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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周末读书会第283期:《乡镇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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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5月8日周日,浙江周末读书会第283期:《乡镇干部》。

本期摄影配图来自于:余顺广老师、沈曙光老师,感谢支持

我们去乡里报到的时候,书记和乡长正在讨论什么事情,样子很苦恼。见到我俩进来,他们的眼睛顿时放出光来。文书老孔指着胖胖的一个老头说,这位是顾书记,顾全大局的顾。又指着一个瘦长的中年人说,这位是单乡长,单(shan)就是单(dan),单薄的单。随后指着我俩说,两位刚来报到,这位是黄三,分管团工作,那位戴眼镜的是刘青,土地管理员。

好,好,来了就好,我们正缺人呢。顾书记和单乡长一边答应着,一边细细地打量我们——那眼光好像做什么买卖。一会儿他们说,老孔,叫小李安排一下,我们还有很多事情商量呢。

我们随老孔出来,一路上,老孔告诉我们,顾书记是乡里的元老,从有了人民公社起就在这里工作了,中途小调了两次,最后还是回到了这里。老婆孩子是本地人,他不会走远的。单乡长是公社改乡后的首任乡长,是从部队里转业回来的,他是外乡人,早迟要调回去的。小李就是李副乡长,兼管生活后勤之类,他是两年前从当地农村选上来的。那个时候,刚搞选举,候选人有好几个呢,一轮一轮淘下去,最后只剩他一人了。我们顿时肃然起敬,心想这个李副乡长一定不简单。可等我们来到他的寝室里,他却露出羡慕的神色,说,我是选进来的,你们是考进来的,我们同样都是招聘干部,你们是高中毕业生,知识分子呀,不像我大老粗,今后可要多帮助我开展工作呀!那样子好像我们是乡长,他是个普通干部。我们顿时惶惑起来,说,我们没什么工作经验,今后还是多靠乡长指导我们。他笑了,你们倒是会说话,我刚来时连这句话也不会说,讲实话,我对你们有一种特殊的偏爱,我们不管选进来也好,考进来也好,都是‘继生子’,招聘干部,拿的是泥饭碗,今后工作全靠我们自己,站得正,立得牢,少考虑个人的事。——我说老孔,是不是这样?

都一样,都一样。老孔满脸堆笑,点了点头,就退出去了。

这就是我们上班报到时见到李必农副乡长的第一个印象。他不像个气宇轩昂的领导,倒像个传授手艺的木匠师傅。而我们,都是他的徒弟。接下来他为我们安排住宿。这个乡就是拥挤,没有一间像样的房屋,是解放前一个地主住过的四合院子,已经很破烂。他把我们带到一间宽敞的会议室模样的房间里,说,就住这儿吧,这里是企业办公室,我们这里没什么大企业,企办人员是本地人,都住家里。你们俩凑合着住吧,反正都是年轻人。他见我俩犹豫着,笑了,别介意,我也是这么住了两年的,现在一个人住反倒不习惯,冷清清的,你们先住吧,下任只要我们不调出这里,我们想办法造一座房子。

我们不好再说什么,就在事先准备好的两副铺板上放下行李。他临走时又说了两点,先熟悉一下环境,乡里不像学校里,工作时间全无规律,说不准哪个晚上就会集中抓赌搞计划生育什么的。还有,你们安置好后再到其他干部房间里去一下,熟悉熟悉有好处。

他走后,我们出去转了一下,没碰见其他干部。个个房间都紧闭着,像一所放了假的学校。我们不好大模大样去敲门,心想反正今后再见吧,见面的机会多着呢。我们无事可做,就信步在机关大院里兜起圈子来,见没什么可注意的,就来到大门口。门口的两边分别挂着几块牌子,红字白底的是“中共平江县河东乡委员会”,黑字白底的是“平江县河东乡人民政府”。上方的墙上隐约还有“河东人民公社”的字样,像一个蹩脚的学徒施的粉刷,还没全部掩盖。我们就这么站着研究字体的好坏,看看都是些没什么大区别的美术体,就没了信心,就回到寝室里想心思。但此时心绪已烦乱,思维怎么也无法集中到一处来……

