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选择的罪与罚：广州禁摩限摩15年

就在2020年，有次碰到广州公安的资深同志，我跟他吐槽我上大学的年代，广州治安给我造成的心理阴影。

2006年我考上中山大学，到珠海校区报到的第一天，就看到路边立了一块非常醒目的蓝色牌子：“出门请结伴而行，慎防飞车抢夺”，我心里一惊：“珠海治安这么差！？”

过了几天，班主任给我们做新生安全教育，又特别强调：“不管是在珠海校区，还是广州南校区，在校园里安全肯定有保障。一旦出了学校，一定要注意摩托车飞车抢劫。

前几天广州南校区一位教授，刚出校门，提着手提电脑走在人行道上，就被摩托车抢劫了。他手套在背带上放不开，被拖出去老远，膝盖的骨头都在地上磨没了。

建议大家外出不要戴看起来贵重的项链、珠宝、手表，也不要边走边打电话，免得电话被抢。如果走在路边，听到后面有摩托车的声音，一定要远离路边，尽量靠人行道的内侧走。”

2006年8月13日，23岁的湖南籍打工妹邓哲玉凌晨遭摩托飞车抢夺，头部着地重伤不治。8月31日，27岁的安徽籍打工妹朱凤梅傍晚遭飞车抢夺受伤，次日死亡。

这些事情给我造成的冲击太大了，以至于现在都过去十五六年了，每次行走在人行道上，我都会下意识地远离靠近马路的一侧。

一、2006年的广州治安为何如此差？

吐槽完我问他：“广州那时候治安怎么会那么差啊！是因为那时城市里摄像头少吗？”

他说：“广州那时候治安之所以那么差，主要是因为外来人口太多。而且你说的2006年，恰好广州经济不景气，连大学生都就业困难。很多农民工连生活都困难，那时不仅抢劫多，聚众斗殴，群体性事件接连不断。那时我还在基层，每天焦头烂额。

那时候广州摄像头确实不算多，人流比较密集的地方才会安装，而且那时候的摄像头也不像现在有人脸识别功能，追踪起来难度不小。虽然能帮助破案，但通过摄像头破获帮助破获的案件，比摄像头帮不上忙的案件少太多了。”

后来我回家查了下，2006年广州户籍人口760.72万，外来暂住人口399万人，外来人口占比确实不低。

二、广州禁摩的主因是为了改善治安，汽车资本绑架只是无稽之谈

当时听他讲到这里，我插问了一句：“我感觉到2010年我毕业的时候，治安又好了很多。那时候广州不是开亚运会吗？是因为要开亚运会所以多新装了许多摄像头吗？”

他告诉我：“亚运会确实是个很重要的契机，因为有专款可以申请，广州市局借机把治安天眼也纳入亚运会安保项目，两边费用合并到一起，借这个机会把广州的治安摄像头数量和密度都提升了很多，要不然这事估计还得拖个10来年才能搞成。不过，对治安改善影响最明显的，倒不是摄像头增加了。而是因为07年广州全面禁摩，效果可以说是立竿见影！”

■1991年10月起，广州市区摩托车限量发牌，每月500副;
■1995年起，市区不准新的摩托车入户，只能报废更新和一次套牌;
■1998年3月，全面停止核发市区(旧8区)摩托车号牌;
■1999年起，市区全天24小时禁止番禺、花都、从化、增城4地摩托车进入;
■2001年12月17日，发布《广州市摩托车报废管理规定，登记上牌满15年的摩托车一律报废;
■2002年1月6日，通过《广州市摩托车报废管理暂行规定，摩托车报废年限缩短为10年;
■2002年5月1日起，内环路、二沙岛、流花地区、人民路实施全天候24小时禁止摩托车行驶;
■2003年11月19日，市政府召开广州市区限制摩托车行驶工作座谈会，计划分路段、分区域、分阶段逐步实施限制摩托车行驶;
■2004年1月15日，市政府召开市区摩托车限行方案听证会，听取市民对摩托车分步骤限行方案的意见和看法;
■2004年5月1日起，东风路、解放路、环市路等一批重点路段每天9时至16时30分、20时30分至次日5时禁行摩托;
■2006年1月1日起，东风路全天禁摩;
■2007年1月1日起，广州全面禁摩。

而且即使2007年全面禁摩了，也不是一下子就彻底没了摩托车，至少院士钟南山出门被抢案，发生的时间是2007年5月8日：

“面包车确实可以抢，而且刚禁摩没多久，面包车抢劫案件发生率就上升了。不过面包车没有摩托车灵活，没那么容易逃跑，破案也更容易了。至于电动车，速度摆在那里，再快也快不过警察的摩托车。但骑着摩托就不同了，哪怕你看到了马上追，也根本追不上，更何况出警和案发还有时间差。”

