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骚》结构艺术初探(3)
3、皴染(二)
高尔泰在《关于艺术的一些思考》中曾给艺术下定义:“艺术是真实情感的表现形式。”15《离骚》的永恒魅力,就在于真诚而充分地表现出作者那段真诚的情感历程。这段与时代脉搏通感共振的情愫,其实在前两大段就已走完了它的全程——欲以美质修能佐楚王,兴家国,但楚王不察反怒,群小专佞嫉妒。诗人见不逢时,决意以死殉国。既然全诗情事已了,后面诸多文字又以何为呢?
从“长太息以掩涕兮”到“竞周容以为度”,诗人重奏上段旋律,进一步倾诉自己朝谇夕替,遭嫉被诼的处境。“风雨如磐暗故园”,16“风刀霜剑严相逼”,17诗人与现实的矛盾冲突比上段更深化了。“忳郁邑”八句一番激愤的思想斗争之后,18诗人坚定了信念,斩钉截铁地宣告:即使屈心抑志,忍尤攘诟,也决不屈服,要本前圣所厚。伏清白之志而死忠贞之节。
“悔相道之不察兮”以下,面对更其险恶的现实,作者感到“进不入以离尤”,故欲“退将复修吾初服”。可退隐守志终是意气难平:一因坚信正义的力量(“惟昭志其犹未亏”);二因挂怀祖国的前途(“忽反顾以游目”)。一“忽”字语义突转,诗人终于摈弃了明哲保身的逃避主义,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以缤纷芳菲的繁饰,“将往观乎四荒”,去探索实现理想的新途径,进取的风帆重又高扬起来。“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这既是历经曲折愈益顽强的誓语,也是在自我激励,自我鞭策。
以上两段,结构竟如出一辙,都归于一个“死”字(前清白死直,后体解未变)。前段突出现实黑暗,是第二大段(皴染一)前半部分的深化;后段展示诗人抗争,是第二大段后半部分的发展。这两段恰好是第二大段内容的复现。这种反复层递,螺旋上升的写法,与后世国画的“皴染”有相通之处。国画“所谓‘皴’,是指在勾画出山石的轮廓之后,横握笔,蘸水墨,做多次的染擦,以显示山石的阴阳向背”。19本文主要取其多次染擦,步步加深色彩,突出意境特征这一意义,就是说一种意境或一段情感历程,以不同的具体形式反复出现。这种复现,不是重复,而是加深、加厚、加重。每次皴染都以上次皴染为基础,而它又成为下次皴染的新的更高的起点。皴染在诗歌中往往因其回环呼应而与布局相沟通,造成一种富于节奏美的结构。屈原时当然没有后世的国画艺术,但用“皴染”去理解欣赏《离骚》,确是能领其奥窍,得其三昧。20
反观《离骚》,全诗引子——第一大段(序曲)提供了诗人驰骋情志的背景,第二大段(皴染一)“勾画出山石的轮廓”,为指称方便权且当作第一次也是第一层皴染,而第三大段共两次皴染,处于同一层面,是第二层皴染——皴染二。
4、皴染(三上)
“惜诵以致愍兮,发愤以抒情。”21《离骚》在黑暗现实与高洁情志的矛盾冲突中,烘托出齐天地、争日月的峻伟人格。现实揭露与人格塑造均非一蹴而就,而是反复皴染。如果说前两层皴染表现的重点是诗人的“清洁之性”与“忠贞之质”,22那么下文我们将面对诗人苦苦探索的斗士英姿。
诗人先把激越的情感浪涛跌降下来,改换视角,紧承前面反复申诉的“好修”,设想亲近之人的劝解:“汝何博謇而好修兮,纷独有此姱节?”女嬃申言促使诗人反思,引出“就重华而陈辞。”23
“启《九辨》与《九歌》兮”至“固前修以菹醢”是舜陵前所陈之辞。24前十六句历数贪暴君主之败亡,总结历史教训;“汤禹俨而祗敬兮”八句回顾“圣哲以茂行”,提出自己的治国方略。正反经验教训更坚定了作者立场,“瞻前而顾后兮”总收后,作者直诉心曲:“阽余身而危死兮,览余初其犹未悔。”
女嬃申申詈余,余以陈辞答之,这一回合否定了同流合污的投降哲学,诗人坚信真理在自己这边,决定“溘埃风余上征。”
从“朝发轫于苍梧兮”开始,诗人以三节文字分别写:飞行一日,时短路长;只争朝夕,日夜兼程;穿过云霓,帝阍不纳。诗人向上求索,欲见神女竟不得其门而入。25天庭的失败实即人世的曲折,帝阍的阻挠正映射着群小的嫉妒。“时暧暧”四句揭示了失败原因:“世溷浊而不分兮,好敝美而嫉妒。”“结幽兰”之举又可见诗人徘徊伫望,自勉自励,并未全然灰心,故而才有向下寻求辅弼之女。“相下女之可贻”后,26三次求女,但都未果而终。究其原因,亦是群小嫉贤所致:求洛神宓妃,因无礼而弃;求有娀简狄,却苦无良媒;求有虞二姚,可理弱媒拙。诗人上下升降,寻求理想,历尽艰辛,百折不挠,而终因世路溷浊归于失败。这时,我们的屈原该是多么痛心,该有多深的愤慨呀!他将这痛心疾首的一腔孤愤凝成四句呼天抢地的呐喊:
“闺中即已邃远兮,哲王又不悟。
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而与此终古!”