乡里的生活毫无规律,我们刚来没几天就赶上了全乡干部突击行动搞计划生育。河东乡计划生育工作比较落后,上面经常点名批评,因为这里是山区,农民的封建意识很浓,还有大批“超生游击队”在活动。乡里只好采取软硬兼施的措施,摸准线索,黑夜上门,说服教育,必要时还要“围追堵截”。

这晚我们每人发了一个手电筒就出门了,也不知到哪个村去,只知道这户人家与单乡长有点亲戚关系,几次都没有落实。带队的是李副乡长,顾书记和单乡长都没来,一个年事已高行动不便属照顾对象,另一个这几天去县里开会去了,无法参加。其他人都来了,一路上无人高声说话,只有一片走动的声音。十几支手电筒时明时暗,不时有咳嗽此起彼伏,在旷野里显得格外刺耳,越发使人感到空气的沉闷和行动的诡秘。大约走了一个小时左右,目的地到了。前面传来命令,熄灭电筒,紧紧跟上。眼前顿时一片漆黑,手忙脚乱地跟上去,全忘了黑夜的危险。一队人来到一幢孤零零的房屋旁,分几处把守了门户。只听李副乡长叫道,屋里有人吧,请开门,我们是计划生育工作队的,到你们家执行公务!这样喊了几遍,竟无一点动静。打开电筒一瞧,原来“铁将军”把门,说明人走屋空。真是怪事一桩,根据布下的线索提供的情况,这户人家近几天都在家里,无出门的迹象。一时间大家议论纷纷,意见始终无法集中。

我把李副乡长拉到一边,说,可能是圈套,说不准人在屋子里,外面挂着锁。他说,在屋里也没办法,他不答应,你就无法敲开门。我忽然心生一计,说,我们假装回去,留两个人躲在门外听听虚实。他兴奋地一拍我的肩膀,好主意!想不到你还有两下子,就这么办吧,你和黄三在这里听着,其他人跟我回去。接着他与其他干部一一说了,就带着人马离开了这里,走时故意把脚步踏得山响。

我和黄三站在门外挨着,十几分钟过去了,里面什么动静也没有。黄三附着我的耳朵说,是不是真的走了?要是那样,其他人会说我们多此一举吗?我说,再等等,不管有什么结果,我想大家会谅解的,至少证明我们为计划生育工作出了力。他却说,可这是单乡长的亲戚啊,他知道了会怎么说?我沉吟了半晌,说,我想他总不会这点原则都不顾吧。

我虽然这么说,可心情却开始沉重起来,都说行政这碗饭不好吃,尤其是招聘干部,要是有了三长两短抵不了一阵子就回了老家。明年试用期满,成绩好坏是要乡长签字的,他如果与我作难怎么办?正这么想着,里面终于发出响声来了,首先是一阵吱吱呀呀的声音,接着发出一个浑浊的说话声,妈的!总算走了,老单那家伙也不寄个信来,当了乡长就忘了亲眷,这样天天锁门也不是个办法!索性远走高飞罢了!你这死人!怕什么!我倒不愿意在外面东躲西藏,有老单在,还怕他们呀!一个女人嗲声嗲气的声音,听了叫人肉麻。

我们不想再听那男腔女调一唱一和,心里早就紧张得不行,我留着,让黄三去叫李副乡长他们来。黄三去了一会儿就领着他们回来了。又形成了包围之势,又提高了声音开始叫门。可里面还是闷声不响。李副乡长火了,你们满以为我们不知道,我们早就知道你们的鬼把戏!再不开门,我们要砸门了!里面终于颤抖着说,我们开,我们开。随后一支钥匙从门缝中递出来。李副乡长接过钥匙,厉声问,谁锁的?里面答,那边邻居。李副乡长打开了门,十几支手电筒同放光明,一对男女瑟缩在屋角里,旁边还站着三个张大着嘴巴的小女孩。李副乡长说,走吧,到乡里做结扎手术!沉默了半晌,那男的突然歇斯底里地叫道,你们叫我断子绝孙!我也叫你们不得好活!我要到乡里告你们,单乡长没来,是谁叫你们这么做的?你李必农算老几!你们招聘干部还不是和我们农民一样,自己的饭碗都没拿稳呢。李副乡长说,你这个傻瓜!你满以为自己是单乡长的亲戚,就好耍赖耍泼,其实,你是害了他!你应该支持他做工作才是,他晚上没来就是给了你面子!我们招聘干部也是国家干部,在一天就干一天!计划生育是国策,不是哪一个人的事情,你不走,我叫人抬你走,你到乡里告我好了!那男人终于泄气了,结结巴巴地对女人说,你……跟他们走吧,我在家里……看着孩子,到乡里……不要忘了见见单乡长。

