之后,李美静几乎是瘫在轮椅上给推回病房的。郑姐使了大力气才给她挪到病床上。江阿姨很惊讶:“怎么做个检查回来反倒严重了?”

李美静这会儿难受到说不出话,只得“哼”了一声,表示自己还活着。没多大一会儿,她感觉胃里翻江倒海、呼吸困难,赶紧招呼郑姐给她扶到卫生间,她扶着洗手池,把午饭吐了个干干净净。

到了晚饭时间,李美静吃不动,抱着一个苹果慢慢啃,哎,让赵磊再送两个苹果过来吧,保不齐后面还有什么检查呢。这个老公,留着总算还有点用处。

唐阿姨现在能自己动一动了,很想上网找一些平时在教会里听的歌曲,可是她不会给手机配置无线网络,平时在家都是孩子们给弄好,她负责使用就行了。唐阿姨自己试了几次都失败了,她问护工郑姐:“妹子啊,你会上网么?”

郑姐拿过去摆动两下,也没太搞明白,她只知道自己的手机怎么用。

李美静把苹果咽下去,努力抬起头,说:“给我试试吧,我给你连。”

“姑娘,可谢谢你了。”郑姐要把手机递给李美静,这时唐阿姨友情提示:“姑娘麻烦你擦擦手啊,苹果汁儿别蹭手机上。”

“好嘞,您放心吧。”李美静十分配合,从病号服的上衣兜里掏出纸巾使劲儿擦两下,然后双手接过郑姐递来的手机,仔仔细细给配置好网络,亲自上网搜出来个新闻,才将手机还给唐阿姨。

唐阿姨喜笑颜开,她迫不及待地打开音乐播放器,让她心安的歌声流淌出来,她深深陶醉于其中,李美静能听到她在跟着旋律轻轻哼唱。李美静抬头看了一眼江阿姨,江阿姨很平静,看起来对唐阿姨公放歌曲的行为没有任何不满。

白天住院部忙忙碌碌显得异常充实,李美静心里还不会太空旷,然而到了夜里,灯熄了,安静了,李美静翻来覆去睡不着,她闭着眼睛听唐阿姨向上帝祈祷。信仰是苦难中的救命稻草,支撑着人一触即断的精神。她自己没什么信仰,搜肠刮肚一翻终于想到了上学时老师讲的经典古文《孟子》: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孟子是何许伟人也?她李美静一介平头百姓,承担不了什么大任,此时此刻居然也加入了受磨难的队伍中,大概是老天预见到扣了病假工资之后她这个月的收入几乎为0,财务上突然缩水她受不了,就先磨炼她一下,可是不磨炼她这一下,就不会生病请假扣工资了嘛~~~李美静在反复体会老天的深刻用意中睡着了。住院才短短几天,李美静体会到了自己的恐惧与悲伤,也看到了别人的无助与反抗,她在神经内科住院部这种特殊的环境下,融入了这里每天的悲悲喜喜。

吃过早饭,江阿姨打开手机看每日新闻,唐阿姨一面锻炼右胳膊一面祈祷,郑姐收拾餐盒,李美静找护士小姐姐借了一只圆珠笔一张白纸。等到九点半,李美静一只手输液,一只手打开手机上的远程会议软件,开始开会。其他病房的一个年龄相仿的短发女士路过,从门口看到李美静戴着耳机偶尔对着空气说话,她无奈又生气地问:“现在打工人带病工作也开始内卷了?”李美静耳机声音开得不大,听见了短发女士的话,她关掉麦克风,同样无奈地说:“我是让大环境给裹挟进去的,为了保住饭碗啊。”

短发女士点点头表示理解和同情:“我一会儿也得做点工作,为了饭碗捧得更稳当。”

于是两个为了饭碗更稳当的人,各自埋头苦干。没准儿未来某一天,瓷饭碗能变成搪瓷饭碗,即便磕掉一个碴子,仍然有一片坚硬的金属坯。

查房时,陈医生来了。她抽出了昨天耳鼻喉科的检查报告单,上面清清楚楚写着诊断结果:前庭神经炎。李美静不明白前庭神经在哪儿,陈医生在自己额头上比划着:“就是你听觉神经的一部分,是颅神经第8对,负责调节身体平衡的。”

李美静呆呆地点点头:“大夫,我会失聪吗?”

