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钟扬：三访陶谷新村——追忆吴永坤先生

二〇〇七年五月底在安庆召开“陈独秀社会主义思想学术研讨会”，江苏“陈研会”去了一个庞大的团队。吴永坤先生作为“陈研会”的学术顾问也欣然赴会。白天参会,晚上访友,他兴致勃勃,毫无倦态。

吴永坤教授

安庆归来不久,我打电话向他请教一个《说文解字》的问题,才知道他住进了医院,但不让我去看他,理由是他患的黄胆性肝炎可能会传染。电话里他声音洪亮,中气很足,并无病态。又过了些时日，我又电话申请去看他。他坚定地说,不用,过些时间就可出院,到时我打电话请你来聊吧。我真的很放心,一直期待着他的电话。

九月十八日偶与奚金芳老师通话谈学会的事，我提醒学会去探望吴先生。不料奚老师凄然报告吴先生昨日离世了。这真是晴天霹雳。这么个生气沛然的吴先生怎么可能就如此匆匆走了呢?!无常何等残酷,生命何等脆弱!

九月二十日奚老师又来电话说,这期《陈独秀研究》简报月底印行,命我写副挽联悼念吴先生。我仿蔡元培悼鲁迅挽联，挥毫写就立即骑车送到奚府,到那里再添上日期。

这副挽联，集中说明吴先生在我心中的印象。而这些印象,主要来自于我三访陶谷新村。

一访陶谷新村

陶谷新村,在南大西侧的汉口西路上,是吴先生居住所在。

首访陶谷新村,是在零五年的春季。当时我正与朋友一起在校点清代方孝标的文集,我们对其中有关周易八卦的文字没有把握。求教无门。苦闷之际迎来了江苏省“陈研会”的成立,我忝为副会长，学术顾问中有吴永坤先生。

早在零二年于南大召开的全国第七届陈独秀学术研讨会上,见过吴先生介绍陈独秀的《一帧世罕其匹的条幅再面世的始末》的文字,字字踏实,堪称精悍。继而知道吴先生乃北大魏建功、北师大陆宗达的高足,于中国语言文字学有专功。求助于他最为理想。我在一次茶会上,惶恐地表示了这一愿望。没想吴先生爽快地答应了。于是交换电话号码,约定时间。

陶谷新村

按约定时间,我与朋友一起去了陶谷新村。陶谷处于汉口西路的斜坡上,周边高楼林立,唯那一片房屋与地势皆低,成为名副其实的谷地。而“新村”却难副其名,低矮店面的谷口后有锈旧铁栏作前卫的一排火柴盒式的楼房,即是“新村”。

吴先生家住六楼顶层,拾级而上,见其过道走廊都被充分利用。客厅兼饭厅,饭桌兼茶桌。我们主客都坐那颇有历史痕迹的小方凳,围着饭桌说话。他的书房兼卧室的门开着,侧身望去,可见不仅狭小,而且房顶的斜面占有相当空间。

除了客厅傍窗的一角有台不到20寸的电视,几乎见不到一件像样的摆设。“斯是陋室”,刘禹锡的《陋室铭》在我脑海播放。吴先生非常客气地用带托的一次性茶杯为我们倒茶。我们将方孝标文集中说易部分的复印件交给吴先生,略作说明,就恭敬地告退了。

大约过了一个多月时间，吴先生打电话给我，他没说给我点好了方孝标文,而说过了一遍供我参考;却郑重地说,听说你最近出了本《文人陈独秀》，很想拜读。语气谦和,令我起敬。

《文人陈独秀》

再访陶谷新村

第二天正好没有课,我赶快给吴先生送上拙著《文人陈独秀》,并取回方孝标文。于是再访了陶谷新村。

落座后,吴先生情趣盎然地与我讲起他帮业师魏建功整理文集的故事,那种完成一项神圣使命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说话间,吴先生起身从书房捧出一册魏建功手书《毛主席诗词》的影印本。

吴先生1965年毕业于北大古典文献专业，也是这个专业的首届毕业生。离校前持一黑色硬皮封面的道林纸笔记本请魏先生题字,没想到魏先生手书《毛主席诗词》三十七首相赠,令吴先生大喜过望。