我们带着那女人回到乡卫生院里,早有医生在等着。顾书记也在等着我们,见到我们凯旋归来,他兴奋地说,同志们辛苦了!大家再坚持一下,等做了手术再去休息吧。

这时那女人问,单乡长呢?我要见见他。

李副乡长说,他开会去了,他在不在都一样,反正手术都要做的。

那女人一听这话,“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双腿一软坐在地上,死活不肯就范。

李副乡长看了顾书记一眼,顾书记说,你看着办吧,这事党委不是讨论了由你主管吗?

李副乡长顿时满脸严肃,指着女人说,你这是做给谁看!你不要死皮赖脸,做不做手术不是哪一个人的事情!这是国策,任何人也无权干涉!先做手术吧,你有意见今后再说!

那女人一看这样,知道无望,哭声顿止,她用艾怨的眼光看了李副乡长一眼,在医生们的扶持之下走向了手术台。

工作不到一个月时间,顾书记和单乡长就找我们谈了一次话。当文书老孔把这事情通知我们时,我们就有点惶惑不安。老孔一看这样,笑着说,其实没有什么,在乡里工作,谈话是常有的事情,慢慢就习惯了,如果是布置工作,你们接受就是了,如果是批评教育,你们更要虚心接受——按理说不会有这样的事,如果要你们汇报思想工作,你们该说的多说,不该说的少说。他这样一说,我们顿觉轻松了许多,心想参加工作了难免要谈话,要接受批评教育,要经历以前从没经历过的事情。

吃过早饭,我去顾书记寝室,黄三去单乡长寝室,谈话正式开始。顾书记斜靠在躺椅上,满脸笑容地对我说,抽烟吗?我说不抽。他又问,喝茶吧?我说不喝。他于是自己抽烟喝茶,一会儿才问,年轻人,到这里会习惯吗?我说已经初步习惯。他说,习惯了就好,这次找你们谈话,主要是听听你们对工作的看法,尔后,布置一下任务,你先谈吧,想到什么谈什么?不要顾虑。

我想了好一会儿,脑里还是没有一个头序,心想我与李副乡长接触多一点,就谈谈他吧,我说,其实,我没有什么可谈的,我对领导和同志们了解不够,不便乱谈,我与李副乡长接触得多一点,总觉得他挺体贴关怀我们的,工作也挺有魄力,只是,他好像有点身不由己,许多工作很难开展,就那晚计划生育,要不是事先作了安排,恐怕就会泡汤,至于我本人的,其实没什么可谈的,就说说我的本职工作吧,我是管土地的,是掌握第一手材料和把第一道关的,可村民们批屋基却往往找单乡长去办,再由单乡长告诉我该怎么办,次序都搞颠倒了,这样叫我工作也难搞许多,我就说这些,请顾书记看看是否正确?

是这样,是这样,你说得很好。顾书记一边点头,一边笑眯眯地说,小李是我一手提拔上来的,我总不会看着不管,你既已看出了这一点,今后可要多帮助他开展工作呀!老单是乡长,难免有很多熟人找他办事,他又乐意帮人家的忙,找的人就更多,这样吧,今后有人通过他找你办事,你就按自己的意思办吧,拉屎拉尿也有个顺序,先到的先拉,哪能不按顺序!只要你自己严守纪律,按制度办事,我们其他人是没有什么话可说的。

我听着顾书记的话,心里有了一点儿感动。毕竟是书记哪,顾大局,讲道理,我就说,我一定照办!

还有。他又说,党委会商量了,给你和小黄布置了一个工作,上面一个月前就下了两个文件,说要繁荣文化事业和维护社会治安,配备两个人,一是文化员,一是值班民警。乡里没有钱再招两个人了,我们商量了,叫小黄兼管文化员,反正共青团和文化站,是那么回事儿。你兼管值班民警,还可省了购置服装的钱,反正土管部门的服装和值班民警差不了多少。你看,可以不可以?