陈医生尽量控制住自己的笑点:“不会。”

“正常运动会受影响吗?”

“治好了就不会有影响。”

“我怎么会得这个病的?”

“可能是病毒感染或是其他疾病牵引,不过这病不传染,别担心。”陈医生抬头看看李美静的点滴,“一会儿换药吧。”

于是,在住院的第四天,李美静确诊为前庭神经炎,开始了对应病症的治疗。今天负责病房的护士姐姐仔细瞧了瞧李美静的床头卡,有点小惊喜地说:“你35啦?我比你就小一岁,我34啦!”

李美静一下子也有点小激动,此时此景,同龄人之间产生了一种惺惺相惜:“同龄人啊,同龄人。”

护士姐姐关切地问:“你什么原因住院了?”

“前庭神经炎。头晕。”

“那应该没什么事儿,不过你得好好休息,都住院了,就少工作一些吧。”

“嗯,今天不工作了,圆珠笔还给您,谢谢啊。”

护士姐姐推着小车走了,李美静呆呆地看着吊瓶里的药液慢悠悠滴落下来,一天又过去了。

住院生活好像比较单调,每天就是做检查、治疗、定点吃饭睡觉起床。李美静一下子过上了十分健康规律的生活,她甚至有了一种空虚感,琢磨了一下,大概是最近正事没干闲事也没干,脑袋空空没有可思索回味的东西。赵磊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向赵磊吐露了自我鄙视的心声。赵磊打个哈欠:“你才发现吗?我早就发现了,你一晃脑袋就哗啦哗啦响。”李美静劝告自己要冷静,这是自己选的老公,得妥善处理,随便丢弃是不负责任。

李美静就当没听见赵磊说什么,另起一个话题:“上次你说你给爸妈们打电话,你打了吗?”

电话那头的赵磊没有马上回答,过了两秒钟才吞吞吐吐地说:“我忘了,这几天加班太忙了。”

“你也太不靠谱了!打两个电话能费多少事儿?”李美静终于又生气了。从她病情稳定之后,她挺想给家里打个电话的,母亲和婆婆,都需要时不常电话慰问一下。赵磊说你不用打了,等我下班我给她们打电话吧。结果赵磊下班之后并没有打电话,第二天也没打,他彻底忘了这回事。

李美静挂了电话,在病房里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她这会儿挺无助的,自己不能动,去不了自己想去的地方散心,想来想去,病房里最私密的地方只有厕所了,于是她到厕所里沉思了一会儿。

那边厢,赵磊感觉有点心烦。又吵起来了,说不了几句话就会吵吵起来。日子可怎么过啊,难道要在拌嘴中过婚姻生活吗?赵磊郁闷地咬了一口炸鸡腿,嗯,真香,再喝一口苏打水,哟哟,整个人轻松得快要上天了。现在没有老婆给控制饭量,自己仿佛过回了单身汉的生活,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喝什么喝什么,汉堡与肉夹馍同吃,汽水共果汁和饮,夜半时分再来顿小烧烤,赵磊着实爽了一把又一把。

这才是真生活,自由自在,无边无际,我就是清风!我就是流水!我就是我!我遨游于天地!

赵磊美滋滋地吃完了所有炸鸡腿,斜着靠在沙发上迷糊几分钟,然后给母亲和岳母家里挨个打电话。毕竟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老婆也不开心了,再不干点实事,家庭要不和谐了。总有一天老婆会出院回家的,他得为未来做好打算。

病房这边,李美静从厕所出来,决定家里的事什么都不管了,再管头就要裂开了。难得与工作、家庭都隔离开,李美静下定决心好好住院,坚决摒弃“我这个病不会死人”的侥幸心理,做好一个病人应该做的事儿。她抱着一只苹果咔嚓咔嚓吃起来,真好吃真解气。

每天晚上,郑姐只要有空就会和家里人开视频聊聊天,其实主要是想看看心爱的小孙女今天过得好不好。病房里的人都看过小孙女的照片,郑姐特喜欢和别人分享各种萌萌的照片,不用修图不用瘦脸,货真价实的人间小可爱,两岁的美女俘获了众人的心。这时候,大家免不了想念家中可爱的孩子。唐阿姨问李美静:“你有孩子了吗?”

