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眩的日光,照得人头脑发晕,晕眩中蒋瑜抱住了膝盖,怯怯地透过膝头望去——疯女人麻木的脸庞投下斑斓的阴影,透出一种残忍的决绝,没有一点点从前疯疯癫癫的样子。
她在装疯。
蒋瑜艰难地咽了口口水,问她:“你说,你两个女儿也在里面?是……他们弄的吗?”
碎嘴婆子的闲谈间,蒋瑜依稀听到一些传闻。
谁家生了个女儿嫌晦气啦,不想要啦觉得赔钱啦,刚生下来就用枕头闷死往河里一丢,被世人丢弃的婴孩,只有芦苇藻荇温柔地包裹。
柔软无力地尸体,吞咽成金色河流的一部分。
但这太有违蒋瑜所了解的公序良俗,她不信。
蒋瑜只能推测,也许是冯老四嫌弃疯女人连连生下来两个都是女婴,所以才用同样的手法把孩子淹死。
也许猜出了蒋瑜的想法,疯女人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眉眼娇俏。
“不是,不是他们哦。”
她淡淡的笑意让蒋瑜心生恐惧,夏日里油然而生的寒意:“不是他们,那是谁?”
“我。是我呀。”疯女人指着自己,阳光照耀下挂着甜美而残酷的笑容。
蒋瑜大骇,惊讶地望着她玻璃珠一样褐色闪闪的眼,张大嘴巴,合不上:“不、不可能。”
疯女人眼底闪过一丝精光。
她一把抢过蒋瑜手里的洗衣棍,摁在地上,抓过衣服,死死地闷上。
往下、往下挤压,五指收拢用力、语调逐渐尖利、嘶哑。
“这样,就像这样、掐死、没气了、红了又白了、软趴趴的在手里,就可以——啪——丢啦!”
噗通!
花衬衫被丢进金色河流里,咕咚咕咚往上冒,吐泡泡,诡异地和那天蒋瑜看到的死婴重合。
女人嘻嘻哈哈,眼泪纵横,阳光照在她脸上,金色的眼泪。
一半的脸在哭,一半的脸在笑。
那瞬间蒋瑜明白了什么。
愣愣地望着她,惊涛骇浪归于平静。
蒋瑜缓缓地舒口气,抬手,轻轻地拍了拍疯女人的手背,轻声细语道:“好了,也不能怪你的。”
疯女人表情有瞬间的凝滞,像是一下子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似的。
蒋瑜把早上拿来的馒头掰成几瓣,轻轻放在她带着鞭伤的手心里:“吃吧,慢点吃。”
疯女人唇边的笑意兀自僵持着,半晌才低下头,过长的头发盖住半张脸,抽噎着,一口口地往嘴里塞。
这次她吃得很慢很慢,像是在品味着什么,嚼一下,停很久,再继续。
晶莹的泪光两道,沿着脸颊缓慢地滑落。
抽噎、停顿、啃食。
蒋瑜快看不下去了。
蒋瑜背过身,留给女人一个自己的空间。
哐哐哐,敲衣服,刷拉拉,冲洗干净上面的泡沫,合着河面呼啸而来的风声,盖住了身后女人的呜咽。
蒋瑜有多囊卵巢综合征,理论上来说,不太可能怀孕。
买了他的男人无知得近乎愚蠢,他并不相信,认为那是蒋瑜的推脱。
老妇人从佛龛拢了一把香灰,拌在公鸡血里活着逼着蒋瑜喝下去。
“求神拜佛的好东西,保佑我们老冯家生个儿子哩。”
红的是血,灰的是粉末。
蒋瑜不肯,老妇人就让儿子把她绑起来,撬开她的喉咙,咕咚咕咚,灌进去。
血腥的膻味,咳咳咳,她咳得惊天动地。
灰蒙蒙的镜子照出她满脸鲜血的样子,溅出来的血花染得衣服上到处都是,仿佛刚杀了个人。
老妇人用拐杖捶打着她,咒骂声里无处可躲的蒋瑜开始无助地嘶鸣哭泣,咿咿,打嗝。
