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陆云十四岁那年,与她相依为命的奶奶去世。
葬礼上,她的父亲端茶递烟,挨个求兄弟姐妹帮忙收留她。亲戚们脸上挤出推诿的笑,眼睛却是冷的尖的,盯得她几乎想藏进奶奶的棺材,因为那是唯一的暖处。
葬礼结束,人去楼空。她怀抱猫咪缩在奶奶生前睡过的床上,用力嗅着奶奶遗留的气息,一种混合着梳头油和菜籽油的味道。隔壁房间,她的父亲和再婚妻子赵春芳吵得人耳朵发痛。
“早知道是这样,我压根不会嫁给你!啊,你怎么答应我的,这才过去几年,你就说话不算数!日子还过不过了!”
“是是是,是我的错,可这不是没办法嘛,好歹是我的血脉,总不能叫丫头睡大街吧,我知道你其实心最软,就当做好事......”
“做好事也不行,我自己带一个孩子都忙不过来,哪有精力管她,反正我把话撂这,有她没我!你要是真带她回去,我就抱着儿子回娘家,你等着离婚吧!”
短暂的静止后,空气中传来膝盖和地面碰撞的轻微声响,打破了无声的对峙。赵春芳的叱骂仍然喋喋不休,但是明显软了下去,经历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服摩擦声,语调彻底妥协下来,只剩下有气无力的哼哼唧唧。
陆云迷茫地听着,心里毫无波澜。倒是怀里的猫咪,机警地竖起耳朵,四处张望,仿佛嗅到老鼠的存在。
不知过去多久,父亲来到她跟前,低声道:她答应带你去县城,一会你嘴甜一点,别再喊阿姨,要喊妈妈,多喊几声!以后乖乖的别惹事,爸爸也不容易啊......
他的语气是和缓的,眼神却和那些亲戚相差无几。
她心里说:既然觉得我是个麻烦,为什么还要带我来到世上?
那声妈妈到底没有叫出来。
她分明铆足了勇气,然而触及到赵春芳那冷漠的眼神,瞬间哑然。她的母亲是难产而死的,她虽未喝过一口母乳,也未见过母亲一面,但是从小便知道自己其实有个很爱她的妈妈。
打她懂事起,追问奶奶自己为何没有妈妈疼。奶奶便告诉她,谁说没有,你还是个奶娃娃时穿的贴身衣裳、垫的尿布,全是你妈妈挺个大肚子一针一线做的。
在奶奶的追忆下,她便渐渐明白,有人爱她胜过自己的生命。只是她太不幸,爱她的人一个接一个离去,徒留她在这人世苟延残喘。
不过,尽管她没喊出妈妈,赵春芳并未因此发火。也许,人家打心眼看不上她这声妈妈。
她埋着头,不声不响地跟在他们身后,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就像以往过年时那样,她和奶奶是一家人,他们夫妻俩是一家人,泾渭分明。
面包车一路行驶,奶奶的红砖老房很快隐没在田野雾霭中。陆云再如何强装冷静,到底只是个刚上初中的孩子,泪水控制不住地滚落下来,却不敢闹出太大声响,抱着书包的指尖因为过于用力而隐隐发白。
世界上已经没有奶奶了,她唯一的依靠没有了。此刻的她,就像被强行送上运输车的猪,会被拉去哪,会面临什么样的命运,自己完全不知晓。
她的父亲专心开车,偶尔看看后视镜,并不制止她的眼泪。赵春芳则安静地靠在副驾驶上小憩,听到啜泣声后眉头微微锁上,到底没睁开眼。
翻过两条弯曲的山路,面包车终于上到平整的柏油马路,两边的房屋高大整齐,时有店面林立。夕阳金色的余晖将整个世界照得富丽堂皇,陆云流干了眼泪,一颗心反倒前所未有的宁静。
不宁静,还能如何?她的命运,本就不在自己手里。
2,
随着车窗外两边风景的不断变换,陆云明白,快要到她父亲在县城的家了。
她上一次来,是十岁生日时。奶奶给父亲打了一通电话,语气很不好。之后,父亲亲自接她去县城过生日。在这里,她第一次逛公园、吃蛋糕炸鸡、得到了一本《格列佛游记》作为生日礼物。