我略一沉吟,说,好吧,我干,只是业务上靠领导和同志们多指导。

他笑了,满意地拍了拍了我的肩膀,多努力吧,争取明年入个党!

我走出顾书记的寝室时,好像约好了似的,黄三也从对面单乡长的寝室里出来了,脸上是一种极为复杂的表情。我们一前一后回到寝室里,斜靠在被子上,一言不发。

我说,喂,黄鱼(我总这么叫他),你在想什么?

他说,四眼(他总这么叫我),我们这么干下去会转国家干部吗?

我惊讶了,什么,你想转入国家干部?试用期都还没过,就想这些了。再说,招聘干部是不能转入国家正式干部的,我们进来时上面不是明说了吗?打破铁饭碗,这是一种改革。

他叹了一口气,唉,还不如再读一年考大学拿个铁饭碗,读书再苦也不会有许多烦恼事。

我说,这么快就泄气了?你说说,单乡长到底谈了些什么?

他不答,那双黄鱼般的眼睛似看非看地对着我。我说,你说说吧,难道只这么点时间你就对我不信任了?

他终于说,单乡长说,你们招聘干部应该时刻注意自己的言行,招聘干部和国家正式干部不同,充其量不过是个临时工。你干好了,干得长久一些,有机会当四、五年乡长书记也转入国家干部,干不好时就得回家。他还说,李副乡长就有这么个心思,想当正乡长,好转正式干部。想当初他还不是靠我们提拔上来的,有我在,他就只有这么干干了,一个招聘干部当正职,哪个人会买账!还是现实的好。反正他说了很多,也许诺了很多,我都记不清了。

我又问,他就没有说过我们吗?

他沉吟了半晌,说,说过,他叫我好好干,他说当个共青团书记还是有希望的,是党的后备干部,只要和组织多接近,多干一些工作,早迟有一天会用到的,他还给我布置了一个文化员的工作。他也说过你,不过没有指名。他说当一个干部应遵守纪律,不要想花点子,领导叫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能自以为是。当一个干部应多同农民接近,不要想法子出农民的洋相,开农民的玩笑,我们和农民之间至多也不过是人民内部矛盾,对于农民的落后思想,应采取教育的态度,不应想那些自以为高明的办法!

我听了半晌说不出话来。看来,黄三那次的忧虑是对的,单乡长对我有了看法。可是,顾书记对我说的是另一回来。我到底该怎么办?是听顾书记的,还是听单乡长的,抑或两者都不听?正这么想着,李副乡长进来了,大着嗓门说,唷!两位秀才议论什么呀?愁眉苦脸的,有什么难事吗?我是管生活的,说给我听听,看能不能帮得了你们的忙?

我们只得把顾书记和单乡长要我们兼管值班民警和文化员的事说了,其它的不好再说。他听了哈哈一笑,这有什么可愁的,我们不都兼着职吗?你们看我,兼了五、六个职务,什么生活,计划生育,政法,农业生产,还有防汛防旱领导小组组长等等,多着呢!其实乡里工作都一样,只要你不闲着就是了,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女人纳鞋底一样,完成就是了,再说,干好干差不是你们的事情,到时候领导自会解释。

我们被他这一番话逗乐了,心情顿时轻松起来,心想先干下去再说吧,管它那么多!李副乡长临走时又说,你们会玩扑克么?晚上吃了饭等着我,我找一个伙计来和你们干几局,看谁赢谁输!

这是一个特殊的日子,我们六个月的试用期已满,正等待着领导给我们写评定,确定是否正式聘用,如果不行,可继续留用三个月,以观后效。我们的心情比任何时候都沉重,甚至比高考那会儿还沉重。那时候,千千万万个考生同时踏入考场,录取的仅有一部分,大家考不上明年还可再考,再拼搏,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之中进行。就是再考不上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并不是每个人都能上大学的——你可以这样解释。而现在,已经参加工作了,传统观念告诉我们只能继续待下去,不容有丝毫的后退,后退就对不起父老乡亲,就没有面光,就得被人们斥之为“饭桶”!黄三显得比我还紧张,整天魂不守舍的,也不大愿意和我讲话了。