男人逼近她,开始脱她的裤子,老妇人用手摁着她挣扎不断的身子。
求求你,求求你——
呼喊求助再次被暴行吞没, 熟悉的刺入,摇晃,发裂的天花顶在龟裂。
蒋瑜的世界开始扭曲、倒塌。
象征着生命希望的种子播撒在鲜血染成的身体里。
着床,发芽。
哇哇哇——
孩子啼哭落地,从红色的产道滑出,血淋漓一团。周围的目光刺探,窸窸窣窣,鬼影一样聚在床头窃窃私语着什么。
——这个村子有弃婴的习惯,如果生下女儿就会往河里一丢。冯老四倒是想要女儿,可我不愿意。
我不愿意。
如果有了孩子,我就再也走不掉了。
疯女人的话在耳边响起,被什么狠狠地刺了一下,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蒋瑜从肮脏的床褥爬起,从老妇人手里抢过婴孩。
手指触碰到婴孩湿滑柔软的脖子,狠狠地用力。
众人的尖叫声中,蒋瑜收拢五指,软软白白的婴孩面色酱紫,洪亮的啼哭哽在喉咙里,没气儿了。
那紧闭着的眼倏然睁开,清澈如小鹿般的双眼仿佛会说话,无辜的小生命。
“不要!”
蒋瑜从床上惊醒,猛地坐直,身上湿了半边,外面呜呜哭叫着,躁动的气氛,玻璃窗外投下阳光,碎在花被单上。
是梦。
还好,只是梦。
松了口气擦了把汗,蒋瑜回想起疯女人那又哭又笑的模样,心里咕咚沉了下去,暮霭沉灰的窗户外传来细细屑屑的议论声,女人们蹲在门口摘菜干活,说着闲话。
蒋瑜眼底浮起碎碎的浮光。抬手覆上平坦的小腹,悲哀之际涌起更大的绝望。如果有了孩子……她也会像疯女人那样……吗?
软乎乎的、在手心里的,怀胎十月诞下的婴孩?原本代表着希望的新生,同时也代表了渗入血液的罪恶?
这时。窗外女人们声音越来越大。不算熟悉的土话里,她依稀听出了“死”这个让人静默的词。
——冯老四的父亲死了。
早上被发现的时候躺在炕头上,黑僵僵的四肢直挺挺地伸直,石块一样。
说是心悸猝死,老人家年纪大了,这也是没办法。
蒋瑜被老妇人带去邻居屋里帮忙折金元宝,烧给死人那种四四方方,红底金箔的。
她不会折,笨拙地跟着老妇人学。她们都折得飞快,手指翻飞还能叽叽喳喳地聊天。
一个女人看蒋瑜实在不会,手把手教她,完了还亲昵地摸了摸她的头。朴质而真实的胖女人,笑嘻嘻的。
蒋瑜对她点头:“谢谢。”
她恨自己,不该这样的,这些都是敌人。
可她们也是人,路上看到她提不动木桶会帮忙的普通人,这种善良的细节让她无法归咎。
“听说了吗,是那个疯女人杀的人呢。”
忽然不知谁提了一句,所有动作瞬间停了下来,蒋瑜心脏无声地绞痛一下,抬眼去看说这话的女人。
有人听到冯老四家争吵的声音,疯女人尖叫嘶吼,间杂着诸如“杀了你”的怒吼。第二天冯老四的父亲就死在了炕上,去过现场的人都说,死者的胸口破了个窟窿。
还有人说,村头废井里有把生了绣、血迹未拭的剪子。真相看似,并非外面传的心肌梗塞。
但所有人都心照不宣,默契地保持了表面的体面,只敢在私下场合琐琐细细地提一嘴,为了盖住什么似的,没人去报警。
“但是为啥啊?她为啥要杀她公公啊?”问这个问题的人刚开了口,所有人就自觉地闭了嘴,沉默里藏着龌龊。
蒋瑜从这从死一样的寂静中察觉了什么,忽然, 一个模糊的想法冒了出来,她为自己这个可怕的念头感到心惊胆战,手都开始发抖。
是了,男人说过,疯女人给冯老四生过两个女儿。
可是,冯老四不是没有生育能力吗?
