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末年,一次,海昌药铺的王掌柜买了大批药材,雇了船只往家运送。
船夫名叫虎牛,是个四十岁出头的中年汉子,头扎一块三角青巾,身穿土布对襟坎肩,裤腿高高地卷到膝盖上面。
这天正是顺风,大帆一撑,船像奔马一般,疾驶而下,太阳还有半个脸儿的时候,便来到了姑苏城西十里处的枫桥镇。
王掌柜招呼靠岸,吩咐今晚在镇上码头过夜。
天渐渐地黑下来了,码头上星星点点的灯火,顿时变得多起来,犹如晴朗夏夜银河中的繁星。
王掌柜一抬腿上了栈桥,朝着热闹的街市走去。只见一座高高耸立的江南风格的门楼上,横匾写着“寒山寺”三个大字,因为灯火稀疏,显得影影绰绰。
粗通文墨的王掌柜不禁咕哝道:“‘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原来这就是寒山寺啊!”
突然一个陌生的口音叫道:“莫非前面是海昌药铺的王掌柜吗?”
王掌柜听了,觉得很蹊跷,心想:姑苏城内外,我一无亲戚,二无熟人,谁在叫我?回头看,见是门楼下一个和尚正朝他走来。他仔细看看,还是不认识。
和尚见他狐疑,冷冷一笑:“真是贵人多忘事,你忘得了我紫钵僧,我紫钵和尚可还想着你呢!八年前……"
王掌柜一听,陡然变色,不禁暗暗叫苦:“姑苏城大街如网,我怎么偏来这个狭道儿上?真是冤家路窄啊!”
看着王掌柜的窘态,那和尚“嘿嘿”笑了,说:“王掌柜既然光临,何不到寒刹一叙?”
王掌柜下意识地瞅一眼阴森森的寺门,连忙推辞说:“记起来了,记起来了。不过鄙人刚到贵地,待我回船上收拾一下,即刻便来,即刻便来!”
“那好,我这里大礼侍候了!”和尚轻蔑地说。
王掌柜心慌意乱,急忙返身往回走。他回到船上,坐卧不安,有心连夜启程,又怕这年月世道动乱,夜间行船弄个人财两空;去见和尚吧,实在是凶多吉少。
想来想去拿不定主意,躺下,起来,起来,又躺下,整整折腾了个把时辰。
他忽然用拳头一捶脑门:“三十六计,走为上。走!”
“走!上哪儿去?”躺在他身边的虎牛接过话问。
“唉!”王掌柜长叹一声,“你不知道,要有大难啦!”
“大难?”
虎牛困惑不解地问,“上岸兴致勃勃,回来唉声叹气,我刚才就感到了您的异样。莫非……”
“唉!”王掌柜又是一声长叹,“虎牛兄弟,你不知道,刚才上岸遇上了一个仇人,他约我今晚去他那里叙谈,我看此去必是凶多吉少。若是不去,就只有一条路:走!”
他略一停顿,瞅一眼虎牛又说:“船家兄弟,你我这趟生意,也算先天有缘吧!今我有一事相托,若是真有不测,请兄弟给我家妻儿老小带个信儿,叫他们好生过日子,遇事多让人。生意,不要做了!拜托你了!我给你叩头!”
说着就往下跪,虎牛连忙上前将他扶住。
憨厚的虎牛,被王掌柜一通莫名其妙的嘱托,弄得鼻子都有点酸楚了,他顺势往王掌柜身边一坐,问:“先说说您这仇人是怎么一回事儿?”