“这个我比较有发言权，当时的决策研讨会，很多我都有参与。禁摩令能实施，原因有两方面：一方面是因为民意，你说的两个年轻打工妹被飞车抢夺致死，当时媒体的报道铺天盖地。当时媒体搞的民意调查结果显示，禁摩的支持率从前几年的60%左右飙升到80%多。现在很多人出来唱反调，说当时的决策不科学，当时可不是这样的情形。”他说，“另外一方面，当时发生了一件内部非常震动的事，一位级别不低的同志，就在单位门口的天桥被人杀了。罪犯戴着头盔飞车逃逸，杳无音信。这事没声张，但至少参与禁摩令决策的人都知道，这成了通过禁摩令的最后一根稻草。”

当时我最后还问了他一个问题：“听你说起来，站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依据能搜集到的信息，禁摩令虽然有不少负面影响，但整体利大于弊，算是正确的选择。不过网上也有一种声音认为'之所以禁摩，无非是被资本绑架了。想发展汽车产业，所以才禁摩'，这个你怎么看？”

他说：“我听过这个说法，07年刚禁摩就有人这么说。别的城市不了解我不敢保证，但至少广州肯定不是这个原因。而且你想想啊，一个只买得起摩托的人，会因为禁摩了就去买轿车吗？摩托车和轿车的消费群体，根本就不是一类人。汽车企业又不傻，怎么可能在这上面浪费钱。”

后来我盘了下广州禁摩前后几年的汽车销量，禁摩前后增长率和全国平均增长率确实相差不大，并没有因为禁摩而使广州汽车销售量暴涨，所以他的判断我认为是比较靠谱的。

三、广州要开始解除禁摩了？

2021年4月，网上盛传广州要解除禁摩令，依据的是下面这份文件：

他说的契机，2007年禁摩的契机是前一年发生的几起命案；而当下，原先需要依赖摩托车出行、生存的人，现在早已改用电瓶车，只有为数不多的摩托车爱好者在呼吁，大概很难上升为“契机”。

以上，未必完全正确，仅是看问题的视角之一，权当抛砖引玉，期待更有说服力的观点能出现，不管是同意还是反对的。

——不同的事情，没法简单的类比，而且个人行为和社会规则之间，存在量变引发质变的关系：

以前我们老师讲个人行为和社会规则的关系时，举了一个案例：

酗完酒在外面砸路灯等公共财物，这个不用说，国家肯定得列为违法行为。

如果你个人只是在家里酗酒砸自己家东西，除非上升为家暴，要不然酗酒本身法律这种社会规则是不会管你的。

但是，如果整个国家有四分之一的人，当然也可以是五分之一或者其他比例，但总之是不少人，在家酗酒砸自家财物，这就成了社会问题了，国家肯定会通过法律法规来规范。

这个观点，我在《为什么十几年前很多人批判啃老族，现在却少有人提及？》分享过。

对于彼时的广州来说，之所以能下定决心禁摩，从数据来看，确实到了这个临界点：

请注意上面正文提到的一个数据，2005年，广州市的“两抢”“两盗”事件占了刑事案件的2/3，其中飞车抢夺是最常见的犯罪手法。

——换做15年后的今天，如果做出类似的决策，确实大概率是懒政、一刀切。不过放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还真未必是，不要脱离历史条件讨论问题。

我的理解是，当时的技术水平（摄像头没有人脸识别），政府治理能力有限，所以采取禁摩的手段，虽然负面影响很多，但整体利大于弊。

——广东话里，“靓妹”“靓仔”没有特别强的夸人意味；“打工妹”“打工仔”也没那么强的贬低意味，年轻的叫“妹”，年长的叫“女”，再年长的叫“佬”。

除了正式公文，口语和媒体都常用这样的词语。

我在文中这么用，只是因为这个表述比较简洁，比如“23岁的湖南籍打工妹邓哲玉”，23岁说明年纪很轻，抢劫致死让人心痛；湖南籍，打工，是想说明身份，要不然难免会有人默认为是广州籍本地有正式工作的人被飞车致死，，开始阴阳怪气“要不是死了广州人，估计也没人管”“就他们广州人命金贵呗”；而“妹”是用来表明性别的。

如果你觉得这个表述让你感受到了歧视，你告诉我更好的写法，我改。

——赞同，或许确实可以拿出来讨论，我只是说或许，是否真的应该解禁，说实话，我没有深入调研过，并不确定应该支持还是反对。

但我觉得讨论这个，也只能基于当下的历史条件。而不是像某些人，通过攻击当初决策的合理性来达成自己的目的，用当下的剑去斩15年前的人。

真想解决问题，在网上骂我是没用的。不妨去做深入的调研，拿着你的调研成果去找你们当地的人大代表，请他代为提交到人大会议上讨论，如果支持的人多，规则才可能随之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