李美静有点不好意思、有点遗憾:“还没有呢,不过我和我老公一直准备要孩子。”

郑姐鼓励道:“这次治好了病,身体好了,就要个孩子吧,孩子特别可爱,你每天看着他都开心。”

唐阿姨强烈推荐:“要是身体能行,就生两个,我家儿媳妇就生两个,家里可热闹了。”

“嗯,我们一定努力。”李美静面上笑呵呵应和着大家,其实内心哀嚎连连,这次住院检查做了CT、做了核磁、用了许多药,一段时间内是没法怀孕了。

晚上郑姐扶着李美静在走廊散步的时候,郑姐说护工们很久没回家了,因为疫情,护工们从今年元旦开始按防疫要求只能在医院活动。说到动情处,郑姐擦擦刚流出眼角的泪水,说:“这波疫情过了我就回家了,不在北京干了。北京的工资是很高,可我在家也不缺钱,回家有吃有喝,鸡蛋比北京的好吃比北京的便宜,家里房子又大又干净,还能去妹妹家串门。”

“那您当初为啥来北京工作呢?我感觉您在老家的生活挺舒适的。”李美静好奇。

郑姐叹口气:“在家的时候,家里的大人小孩,都觉得我为家里做什么都是应该的,我给他们做饭洗衣服是天经地义的。我这次出来就是让他们自己体会体会,生活里的各种杂事处理起来是多么耗时耗神。我也有我个人的生活。”

李美静轻轻拍拍郑姐的胳膊,安慰道:“您这次出来这么长时间,他们大概也反思自己的过错了。”

郑姐说:“昨天我儿子给我打电话,说前两天家里卫生间漏水,要清理防水层,他请师傅来维修,花了大概三天时间。他说妈妈你以前管家可太辛苦了。他自己当爸爸了,自己处理家务事了,才能体谅我的不容易。虽说这体谅来得有点晚吧,可总归来了,比一直不来强得多,是吧?”

李美静点点头。一个身心健全的人,大约在内心都存在一个理想生活的蓝图,却因为各种原因,不能如愿去构筑自己的理想。人们很勇敢,于世间的逆流之河中坚定地迈出一步,然而在某个瞬间,人们更需要的,也许是一个直击内心的安慰。

病房晚上九点熄灯,赵磊掐着点儿在八点五十打来电话。李美静撇撇嘴,内心是得意的,哼,小样,知道认错了。她按下接听键,赵磊满是歉意地告诉她:“我给家里打电话了,我岳母和我妈妈都挺好的,你不用担心。然后我岳母说挺长时间没给我们买什么了,给网上转点零花钱吧。我就让转到我账户了,三百块钱,我会替你花光的,放心。”

李美静气得直乐:“你真是千载难逢的好丈夫!”

吃午饭之前,唐阿姨让郑姐把她老伴儿送来的咸菜拿出来,江阿姨拿出了酱油瓶,李美静则做好了心里准备。今天中午两位阿姨订的是盒饭,李美静订了个面条。

打开饭盒,江阿姨照例在青菜上倒了一点酱油,然后问李美静:“面条是不是没滋味?加点酱油?”

李美静感激得快要哭了:“要一勺酱油,谢谢江阿姨!”