回想那个过程,应该是新奇而美好的体验,但是她被忐忑支配,反而无法享受其中。说起来,那天的赵春芳脸色算得上正常,压根没有为难她,只是幼童心底对后妈天生的畏惧再加上与生父的不够亲近,导致她一直缩手缩脚地像个局外人。
那日回程时,父亲将她放在副驾驶上,一路上跟她说他和赵春芳的事情。他很穷,又拖个孩子,没有女人愿意跟他,跑车时认识赵春芳,实实在在的县城本地闺女,麻利能干,人也长得精神,竟然看上了他。
为了打动岳父家,他工作之余忍着疲惫上赶着给他们家做司机,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他都能白接白送。他不贪心,就想下半辈子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在边上,不至于下班连口热水都喝不上。
他说的有些内容,于那个年纪的陆云,已经有些超纲。然而敏感的她,很快意识到他的目的。果然,最后,他说:丫丫,爸爸对不住你。
大约因为心里明白,所以她反应很淡,只想快点回到奶奶身边。十岁生日很重要,她不想错过最在乎的人,即使只有一碗鸡蛋面也无所谓。
没几天,奶奶就接到电话,赵春芳怀孕了。生下来,是个男孩,奶奶将陆云托付给邻居,自己驮着一大袋鸡鸭蛋菜兴冲冲地赶去,第二天下午就回来了。有人伺候月子,用不上她,且房子小,无她立脚之地。
再后来,陆云有三年没见到他们。因为孩子太小,不适应农村生活,怕被蚊虫伤着,一家三口过年也不回来了,说等孩子大些再回乡。
陆云对此挺高兴的,不用面对冷脸的继母。奶奶却郁闷了好一阵子,甚至不想出门,怕被人说道。有时看到邻居家的小男孩,她会叹气地想起自己的孙子。
可惜,直到去世,她都没能再看一眼心心念念的孙子。因为这件事,陆云一直暗自埋怨着赵春芳,即使知道自己的怨恨毫无分量。
面包车东拐西拐,最后驶进一条窄巷,在一盏电子灯笼下停住。随着喇叭声按响,灯笼后面的卷帘门被拉开,一位酷似赵春芳的老太太走出来,将怀里的小男孩交给陆云的父亲。
双方寒暄了片刻,目光落在陆云身上。陆云则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父亲怀里的小男孩,也是她素未谋面的亲弟弟陆海。
重新上车后,陆海和赵春芳坐在后面,跟陆云隔着一排。
大概是血缘天性,三岁的陆海完全不认生,非要甩着小短腿往她跟前凑。恰好一个急刹,眼见着他就要跌倒,她眼疾手快地将他拽进怀里,自己的手肘则重重磕在椅背上,痛得她眉头都拧起来。
车子速度稳下来后,赵春芳飞快步上前,一把捞过儿子,伸手在他头上一个爆栗,呵斥道:我都说了让你坐车别乱动,不听话,迟早吃苦头!
小家伙疼得泪眼汪汪,委屈巴巴地望着陆云。
陆云这才发现,姐弟俩并非完全不像,至少眼睛一模一样,都是随了他们的父亲。他们的父亲长相平庸,但是有一双深情款款的眼睛,让整张脸蓬荜生辉。
无论大人如何,至少,她对面前的小团子没有意见。两双一样的眼睛彼此对望着,血亲羁绊让他们不自觉想亲近对方。下车时,陆云的父亲和赵春芳忙着搬行李,陆海已经直接拉着姐姐的手往家里走。
不算宽敞的两居室,一间卧室有床,一间堆满了窗帘布料。赵春芳在不远处的街道上,经营着一家窗帘小店。
显然,这里容不下一家三口之外的人。
陆云抱着书包,站在墙角边,不知所措。赵春芳进来,瞥了眼,厉声喊道:瞎站着干嘛,带弟弟去洗手,我来做晚饭。
屋内很快充斥着煎鸡蛋的油香,松软的面条包着焦黄的煎蛋,恰到好处地抚慰着游子的心。陆云吃饱了,被安排去洗漱。走出卫生间,客厅沙发已经被摊开,上面垫着一床简单的被褥。
因为被褥上没有奶奶的气味,她一晚上都睡得不安稳,天快亮时陆海因为尿床被打屁股,哭得哇哇乱叫,一家人都提前起来了。
陆云父亲洗漱完就出门跑车了,赵春芳忙着洗床单,冷着脸不肯搭理闯祸的儿子。陆海哭得睡眼惺忪,一步步挪到陆云面前求抱抱。