“唉!说来话长。”
王掌柜忍住泪水,正襟危坐,说起他与那和尚的一段往事来:
“八年前,海昌城里忽然添了个不知名的和尚,这和尚猖狂霸道,凭着身上的武艺,到处强吃硬拿,肆无忌惮。
整日里,他手托一个紫石大钵,里达百十斤,看见哪家铺子有好东西,或是谁家店铺生意好,他准得去敲竹杠。
掌柜的要好气相迎,他还能少要点儿;若是略打折扣,他就把那大石体往柜台上一搁,腆着肚子往门口一站,像一堵墙似的谁也别想进去。
人人都恨他,可又拿他没有办法,他从来不与人提及自己的法名和姓氏住址,日子久了,人们都管他叫‘恶和尚。
一天,他突然钻进药铺来,开口便要五十串钱,当时我怕他闹事,狠心拿了二十串,想快些打发他走,可这和尚顿时大怒,说我故意戏弄于他,随手将那大钵往柜台上一砸,直震得算盘、笔砚‘哗哗”乱蹦。
当时我一气之下,不知从哪来的一股力气,端起石钵朝门外扔去。这和尚正要去堵门,一转头看见有东西飞来,赶紧低头缩身。可是迟了,那钵擦他的头皮而过,砰一声落在街心鹅卵石路上,摔成好几瓣。
谁知一下倒镇住了这个和尚,他扭头狠狠瞪我一眼,再也不见了。
从那儿以后,我担心他会来找我报仇,特地雇了有些武艺的人保护院子。可是几年过去了,并不见有动静,慢慢地,我就不在意了。谁能想到在这儿会……唉!”
虎牛听完,哈哈大笑,说:“我当是怎样一个仇缘呢,区区小事,何必如此介意。也亏您是个五尺汉子,既能扔他百斤大钵,难道还怕他粗劣小技吗?”
“你不知道,我仅是有些笨力,要论武艺,却是一窍不通啊,哪里是恶和尚的对手?”王掌柜沮丧地说,“我看,还是走为上!”
“走?你走不了了!”虎牛说着,用手指了指岸上。
王掌柜循着手指的方向一看,只见七八个光头,正在岸上游逛。
虎牛站起身来,双手往腰间一叉,侃侃地说:“这样吧,您若不嫌弃,兄弟陪您走一趟,如果真要动武,就叫兄弟代您效劳。”
王掌柜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一把抓住虎牛的手说: “那太好了!不过-——恶和尚的武艺确实厉害,只怕连累了兄弟你!”
“别说这些了,快收拾一下吧!”
虎牛说着钻进了另一间舱铺、不一会儿,只见虎牛新换一块老蓝头巾,脚瞪薄底快靴,和王掌柜一起往寒山寺去了。
这晚,寒山寺里烛火通明,小和尚像走马灯一样,来来往往地走动,但谁也不敢做声。
二更多天的时候,寺里已经布置停当。深深的庭院灯影憧憧,窸窸窣窣的微风吹着殿房上、院墙头半枯的茅草和殿角上挂的铜铃铛,不时地发出一种怪异的声音,似响非响,让人毛骨悚然。
虎牛二人推开寺门,一前一后闯进来,直奔大殿走去。
忽听前面高阶之上,一声大笑:“哈哈,王掌柜果然守信啊!请,请!随我到后院一叙。”
恶僧说着,腆起肚子,率先朝后院走去。
走过几道边门,便是一片开阔地,四周三五步一个松油火把,火焰闪闪跳动着,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把这片天地照个通明。
空地北边是一座八梁十八柱的阅武厅,柱子足有两围,粗柱下是三尺来高的青石礅,柱外石栏下,整整齐齐地站着十多名装束利落的僧徒。
正堂一张八仙桌,三人桌前坐定,小和尚献了茶。
几句寒暄过后,和尚开口又道:“先前在贵乡承蒙赐教,老僧夙夜在心,今幸得掌柜垂顾,愿再仰绝技!”