唐阿姨快人快语:“菜太淡了,我们病号本来就不爱吃饭,现在更吃不动了。李姑娘,给你一包咸菜,就着面条吃。”

“哎哎,谢谢唐阿姨。这个咸菜太香了!”接过郑姐帮忙递过来的榨菜,李美静感恩戴德地吃了一根菜丝,嚼了好几下才咽下去,心想得赶紧让赵磊送点咸菜过来,拯救一下快能淡出鸟来的味觉。

江阿姨吃了几口饭,由衷地说:“你看这盒饭的的营养搭配,是真不错,说实话切菜的刀工也不错。就是太淡了,怎么吃都没香味儿。”

唐阿姨也不太满意:“感谢主赐给我们食物,他们倒是整点味道出来啊。”

李美静秃噜秃噜吸面条,“嗯嗯”了几声,没有说太多。她连区区一个赵磊都对付不过,面对复杂庞大的医院,她缺乏抗争的勇气。菜,淡就淡吧,大家住院都不会太久,就忍了吧。平时不是都忍习惯了吗?遇到些不如意不顺心的事儿,忍一忍,忍一时风平浪静,再过段时间就忘了这事儿了。

“哎,郑妹妹,你把送饭的人叫过来,我得和他说说多加点盐。医院这点理还是得讲吧。”唐阿姨有点激动。

郑姐有点为难,毕竟她和食堂的人算是同事,大水冲了龙王庙的事儿她不想做。

唐阿姨见郑姐面露难色,没有强迫她:“你就说是患者叫的。”

郑姐请来了管理神内病房送餐的大哥。江阿姨和唐阿姨一起反应菜太淡了,大哥接受意见的态度非常好,可是晚上送来的饭依旧淡淡无味。

三两口吞下晚饭,李美静趴在走廊看窗外的景色,和郑姐闲唠嗑。忽然好几个护工和护士走进了ICU,不一会儿从里面推出一个病人,躺在病床上被推出了神内的病房。李美静不明所以,正好今晚值班的是那位与她同龄的护士姐姐,便过去问了问。护士姐姐说:“老爷子是转到心血管病房去了。”

“啊?还得住多长时间院啊?”

“看病情吧。他女儿都进病房照顾了,进来就不能随便出去。”护士姐姐即便见多了来去匆匆的病人家属,这位在疫情期间按医院规定封闭在病房里的女儿,还是很让人佩服。

这些病人和家属,可能,每天就吃这三顿病号饭吧。李美静开始后悔中午没有和阿姨们一起反应饭菜的问题。

夜里十二点半,护士姐姐按时来给江阿姨打点滴。江阿姨是这个病房里每天输液量最大的患者,半夜要加一瓶药液。

下午午休之后,唐阿姨去康复训练室,做半个小时复建训练。

数佛珠的老师大爷,被工作内卷的短发女士,可能也会觉得吃不下去?

李美静,你可真懦弱真自私啊,居然还好意思自诩“忍耐为上”。

不留情面地揭开了自己遮丑布,李美静的脸在烧,最深的心底却平静许多。

第二天送早饭的时候,李美静把想好的话直接和送餐大哥说了:“大哥,食堂的菜很健康,但是确实太淡,我们这些病人嘴巴里干涩,着实吃不下去,卡嗓子。不吃饭我们没有营养恢复健康,为了吃饭我们就会自己买点调料咸菜什么的调味,我们又控制不好分量,一顿饭下来反倒吃了更多盐。您看看,能不能和厨房多反映反映,适当多加一点盐,估计大多数人都觉得饭菜太淡。”

送餐大哥有几分愧疚:“这事儿吧,其他病房也提过几次意见。加盐这个事儿看起来小,其实影响可不小,我们得和医院商量加多少合适,过两天就有结果了。”

李美静立马看到一丝光亮,那是食盐颗粒反射的美味之光:“是吗?真是麻烦你们了。”

江阿姨和唐阿姨一听,乐了:“早给加点盐,我们吃饭多,早出院啊!”