那两个女儿是谁的?
——答案显然只有一个。
喉咙像是有蚂蚁爬过,痒痒的,恶心得蒋瑜一阵反胃,她想吐。
晚饭的时候她吃不下,洗了碗就躺了上去。男人要去帮忙葬礼的事情,没有回来。老妇人守在门口,打开收音机,里面咿咿呀呀地在唱着蒋瑜听不懂的戏剧。
咚咚咚。
窗户被敲了三下,蒋瑜正躺在床上不舒服,听到声音爬起来。玻璃窗外,露出一张熟悉的脸,疯女人正在外面盯着她,手势摆动着示意她打开窗户。
她杀了人。
蒋瑜心底冒出一股恶寒,犹豫着要不要打开,手已经先伸过去拉开了窗户。
疯女人探了个头,把什么往她手里一塞,月光下双眸闪着薄薄的光,尖锐得像把刀子。
“你……”蒋瑜还想问什么,疯女人已经转身沿着来时的路走了,消瘦的背影轻快地翻过围墙,倏一下,不见了。
院落里空空荡荡的风声吹过,让刚才发生的一切像是一场梦。
手心里还攥着的东西,才能证明这不是她的幻觉。
蒋瑜缓缓地展开手掌,心跳如雷。
那是一张从县城开往市区的汽车票,日期,两天后。
金色河川潺潺流水,敲击捶打,对岸妇人们的嬉闹声传过来。
蒋瑜把衣服甩了个面,啪啪啪,浆洗出泡沫,盖住身后疯女人细细尖尖的声音。
“不能朝着大路走,经过的都是村里人不可能有人载我们出去,我们只能靠走的、对,走山路。前两天他们盯得最紧,一上车就会被抓走的,行不通,我们只能在山里躲几天再出去。”
蒋瑜听到这里停住,刚要转头被女人喝止了,她只能低着头,看着脚底粼粼发光的河水,压低了声音:“那你给我的汽车票……”
“走之前丢在家里,让冯树和他那家那个恶婆娘看到,他们发现我们都不见了,必然会想到我们是一起跑了,一定按着车票的日期堵住汽车站。但他们不可能天天守着,我们等几天他们走了,再从山路出去,搭车。”
冯树是买了蒋瑜的那个男人。
听到这里,蒋瑜沉默了一下,望着远处巍峨的高山,连绵得令人绝望。山里躲几天,还要凭着她们俩走出去,听起来像是一个绝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也许会死在山里。
察觉到她的迟疑,疯女人戳了她背脊一下,阴森森的语气。
“横竖也是死,你是要葬身山林搏一条出路,还是要在疯子扎堆的地方度过余生?”
蒋瑜捏着洗衣棍的手紧了紧,对岸老妇人的目光时不时地扫过这边,秃鹰盯着猎物一样。
她心口一紧,又问:“冯树家里看我看得紧,要是……”
“明天下午六点后全村的男人都要去守丧,你家里只有那个老婆子,你想办法弄晕她,我在这里等你。”
末了,她又补充了一句:“六点十分,你不来,我不等。”
说完,身后窸窸窣窣一阵,疯女人准备走了,蒋瑜想到什么喊住她:“等下。”
转过身,对上了疯女人神智清明的眼,纠结得乱麻一样的情绪,咽了口口水,蒋瑜谨慎问道:“冯老四他爹……是你杀的吗?”
疯女人眼里闪过一丝恨意,很快又暗了下去。
她不问反答:“你希望是我杀的吗?”
叮!有什么敲了一下,昨夜身体里反复的刺痛被唤醒,喝下的鲜血像是还呛在喉咙里。
女人清澈的眼瞳倒影出自己虚弱苍白的脸庞——她们身上有着同样的伤痕,像是折纸一样巧妙地堆叠吻合。
蒋瑜涌起恨意。她说:“我希望是你杀的。”
疯女人低头,微风拂过她落在眼前的乱发,她笑得苦涩。
“那我要让你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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