虎牛一听这“一呷一呷"的公鸭嗓音,觉得耳熟,不由得仔细地瞧了他一眼。这和尚,满脸络腮胡子,凶凶的目光,微微上挑的两颗门牙,青亮的脑门上有一道紫疤。
不看便罢,这一看,他全身的血液一下子涌到了头上,复仇的怒火像是要从那双眼睛里喷射出来。
他再没有听见玉掌柜究竟回答了些什么,心里暗想:“是他,没错儿,就是他!原来这畜生躲在这里!”往事闪电般在他脑海里掠过……
虎牛家住嵩山少林寺西南的莲花山下,母亲早亡,只剩下妹妹和年过花甲的父亲,一家人单靠打柴度日。
他和这恶僧原是从不搭讪的老熟人。那时候,少林寺的和尚特别多,房子不够用,大部分僧人住不进寺院,只得一个师傅带一些徒弟像农家户一样住在附近。
虽然同信一佛,但他们所习拳法却各奉一宗,有潭、俞、洪、孔、奇、云、罗汉、魔盘、八仙等一十八门。
虎牛虽是家穷,但天生好勇,力大过人,偏爱拳脚,没事就去偷看人家练武,私下里也学着和尚们的样子,操拳弄棒,日子久了,不觉也长了些功夫。
后来才知道他跟的这家师傅是属于俞派少林的。这恶僧也在离他家不远的僧门师傅德贞门下学艺,和虎牛同饮一涧清水,同闻一鸡啼晓。虽然由于僧俗有别,他们从不来往,但却十分熟识。
当时,虎牛的妹妹柴妮正值芳龄,她勤劳淳朴,天真活泼,一条匀称的独辩子直垂到苗条的腰间,一对秀美的大眼,更显得妩媚动人。
那恶僧天天到涧里提水,常常碰见来这里洗衣淘菜的柴妮。他见柴妮长得这般姿色,邪恶的念头就在他“清心寡欲”的腔子里萌生。
一天黄昏时分,恶僧又提着水桶来到涧边,迎面遇上柴妮挎着刚洗完的一篮青菜走上坡来。他欲火中烧,一把将柴妮搂在了怀里……
天真纯洁的柴妮,忍受不了这弥天大辱,当夜就跳崖自尽了。
虎牛父子找到天亮,才在后山的石崖下看见了柴妮的尸首。老人双膝跪在地上,抱着血肉模糊的女儿,眼泪像泉水一样从那混浊昏花的老眼里涌出来,直哭得眼里淌血,后来就因此双目失明了。
虎牛在一旁气得捶胸顿足,但却没有一滴泪水。望着惨死的妹妹和悲痛欲绝的父亲,他一拳砸到石壁上,鲜血四散飞溅。他咬着牙喊道:“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等查知是那恶僧时,他早已逃之天天了。
光阴飞逝,父亲去世后,为找寻这个恶棍,虎牛整整寻找了八个春秋,不想今日却在这寒山寺遇上了。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他再次定睛看看恶僧那被烛光照得一明一暗的嘴脸,确认无疑。这时,他才隐隐地听见王掌柜与那恶僧的对话“来来来!先请王掌柜到厅前献技!”
“今日咱师与师对,徒与徒对如何?”
“那好啊!只是门下徒弟手脚没个轻重,恐怕伤了你这高徒。”
虎牛再也按捺不住心头怒火,痉挛的大手慢慢握紧,“啪”的一声响,手里的茶碗被握了个粉碎。廊下站着的十几个僧徒闻声进来将二人围在了中间。各亮出了手中的兵器。
虎牛冷冷一笑,从容不迫地说:“秃贼们休得无礼,待我把衣服放好!”
说着,他脱下上衣,一步步走到厅前,双臂抱起前厅的楹柱,往上一提,楹柱被提起一尺多高。就听房顶“稀哩哗啦”,泥土瓦块纷纷跌落。
他用脚驱了驱石基上的灰土,腾出一只手将衣服放上,随后稳稳地将楹柱放回。
僧徒们见了,只吓得瞪眼咂舌,稍悄后退。
恶僧这才收敛轻傲,深知来者不善。他见徒弟们都缩到了一边,就猛地站起来,把拳一抱,说声:“老僧拜教!”
虎牛看着面前的恶僧,多年的仇恨像是要把全身燃着。他整整头巾,想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因为他清楚,大敌当前,血气上涌,是武术家的一大禁忌。
于是,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请!”随后双手合十,向前一拱。
这是少林拳派的礼节,称作“请手”。
那恶僧抢先下手,一招“左穿花手”,右拳护腰,左掌“呼”的一声向虎牛劈去,掌劲力疾,掌未到而风已至。
虎牛一个“寒夜步”,右手上撩,架开来掌,左手划一大弧猛击对方腰肋,竟是俞派少林的“丹凤朝阳”。
这一亮招,恶和尚甚是诧异,心想,这粗壮汉子,怎么也有这么深的少林功夫?