过了两天,食堂真的给菜里多加了一些盐,滋味比原来浓了一点,不过仍然比健康人吃的菜要淡。不过709病房的众人已经挺满意了。

李美静晚上睡不着,她经常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听见旁边的唐阿姨在祈祷,吐字急切又清晰。唐阿姨的脑血栓压迫了右边的运动神经,导致右边半身不遂。万幸的是,唐阿姨是左利手,不影响拿筷子、握笔这类细致的动作。因此唐阿姨万分感谢上帝,给她的人生留了一扇宽大的窗户。每天唐阿姨都积极做康复运动,没事儿的时候会不停祷告以克服恐惧,用一种坚持填充每一刻。

李美静再竖起耳朵仔细听,能听见江阿姨在听广播,声音非常小,传到李美静耳朵里就像是电话里微弱的电流声。这是江阿姨每天雷打不动的听新闻时间。

郑姐一沾枕头便睡着了,微微打着鼾。

窗外天河隐晦不明,此时有人真诚地祷告,还有人没睡着,外界条件完美,李美静胆子大了起来。她偷偷拿起了手机——今天白天陈大夫刚说完不要躺着看手机看书,可是她的肌肉太紧绷了,难受得睡不着,怎么调整睡姿都别扭——打开百度,搜索出一个个恐怖故事,猫在被窝里偷偷看起来。

在各类文艺作品中,总有些都市怪谈发生在医院:夜半时分,楼道里隐隐的脚步声、停尸间微弱的声响,值班小护士偷偷睡觉时忽然感觉头顶一阵阴凉的风吹过,起来察看,四下却空无一人。李美静瞥了一眼透过门上的窗户射进来的灯光,外面走廊的灯整夜亮着,她非常非常想来一次午夜探险,奈何她现在还不能完全自己走路,出去探险总不能拉着郑姐吧。

李美静正可惜自己错失机会,突然对面病房传来一声大喊:“我要回家!我不想在这待着!”

吓得李美静一哆嗦,手一松,手机bia一声拍到了脸上。

惊魂甫定之时,有人走出来安抚道:“咱们先睡觉,睡醒了问问大夫,你什么时候能回家。”

“现在就去问!我要找孙大夫!孙大夫呢?”

另一个声音响起来:“孙大夫已经下班了,明天再找他行不行?”

“不行,我要马上见孙大夫!我明天约了人钓鱼!”

第一个安抚的人又说道:“那现在给朋友打个电话行不行?”

“不行!孙大夫呢!”

第二个安抚的人连忙说:“我现在去找,你回床上等着啊。”

这位病友可没回床上等着,他一直要走,护工只好一个劲儿劝他。很快,值班大夫赶来了,一幅“有点儿意外又有所预料”的口气:“您怎么又不睡觉?”

“大夫,我想出院回家!”

“您现在还不能出院,过几天治好了才能出院。

“还得好几天,那我什么时候能出院呐?”

他们正说着车轱辘话,好像又有人过来了,709病房的门给推轻轻开了,到了江阿姨夜里输液的时间了。

门打开了,外面的声音更清晰地传进来。值班大夫半哄半吓唬地说道:“您配合大夫,好好吃药好好睡觉,很快就能出院了。要是您半夜出来折腾,万一磕了碰了,我们倒是能马上给您做手术啥的,但是又得多住好几天院不是?到时候更没法去钓鱼啦。”

这时又有人来找大夫,值班大夫把这个患者劝回病房,马上匆匆赶去另一个病房。值班的大夫又治身又治心,也是蛮难的。

人散了,周遭瞬时安静下来。阿姨们这会儿都睡了,李美静仍然睡不着。她慢悠悠地撑着自己起床,在床边坐了两分钟,确定没有头晕,再轻轻穿好拖鞋,慢慢站起来,站了半分钟,确定没有头晕,确定屋子里没人醒,便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无声地拉开一条门缝,半个身子刚探出去,就被抓住了。

夜里查房的护士小姐姐噔噔噔地小跑过来,小声而紧张地问李美静:“你怎么出来了?哪里不舒服吗?”

