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骚》结构艺术初探（13）

《离骚》结构艺术初探（13）

6、虚 实（下）

分析宾主时，我们曾指出，《离骚》存在两组相对峙、相抗衡的意象体系：黑暗现实与诗人自我，本质地说应该是两种人格的较量。既然意象构成体系，就应是意象的系列。我们特列表如下：90

表中前两项（实象、用象）是或曾是实有人物，为实写；实象是纯实，用象起映衬、比照、引带等作用，为弱实。后两项（假象、义象）或为子虚乌有，或为寓意象征，是虚写；假象是纯虚，义象为弱虚。理清这些，我们再来看《离骚》的虚实配置，就会发现《离骚》是实中间虚，虚里藏实，虚实变换正与皴染布局，宾主对照谐调一致。

前半重实，但三次好修、众芳变质均用义象，为较弱的虚写。惟其较弱，故能与实处完美融合；也惟其是虚写，故又为后文作好铺垫。后半重虚，可又非开门即虚。两次皴染都设穿插，实象与用象结合，场景更神秘虚渺，与继后的求索、远游在氛围上和谐统一。这种导实入虚，以实引虚的写法形成自然过渡，将全诗虚实缝合无间。

联系宾主分析，揭露世路险隘多实写，这基于清醒冷静的现实把握；展示诗人抗争多虚写，这又体现出对崇高理想的执著探求。主以虚，寓示理想的历程只可存在于虚幻之境；宾以实，表明反动势力的强大实在，无可逃避。宾主对照皴染，虚实也往复交织。虚实与宾主的同步同趋，对应叠合，实际上是手段与目的、形式与内容的统一。

当然，“宾实主虚”与“前实后虚”一样，都是就其主流而言，不可看呆。否则，不仅“宾实主虚”与“前实后虚”的并存难以理解，就连“众芳变节”等片段也将无法解释。作者循法而不囿于法，形式法则总因文情需要而有所变通，这便形成了《离骚》整齐却显现为纷繁，严谨而透露为自然的结构特色。

王夫之《古诗评选》曾谈及“虚”说：“空中楼阁如虚有者，而础皆贴地，户尽通天。”91“户尽通天”方得虚幻空灵，“础皆贴地”则道出了“虚里藏实”的道理。《离骚》虽则“其思甚幻”，然而又“其旨甚明”，92虚处“意象”、“符号”或“象征”的实在性与实指性十分明确浓烈，即便是两段“纯虚”文字，也蕴藏着太显豁、太浓郁的实义。我们在上天下地的求索中，不是看到了诗人与反动势力的拼死搏斗吗？我们在离楚远游的飞行里，不是窥见了诗人两种思想的激烈撞击吗？屈原以不懈的人格追求战胜了丑恶，也超越了自我。而我们不正是在这虚境中获得了比“纯实”文字更丰富、更细腻、更深刻、更逼真的实义吗？

最后，还是看一个十分有趣的细节。它虽无关宏旨，但或能增进对《离骚》“虚里藏实”的认同，也可从中领略大手笔文心之细。

“陈辞重华”后，“驷玉虬以乘鹥兮，溘埃风余上征。”玉虬，无角龙也，这是虚。后面却有“饮余马于咸池”，“登阆风而绁马”，直呼为马，这是实。“离楚远游”更有意味，出发时：“为余驾飞龙兮，杂瑶象以为车”；行进中：“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委蛇”，都是虚写，突出远游气势。而怀恋故乡，堕入现实后，又是“仆夫悲余马怀”了。连坐骑车马也由梦想回到了现实。这里确如某些论者所说，有点“白日梦”的味道，但诗人从来都很清醒，不信你看前半实处，两次提坐骑：“乘骐骥以驰骋”，“步余马于兰皋”，都说“马”而不叫“龙”。

经过专题突破的篇法探析，我们更加坚信：皴染与对照实在是《离骚》布局的庐山真面。

从情事发展看，全诗刻画了两对矛盾冲突：一是诗人与腐败现实的较量，一是诗人进退去留思想的斗争。前者车毂交错，层层推进，表现为宾与主往返对照的皴染结构；后者转辗犹疑，一波三折，汇聚成疏与密回旋圆合的情感洪流。

从表达手段看，实以奠基，虚以升华，虚实交替，互相映发，虚实的裂变聚合组成一个个阶段性的局面，形成立体拓张的皴染态势。

从章节组合看，繁丰错复的呼应盘根错节，如网似罗，而又统属有序；变幻莫测的接榫妙合无痕，如缕如丝，而又断续相宜；还有出人意表的穿插充实文意，积聚诗情，以调节文思的节律。

横向的对照是面的延展，而多组对照纵向的皴染便宛如层面的堆垒、增厚、扩张。总之，皴染对照不只是经纬的交织，还是纵切与横断面的叠合，这就造成了三维的立体空间布局。

注释

90、有关形象的范畴——实象、假象、义象、用象，详参《文学的艺术》第三章。四象构成文学的形象，虽有时各异其趣，但有时又紧密相关，常可互为渗透，交相为用。正如孔颖达《周易正义》所说：“物有万象，人有万事；若执一事，不可抱万物之象；若局限一象，不可总万物之事。------不可一例求之，不可一类取之。”《离骚》取象复杂多样，五彩斑斓，如表中所列义象，又同为假象；所列假象，又同为义象，属于神话传说的还是用象。对此亦“不可一例求之，不可一类取之”。但为求表格简洁，仅选物象之主要类别标志之，读者于此不可看呆。

91、《古诗评选》卷五江淹《郊阮公诗》。转自《中国美学史资料选编》（下）第275页。

92、鲁迅《汉文学史纲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