陆云看了看赵春芳,见她无动于衷,便抱起团子。大约哭累了,小家伙没一会就在她怀里睡着了。睡着的模样,倒是神似他母亲,有一种凌厉的温情。
转学手续当天就办下来了。陆云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恍如隔世。幸好她本身成绩出色,没有跟不上进度。
回家时,客厅墙角堆满布料,腾出来的房间多了一张小床,一张写字桌和一个塑料凳子。比陆云更诧异的,是她父亲。他面露惊喜,然后钻进厨房,不知在赵春芳耳边说了什么,她拎起锅铲就往他身上扣。
陆云站在写字桌前,将课本一件件码好。一枝迎春花攀爬到窗沿上,金色的花苞欲开未开。
春天到了,花开不远了。
3,
陆云上高中时,赵春芳找娘家借了点钱,买了套三居室。
六岁的陆海听说自己要单独睡一个房间,扒在陆云身上鬼哭狼嚎,被赵春花拎小鸡仔似的扔到他自己的床上。
有了自己单独的房间,陆云便邀请要好的女同学到家里玩。她们在房间里写作业聊天,陆海端来一盘洗好的葡萄,姐姐前姐姐后地喊着,哄得几个人哈哈大笑。
分别时,正在客厅裁剪窗帘布的赵春芳难得露出笑脸,让她们有空再来玩。
陆云的同学私下跟她说:我们从来没见过像你们家氛围这么好的再婚家庭,真不像是后妈,感觉跟我亲妈差不多诶!
陆云有些恍惚。亲妈是什么样子,她没见过。至于赵春芳,即使朝夕相处数年,她仍旧喊她阿姨,而对方似乎也不需要她的那声妈妈。
不过,她们早已习惯了彼此的存在。赵春芳手脚麻利,做饭好吃,当然,脾气也很差。陆海隔三差五挨打,陆云也被她骂哭过。哭归哭,之后仍要一个锅里吃饭,一间屋下睡觉。
这些年,两个大人努力挣钱改善生活水平,两个小的努力成长不拖后腿,陆海的学前教育和作业辅导,基本都是由陆云这个姐姐全包。负责弟弟的同时,她自己的成绩还不能有半点闪失,因为赵春芳放话了,她要是考不上大学,甭指望她出钱给她复读。
日子忙得鸡飞狗跳,哪有时间去想亲妈后妈的区别。在烟火人生里打滚纠缠久了,再陌路的人,都能染出家人的气息。
熬过高中三年苦读,陆云不负众望考取名校。赵春芳难得笑容欢畅道:我总是往外送礼搭钱,现在终于轮到我收人情了!
收到的礼金,一分不少地被存进一张叫“陆云”的卡里。只进不出数年,等到陆云毕业时,卡里的钱刚好用来给她首付了一套小房子。
结婚前一晚,陆云跟闺蜜在外面玩到很晚才回来。到家时,赵春芳还没睡,坐在灯光下整理客人名单。
陆云坐到她身边,有些醉意道:其实,我以前一直以为你很讨厌我来着,所以我好长一段时间都怕你。
赵春芳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你没觉得错,我以前就是讨厌你,不只讨厌你,还讨厌你爸,讨厌你奶奶......谁叫你们全家合起伙来骗我。
陆云怔住,追问她什么意思。
赵春芳瞥了她一眼,似陷入追忆中:想当年,我可是个黄花大闺女,长得又不丑,除非脑子有坑才上赶着给人当后娘!你爸那个骗子,不仅瞒着自己结过婚有孩子的事实,还拉着你奶奶一起做戏,直到婚礼办完我才晓得他乡下还有个女儿......你说我气不气人,讨不讨厌你们!
陆云听着她咬牙切齿的语气,瞬间想起小时候确实有两次被奶奶送到一个堂姑姑家过了好几天。第二次被送回来时,得知自己有了一个后妈。
现在想来,虽然她年幼被蒙在鼓里,但是从赵春芳的角度,她确实是诈骗团伙中的一员。
怪不得,赵春芳对奶奶那样刻薄,对她......幸好,时间给了她们和解的机会。
她们都对同一个男人失望过,又因为同一个男人绑在一起,谁对谁错,缘好缘坏,已经混作一团。唯有家人这个概念,已经清晰明了地被岁月定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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