“啊,我,我睡不着,想出来待一会儿。”李美静不好意思说自己想在医院探险,万一给转到精神科病房就不好了。

“啊呀,原来失眠了啊。明天我和陈医生说一下你的情况。”

“哎,不用不用,失个眠而已。”

护士小姐姐的眼神非常认真:“前庭神经炎,特别需要良好的睡眠来帮助恢复健康。睡眠不好会加重病情。”

李美静不敢怠慢:“这样啊,那我还是回去睡觉吧。”

觉嘛,努力睡睡,可能就有了。

李美静寻思,要是鬼们真的夜间出动,一定会被疾驰而过的滚轮病床带起的气浪给吹散,被赶着检查病人的大夫给撞翻,被查房护士随手扔过来的药瓶给砸飞,一个夜班下来,半只鬼都不留。

住院的日子长了,各路高手各有高招发时间。

语文老师大爷喜欢看《西游记》,李美静在走廊里看见过他和另一个大爷热烈讨论四大名著,要是围观的人有那么一两个,大爷还会即兴说一段儿故事,颇有评书艺术家田连元的架势。李美静很惭愧,她从来没读过四大名著,甚至连电视剧都没看全……诸葛亮挥泪斩谁来着?马谡?为啥斩他来着?马谡大意失街亭?失街亭的过程是什么?不知道了~~~《西游记》电视剧她可是打小看了好几遍,不过,六耳猕猴为啥本事那么大来着?孙悟空的结拜兄弟,只有一个牛魔王吗?细节完全不记得~~~

曾经和李美静共同奋力内卷的短发女士走过来打招呼:“哈喽,最近你还工作吗?我是不干了,再干我都出不了院了。”

李美静耸肩一笑:“我也没干,卷不动了。”

短发女士了然:“走,听大爷说书去,今天好像说到‘狮驼岭三妖抓唐僧’了。”

“走。

李美静确诊之后的第二天,公司给她打来电话,是项目部的总监王洋洋:“喂,美静啊,我觉着你们这个说明书写得太简单了,这个型号的设备推出快一年了,说明书就写成这个水平?”

李美静脑海中不停告诉自己“不要皱眉不要生气不要凶他”,不过仍然压抑不住不满:“王总,您那个项目的设备,是根据客户需求在原有型号上定制开发的,所以说明书也是新写的。当时项目经理李茶急着要说明书给客户做培训,跟我说好先写一个概括讲解主要功能的说明书即可。您现在看到的应该就是这个概述版本。”

“那尽快出一个完整的版本,下周一要发给客户。这个客户非常重要,我们不能出一点闪失。”

“王总,我在住院,麻烦您先找暴总,这个项目他应该安排了其他人去跟。”李美静在心里揍了王洋洋一百次。

“哦,你在住院啊,那可要好好休养。那没事儿了,我先挂了。”

“好的,谢谢王总。”李美静在幻想中早把王洋洋打成了又青又紫的包子头。

这都是什么事儿,还劳王总的大驾,跨部门跨级别直接找人。李美静放下电话,双手捂住脸使劲儿搓,热乎乎的血给搓上了头,她真想给自己一巴掌。为了谋生,自己可真虚伪。

“心烦啥呢?”江阿姨忍不住问道。她这几天可是看出来了,李美静就是个容易看不开的性格。

“没啥,都是稀松平常的事儿。”李美静放下手,露出一张红通通的脸。

“哎呀,管那么多呢。我会弹电子琴,我给你讲讲。”江阿姨戴上老花镜,“你把手伸出来我看看。”

李美静尽量用力伸张手指头,想让它们看着修长一点:“您看我这个手指头能学电子琴吗?”

江阿姨推推老花镜细细评估一翻,觉得李美静的手指头有点短,但业余弹琴娱乐没那么高要求,于是肯定道:“可以学。”接着江阿姨给李美静讲了一些选琴的要领和基本的指法,李美静努力听,听的过程中还要控制自己不要重重点头,因为头一动容易晕。听完了之后,李美静温习一翻,发现脑子中只剩下“电子琴买低一点的型号就足够了”和“大拇指对应第五线”这两个知识点,可是第五线是哪条线来着?

“哪有那么快就学会哟。”江阿姨笑她,“你得多练习。有空了弹弹琴,多么有气质。何必总和外人置气呢?”