他说：毕业一年多后“文革"祸起,我远窜西北,僻居西南,糊口四方,损失书物无算,然先生赠我的法书,珍逾拱璧,视同性命,造次必藏之,颠沛必携之,终于保存下来。

魏先生1980年春节魂归道山,吴先生一直寻思如何刊布其先师遗墨。终于1995年10月由江苏教育出版社影印出版。《毛主席诗词》长卷之外,还附有魏先生关于“兔园册”答疑签、为钱玄同篆刻的两枚藤印及祝辞、手书老舍《和赠胡絮青》等手迹的影印件,显示了魏先生的多才多艺。长卷上顾延龙的题封、吴小如的题扉、张中行的序、俞叔迟的跋,都是吴先生一一拜四方求得的。

魏先生的精美法书,令我大饱眼福;吴先生的尊师美德,则令我感叹。在师道尊严荡然无存的今天,吴先生对其先师的那份敬仰之情,已成稀有金属了。我深知正是在这份情谊的驱使下,吴先生不计功利地辛劳数年去整理《魏建功文集》。

《魏建功文集》

魏先生当年是陈独秀在北大任教时的学生，所以吴先生尊陈独秀为“太老师”。正是这份情缘，使吴先生对“陈研会”的工作真是又顾又问,倾心倾力。不过,吴先生虽尊师却并不为尊者讳,如对魏先生“文革”中迫于无奈参与“梁效"写作班,陈先生对“章黄之徒”的偏见,他也能提出有分寸的 评说。

临别,吴先生不无遗憾的说,魏书《毛主席诗词》仅存一册,不能送我;承诺有暇找出原件复印一册送我。令我感动。

两个礼拜后的一个傍晚,吴先生打电话给我。他在电话那头大声喊我“老石”,说大著我花两周时间一字不漏地拜读了,很好,很好,真的很好。我连连说,不客气,请先生批评。

吴先生爽朗地笑了一阵,说:“批评谈不上,但我为你当了回校对工，有些错字,你拿笔记一下,我来逐页报”。我立即铺纸振笔，打开书对着页码记下吴先生发现的错字。他边报边解释,足有半个小时,他发现的字、词、标点之误竟有四十七处。

说实话我已出拙著数部,热心的读者也有若干,如此细心地为我纠谬还是第一次碰到。这哪里是纠谬,这是实实在在给我上课。吴先生接着安抚我说，我知道多为手民之误,不完全是你的失误，如有处写沈尹默“幼从祖父、家父学书”(P234)显然是引文失去引号，“家父”就错位了。

吴永坤签赠卞孝萱《魏建功先生手书毛主席诗词》

这让我真正领教了什么叫治学严谨，什么叫善解人意。认定著书有一个这样的读者,就心满意足了。诚如沙翁的汉姆莱特所言:“无论是演得过火或是太瘟，虽然那些没有修养的观众也许会笑，可是真正内行的却只有说不出的苦了;这么一个人的评价,你们应该看得比整个剧院的观众还要重要。

我在书的空白处写下:“2005.6.26.下午6时左右吴永坤先生电话纠谬47处,尽管有若干处未必是谬,但多有校勘意义。估计没有几个人如此认真地读了拙著。”第二天我就打电话给责编,转告了吴先生的发现。事后我与责编一直谋求着拙著的再版,以求有实际纠谬机会,以谢吴先生。

零六年从春天到秋天，吴先生耗了十个月时间审校遍定了《陈独秀先生遗稿》(包括陈著《甲戌随笔》、《以右旁之声分部计划》《读<四裔编年表 >有感》、《刘銮与刘銮塑街》及三篇附录。

这些珍贵文献均由北京方继孝先生所收藏,2006年11月由北京图书馆出版社影印并释文出版，定价近五百元一册。吴先生写的“阅后絮语”,是迄今唯一的 一篇从学理上准确描绘了“学养深厚的语言文字学家陈独秀”形象的文字,而决非只言陈文字学著作的写作过程与出版命运的泛泛掌故。为深人研究陈独秀的文字学作了示范。

《国学讲演录》

样书没到吴先生就打电话给我，说书到一定送你一套。他说出版社承诺送他十套样书。不久他又打电话说,出版社只送了他两套书,不知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这样一套送南大中文系资料室,就不能送你了。但我这里一套可借你长期使用,用好再还不限期。我说,书太贵,即使有也不用送,我先借来看吧。