他哪里知道,虎牛这些年来,以仇为的,以恨作矢,刻苦精进,硬是悟出了自己独到的功夫。
而恶僧也非善手,“黄莺落架”、“怀中抱月”连环进击,一招紧似一招,虎牛“金鸡啼晓”、“腋底藏花”,守中有攻,少林拳法竟也十分精熟。
一个洪门,一个俞派,这两个少林高手斗在一起,来来回回,过了二十余招。恶和尚毕竟是少林寺出来的,在洪派少林拳法里浸泡了数十年,
功夫已达纯熟之境。他愈打愈快,攻守开合,回转如意, “五形拳”的龙形招数还未使得一半,虎牛就处于下风。
恶僧突然猛喝一声,身向右转,一个“翻身劈击”,疾如流屋,虎牛急忙后仰,来掌擦面而过,险些未及劈开。
虎牛纵身出了阅武厅,在空阔的院子里重摆个“门户”。此时再看他,拳法已变,使出“五形连环拳”的招数,劈、崩、钻、炮、横,以刚对刚,不几招,突然又换成“八卦连环掌”,掌走八门,八八六十四变身,以柔克刚。
火光里,掌随身走,身为掌变,弄得恶和尚眼花缭乱,觉得四周的火把也影来影去,都成了游动的活人。
虎牛这刚柔并臻的拳法,正是俞派少林的真谛。少林门派里,洪家讲刚,孔家主柔,而俞家则采纳两家之长,讲的是刚柔相济,侍机而变。
恶僧也看出了对方的拳道,不敢枉发一招,沉着应战,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虎牛身法虽快,但一直未占便宜。
再斗数招,恶僧阳准对方转身的时机,猛摆拳打去。虎牛一个“鸿雁出群”,雍容地把来拳靠在门外,见和尚拳势顿变,他神气陡增,复使五形拳的“横”法,一拳击到了恶僧腰眼上。
恶僧身不由己,一头栽到了熊熊燃烧的火把上,直烫得“哇哇”暴叫,左边脸乌黑,眉毛都燃着了,就像烧糊了的大块红薯。
恶僧此时已是精疲力尽,知道不是虎牛的对手,早有逃走之意,只是没机会脱身。这时被火把一烫,忽然有了主意,他拔起一只火把乱抡过来。
但看火苗扑扑,火星飞溅,逼得虎牛连连后退。突然火把飞出,直朝对方头部戳去,虎牛弯腰躲过,抬头再看,恶僧已逃到围墙根下,肥胖的身子往上一蹿,双手搭住高墙,抬腿就往上翻。
虎牛看着来不及赶上,紧急中,抢身上去,奋力推墙,就听“哗啦”一声,人随墙翻,那恶僧惊叫一声,被压在了下面,只剩下露在外面的一条腿,无力地踢腾几下,不再动弹了。
和尚们见恶僧已死,一齐围上来,且喜且惧地站在那里。
一个年长些的和尚上前说道:“多谢壮士为我们除了一害,众僧们早被他害苦了。今晚恶僧要加害壮士,众僧徒实出无奈,万望壮士宽容!”
接着又将恶僧如何把持寒山寺,逼走前任长老的事情说了。
虎牛怒气消了些,他吩附和尚们把恶僧的尸首抛进河里,暗暗祭奠了妹妹的亡灵。随后,众僧人全都更易法衣,拿着幡幢把虎牛和王掌柜送出了寺院的大门。
来到河边,虎牛忽然停下脚步,对王掌柜说:“王大哥,幸亏见了您,才得以除这孽种,但事情还没了,恐怕官府要来追究,只得就此分手了,后会有期!”说着,十分郑重地向王掌柜作了一揖。
王掌柜见恩人这就要走,还说些感谢自己的话,甚是不解。
他抓住虎牛的手说:“兄弟呀,你明明是为我受了连累,让我惶愧万分,感激万分!今生今世,不知该如何报答你!”
虎牛道:“这是恶僧应得的报应,更何况又是我的仇人呢!”
王掌柜更是不解,又问:“与你也是仇人?
“王大哥不必多问了。”
说完,虎牛转身沿堤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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