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诗学记3.探寻五言诗源

探寻五言诗源

一般公认的现存最早的中国文人五言诗是东汉班固的《咏史》。

从理论上说，最简单的诗歌应该是一言诗，每句一个字。但实际上现存的是二言，每句两个字。

涂山女等候大禹归来的《候人歌》只有一句话：“候人兮猗！”这大概是我们现在所知的最早的汉字诗了。后两个字是两个语气感叹词，表示语音的感叹式拖腔延伸，没有实在意义，却充满抒情性。所以，这其实算是一首只有一句话的二言诗，加上语气词，就成了四言。

文学史家经常引述的二言诗是《弹歌》：

“断竹，续竹，飞土，逐宍。”

这是一首弹弓之歌。先砍断竹子，断竹；再用丝绳连系上竹子的两头，续竹；这就做成了一个弹弓。把土块打出去，飞土；击中了猎物，追击，逐宍。宍，就是肉字，这里指击中的猎物。很形象，很灵动的二言诗。

二言诗应该一度兴盛。《周易》卦爻辞里就有二言诗。例如：

“屯如，邅如；乘马，班如。匪寇，婚媾。”（屯卦六二爻辞）

犹豫，逡巡，行进艰难，骑着大马，踌躇回旋，这不是贼寇，这是求婚的队伍来接亲。

“突如，其来如。焚如，死如，弃如。”（离卦九四爻辞）

敌人突袭，冲过来。能烧就烧，见人就杀，抓到小孩就摔死。弃字，甲骨文和金文，都是抓着小孩扔掉之形。本意应该如此。这首诗里，有一句是三言。

三言诗我们最熟知的就是《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等等，这是后人的创作。先秦古歌中，有些诗句去掉语气词“兮”“哉”等字，就是三言。例如《尚书 益稷》中的《赓歌》：

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舜）

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皋陶）

元首丛脞哉，股肱惰哉，万事堕哉！（皋陶）

赓，读庚，赓续，继续，连续的意思。这是舜帝与大臣皋陶连续对唱的诗歌。

舜唱道：“大臣们快乐工作啊，君王振作奋起啊，百业都会兴旺啊！”

皋陶续唱：“君王圣明啊，大臣贤良啊，诸事安康啊！”又接着唱：“君王琐碎短浅啊，大臣懒惰懈怠啊，万事都会荒废啊！”

在这里，去掉表感叹的“哉”字，就是三言了。要注意的是，“元首丛脞哉”已经是五言。

三言很快被四言取代。四言诗曾经长期占据古中国诗歌的主流，这也使得汉语成语至今还是以四言为主。其杰出代表就是《诗经》。

《诗经》中四言虽为主流，但其他形式的句子也时而出现，比如五言。看《行露》：

厌浥行露，岂不夙夜，谓行多露。

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狱？虽速我狱，室家不足！

谁谓鼠无牙？何以穿我墉？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讼？虽速我讼，亦不女从！

这首诗，五言已经超过了半数。

四言整饬，五言繁复。虽然只是多了一个字，但内容、情感、音韵、节奏、语气等等一切，都变得繁丰错杂起来。五言诗句在民歌中越来越多了。见于《国语 晋语二》的《暇豫歌》：

暇豫之吾吾，不如鸟乌。人皆集于苑，己独集于枯。

出自《论语 微子》的《楚狂接舆歌》：

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

孟子曾经引用过的《孺子歌》：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直到秦始皇时民歌《长城谣》：

生男慎勿哺，生女哺用脯。不见长城下，尸骸相支拄。

这已经是一首纯粹的五言诗了。可知：五言诗句出现得很早，纯五言诗在秦朝已经形成。

那么，虞姬在垓下唱出一首纯五言的《和项王诀别诗》也应该是可以理解的：

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乐生？！

汉王的兵马已经占据了楚国的大地，四面八方都是楚地的歌声。大王的风发意气已经穷尽了，那我活着还有什么快乐呢？

《楚汉春秋》记载，霸王项羽悲歌垓下，虞姬和唱此诗，自杀而亡。项羽于是才组织突围。

此诗《史记》未载，后人大多怀疑，认为当时还不会有如此成熟的五言诗。但是从上面所述，五言民歌当时还是可以有的。我们不能轻易地否定这首诗。

如此，虞姬此诗，当是现存最早的文人五言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