这是诗人整个求索的结局,也是对社会现实空前深刻的体认。女嬃菉葹盈室、并举好朋的申劝;诗人阽身危死、前修菹醢的陈说;雷师告未具,帝阍不开关,宓妃忽纬繣,鸩鸠不导言的种种坎坷。它们或直陈,或曲照,而我们从中获取的不正是对楚国现实更具象、更深切的认知吗?可见,“女嬃”以后,第三层皴染开始了,与前两层对应,作者仍是先把皴染重心放在现实的剖析上。
“时代整个脱节了,啊,真糟!”27诗人倾尽主观、客观上的各种努力,仍无结果,这时求诸巫卜也就容易理解了。28且看卫瑜章的领悟:
“以上于无可奈何中,忽托遐想:上叩帝阍,既徒延伫;求之下女,或保厥美而难至,或乏良媒可使,或为他人所先。上下求索,事属徒劳,岂高阳之祀,将斩于是,而国事信不可为与?吾且占之于卜,决之于巫矣。已逆摄下文。”29
注释
15、高尔泰《美是自由的象征》176页。该定义更适用于“重表现”的中国艺术。参高氏该书《中国艺术与中国哲学》一文。
16、鲁迅诗《自题小像》。
17、《红楼梦 葬花辞》。
18、或以“怨灵修之浩荡兮”至“余不能忍为此态也”十二句为一节,“鸷鸟之不群兮”至“固前圣之所厚”八句为一节,不确。盖“忳郁邑”四句与“鸷鸟”四句均写诗人情志心理,唯前者直陈,后者作比。“怨灵修”八句写楚国现实黑暗,与此不类,亦宜独为一节。“屈心”四句总括诗人意志,且与上段“謇吾法”四句呼应,宜独。
19、段启明《红楼梦艺术论》(修订本)92页。段分析甚详,但囿于小说一体;今将“皴”法移于诗歌,不知可否?另《红楼梦》第二回回前脂批亦论及“皴染”,并称其为“画家三染法”。
20、理论源于实践,周人没有修辞学,可《诗经》比兴等运用自如;理论又指导实践,我们可以用现代修辞学分析《诗经》,应当也可用“皴染”分析《离骚》。
21、屈原《九章 惜诵》。
22、王逸语,见其《楚辞章句序》。
23、“依前圣以节中兮”四句为一节,引出陈辞,故划归“陈辞”部分。
24、陈辞语何处为止,古文无标点,只能以意度之。下引号,许多人定于“沾余襟之浪浪”后。但“曾嘘唏”四句不类自言自语,倒更像独白时动作、情态、心理的介绍而与下句“跪敷衽”紧相连属;而且这四句语意、情调均与前文不合。另按《离骚》多八句一节的章法,亦以陈辞语结于“固前修以菹醢”后为宜。后读郭沫若《屈原赋今译离骚》,与吾不谋而合,则我的意见亦前已有之。
25、26、“上叩帝阍”多解为“求帝”。但“朝吾将济于白水兮”八句便觉费解。“上下求索”既统而言之,则所求亦应统而观之,上下均是求女。1、“将济白水”见出诗人仍在天上,后文“览相观于四极兮,周流乎天余乃下”亦可证;2、“相下女之可贻”在“哀高丘之无女”后,高丘非“下女”无疑;3、“下女”应指宓妃、简狄和二姚;4、哀无女后接游春宫,则高丘非下界;5、“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反顾什么?二句联解当指“高丘”,而反顾者,顾所从来也。联系上文应指“帝宫”(天宫),则“高丘”亦“帝宫”。作者哀伤地留下对帝宫无限依恋的最后一瞥,转而开始新的追求。可见“朝吾将”八句乃一节过渡。又查证如下:1、司马相如《大人赋》:“排阊阖而入帝宫兮,载玉女而与之归”;2、蒋骥认为求帝也是求女;3、郭沫若《屈原赋今译离骚》:“我忽然地又回转头去流起泪来,我可怜这天国中也无美女可求。”其注释29:“高丘指天国附近之处。因上言帝阍不开门,故此忽然流涕。觉天国中亦有炎凉也”;4、参《东方诗魂》226-227页。
27、莎士比亚《哈姆雷特》第一幕末哈姆雷特语。屈子精神、心理、处境与哈多可类比,发人深思。本文意不暇此,仅附及之。
28、求巫问卜表明对自身力量的怀疑或失望。从《天问》等看,屈原“是一位唯物的理智主义者、现实的人道主义者。”(郭沫若《屈原赋今译天问题解》)他并不相信神卜之类,但此亦聊作占卜之想,可见政治上已走投无路,求告无门了。可诗人终未遵从巫者谕示,而是留在楚国。屈原还是坚信自己的品行与力量的。另:求卜也不可坐得太实太死,以为一种设辞、一种构想、一种思想精神历程的折射到更妥帖。
29、转自《先秦文学史参考资料》52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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