李美静这一瞬间产生一个憧憬:她穿着一身优雅的连衣裙,端坐在电子琴前面,从容弹奏一曲《茉莉花》,一缕缕花香从乐曲中流淌出来。赵磊在一旁崇拜地送上一束鲜花:“媳妇儿,你太厉害了,以后你指哪儿我打哪儿,绝无二话。”

江阿姨说得对,生气不如弹琴。这个真理有如“谈恋爱不如跳舞”,简单有劲儿。

以此类推,吃饱喝足之后,听听评书多么有意思,五六个人围一圈,就差一碟瓜子儿了。

语文老师大爷这会儿讲得正来劲儿:“狮驼岭直过八百里,妖魔鬼怪无一不有。千尺大蟒围城走,万丈长蛇占路程。楼下苍狼呼令使,台前花豹作人声。孙悟空饶是一副英雄心胆,一见岭中万妖也倒吸一口冷气。”

精彩的一段故事讲完,听众们意犹未尽,品鉴纷纷。

短发女士不自觉赞叹:“这孙悟空可是真英雄,尸山血海也敢闯。”

“齐天大圣,勇闯天涯。”另一位听书的病友给孙悟空打了个广告。

“要是能变成孙悟空就好了。”李美静特别特别想变成孙悟空,上天庭入地府,潜东海去西天,世间也玩儿了,正经事也做了,特潇洒,特豪迈,特靠谱。

短发女士灵机一动,提出个建议:“变成他是很难了,不如我们向孙悟空许个愿?他可是斗战胜佛。我先来啊。”说罢,她很虔诚地双手合十,面对窗外奶橙色的夕阳许愿道:“大圣,拜托你保佑我的学生能自主学习,让我出院之后不要面对月考班级排名倒第一的尴尬!拜托了!拜托了!”

李美静深受感染,连忙跟着合十双手许个愿:“大圣,你保佑我出院之后能搞定项目上的找茬!拜托了!”

不知孙大圣如今忙不忙,人间如此多的愿望,他能否一一接收到?春风从地面飞上天空,可一定要把这些琐碎的愿望带到大圣面前啊!

大圣端坐白云端,一碗桃露降人间。

甘霖穿山浮岚散,心海不惧波浪生。

住院的第九天,李美静头晕的症状极大缓解,基本可以自己慢慢走路,陈医生批准她出院修养了。出院当天,江阿姨和唐阿姨也挺为她高兴,送别时还叮嘱她“凡事少挂心,年纪轻轻的可不兴总来住院”。郑姐帮她拎着行李送到住院部门口,赵磊正在门外等她。

“嘿,媳妇儿,恭迎出院。”赵磊接过郑姐手里的东西,笑嘻嘻地看着李美静。

李美静上下打量赵磊,有点胖了,居然没有变得更憔悴。难道不是为伊消得人憔悴吗?算了算了,他能照顾好自己也挺不错,大家都少操点心。

“得了,快走吧,一会儿天黑了。”李美静的失望一闪而过,拉着赵磊走进电梯。

赵磊从手机里调出一张照片,送到李美静眼前:“你看看,为了欢迎你出院,我搞了多么大一个阵仗。”

李美静扶着眼镜一看,哎呦,家里的茶几上摆满了零食小吃饮料,居然还有一个高达半米的爆米花桶!样样都是家里明文规定的违禁食品,还真是大阵仗。

赵磊美滋滋地挎起李美静的胳膊:“咱妈给的钱,我又添了两百块,买了一堆好吃的给你补补,冰箱里还有蔬菜和肉,回去给你煮火锅。”

“这还差不多。”李美静笑眯眯地瞥了赵磊一眼,在他胳膊上不轻不重地拧上一把。

经历了住院这一遭,罪也遭了,钱也花了,人处于低处时,才最容易反省,李美静这次难得比较深刻地自省一回。因为总抱着一颗“如意之心”,所以凡事都容易“想当然”。然而人人事事皆有本来的面貌,要容得下它,才能解决它。住院的几日犹如窗前过马,虽然这次没有打开自己所有的心结,不过李美静积攒到了继续走下去的力量,闯过开年的第一关,头晕眼花的平凡人,该出门打小怪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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