有次茶会,吴先生真的把书给我带来了。我将释文部分全复印了,手迹则择几页复印,如此装订成册,也像模像样。

三访陶谷新村

三访陶谷新村,是零八年的春季。安大的沈寂敞授寄来两册新出的大著《陈独秀传论》与两册他主编的《陈独秀研究》第三辑,附信要我转一套给吴永坤先生,并代他为《陈独秀研究》第四辑向吴先生约稿。

我奉命去了陶谷新村,顺便去还《陈独秀先生遗稿》,并带上新近出版的《方孝文集》。待我刚刚交差完毕，吴先生就匆匆地从书房取出一部煌煌巨著:卞孝萱主编的《国学四十讲》,其中“音韵学”一讲出自吴先生之手,卞老在序言中特别提出:“绝学”(如音韵学)的撰稿,尤为难能可贵。

《国学四十讲》

我不敢接受这份重礼,吴先生却不由分说,挥笔就在书的扉页写上:“钟扬吾兄把玩。吴永坤持奉2008年2月下旬。”先生爱我之心,跃然纸上,我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吴先生却念念不忘未送我《陈独秀先生遗稿》的遗憾。

我见吴先生年届七十还能立如松，坐如钟,即使在室内走动也是昂首挺胸，他头扎一黑色帽圈，方头方脸,俨似日本武侠,好一付强健体魄。于是转移话题,讨教养生之道。

他曾患严重的腰椎盘突出症,坐卧不安,硬是靠坐硬板凳睡硬板床再加锻炼挺过来了。他说伏案之余也打牌也钓鱼,赶场时近则步行,远则骑电驴,很少挤公交。时而与几个老伙计到五台山体育馆游泳。

我有次到南大边淘书，骑车经过陶谷新村，一眼望见吴先生在路边与人打牌，以钥匙为注押在胸前的桌面上，看他玩得正开心，我不敢打招呼就溜了。我把这故事告诉他,他哈哈大笑连说有此事,有此事。

谈心真的令人心身畅快。吴先生与我很投缘，无所不谈。以副教授退休应该是个敏感的话题,吴先生毫不在意地谈起其中过节,然后说副教授就副教授,既不影响我的治学,也不影响朋友对我的评价。

说话间,吴先生引我到他书房。没想到他书桌上竟有部电脑。他知道我不会电脑,就劝我学。他说这玩艺写作是小事,最方便是改文章。他以前手写稿有一字不要就会将一页甩掉重来,现在就不用那么费事,在电脑上想怎么改都可以。

《吴永坤先生追思集》

接着他向我展示,他已存录一份《吴永坤文录》,是他多年文字的汇编。我问何时出版?他说弄得好玩只作为打牌之余的调剂,没有具体出版的计划。原来吴先生晚年是将治学作为他养生玩的一个组成部分。

将游艺学术化,将学术养生化,正是吴先生处世的精彩处。但一说到学界、政界的不良倾向,尤其是某些作秀大师,吴先生的态度立即冷峻起来,显得不好“玩”。他嫉恶如仇,一与丑劣相遇或形之于色，或见诸于文,毫不留情。他甚至说,老石,我告诉你，对某些贱类只有骂,当面骂才痛快,才解恨!还举了若干“骂典”,令我捧腹。

至于沈先生的约稿，吴先生先是再三推辞,但安庆会议前我知道他还是认认真真写了篇《我涉足陈仲甫(独秀)先生语言文字学若干领域的始末》如期寄交沈先生。没想到这竟成了吴先生的绝笔!我在听到吴先生去世的消息时，怎么也不相信，如此健康通达的吴先生,怎么会突然去世?但现实就那么残酷,不容你不直面。

赖“陈研会”名誉会长杨克平先生的资助,2008 年11月12日研究会借南大图书馆一角为吴先生开了个极为简陋的追思会。我在会上以九月二十日拟的挽联为题说了吴永坤先生在我心中的印象。那挽联为:

著述最谨严,非徒中国音韵学;

遗言太潇洒,不顶空头教授衔。

《魏建功先生手书毛主席诗词》

2008年11月22日于南京秦淮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