这时上面发下通知,要搞第二届选举了,一切以选举为中心,其它工作都得靠边站。广大干部都应全面认真负责地对待这个工作,与上级指示精神保持高度一致。这是考验广大干部特别是招聘干部的重要时刻,选举以后就要搞一年一度的聘任工作和确定岗位责任制。聘任制和责任制是干部制度的一大改革,这个工作搞得好坏,首先取决于选举工作的成败。

就这样,我们还没有来得及对自身的前途和命运作充分的设想的时候,就投入了这场选举工作。党委分配给我们的任务是配合文书老孔准备一切材料,包括写政府工作报告,分发各种选举小册子,写标语、口号等。我们还负责乡机关选区的准备工作,去乡属各部门核实选民,讲解选举办法。这样一来和他们都混熟了,许多人后来成了我们的好朋友。

转眼到了选人民代表的日子,其他干部一大早吃了饭就奔赴各选区。乡机关选区只留下顾书记主持工作压压台面。单乡长和李副乡长因安排了候选人名额,按照规定,也得回避。乡机关选区选举一开始,就有人提问,没排上候选人的是否可选上?这是明知故问。顾书记回答,当然可以,不过为了选足名额,使选举顺利成功,我看还是选排上候选人的好。大家都是国家干部,应该与上面的精神保持一致!

听了顾书记的话,下面开始窃窃私语。他们来自中小学、卫生院、供销社等单位,都是国家工作人员,民主意识比一般的村民强,都有一套自己的想法,顾书记的话不一定照办的。我想这次选举可能要砸台,但愿不闹出什么乱子来,闹出乱子来我们脸上也不光彩。

开始发选票,开始解释选举规则。还未解释完,就有人开始交票了,三两分钟,投票完毕。我和黄三忙着统计,然后唱票监票计票。在一片吟哦声中,黑板上的名字越写越长,越写越多,我和黄三也加入其中,并且得的票数不算少。最后得出结果,天哟!我和黄三选上去了,另两位乡属部门候选人却没有选上。我们顿时脸红心跳,仿佛做了贼一般心虚。未等顾书记宣布选举结果,早有掌声响起来,并且越来越响,经久不息,震耳欲聋!我们就在这一片热烈的掌声中晕乎乎地走下主席台。

事后我问黄三,这是怎么回事?他也答不出个所以来。还是老孔为我们释了疑团,他说,你们初来乍到,大家对你们都没成见,再加上这几天你们负责与他们联络,和他们混熟了,你们选上理所当然。最后老孔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们一眼,说:选上了还是没选上的好,麻烦的事情多着呢。你们今后要学老成点,要时刻注意自己的言行。这是经验之谈,看着老孔那花白的头发和苍老的面容,我们不禁生出许多感慨来。

老孔的话不久就应验了。首先是单乡长找黄三谈,再是顾书记找黄三谈。黄三这几日像被司法机关传唤一样马不停蹄地跑不分白天黑夜地跑,他早已把老孔的话丢在耳边。他眼圈黑黑的,他染上了烟瘾,他开始凶狠地抽烟,搞得寝室里乌烟瘴气的。奇怪的是他好像得了传染病,他自己被人谈了,又要去找别人谈。这期间,只有李副乡长找我谈了一次,谈话的内容也极为简单。他说,本来你这一票我是要定了,可现在考虑到单乡长对你印象不好,你这一票要么给他,要么空着,我选上选不上都无所谓,可你不能为这一票丢了工作!我感动地说:我这一票如果不给你,也只有让它空着,这要体现我自己的意志,不然还叫什么选举!至于工作,我想当一个人民代表回到家里去也是光荣的,父老乡亲会理解我!李副乡长握着我的手,握得那么紧,那么久,以至手心都出汗了,然后什么也没说就走出了房间。

黄三病了,一种咳起来喘不出气来的毛病,夜里常常把我惊醒,可他就是没去医院,看样子选举工作不结束他是不会去的。一场激烈的较量之后,乡长的选举工作正式开始了。四十九个代表坐进了会议室,上面主持的大多是陌生人,估计是县里来的,这就显出了选举的慎重和非同小可。一张张选票发到代表们手里,无需听上面的解释,强调,制度,原则,一双双眼睛早已在选票上扫瞄。黄三紧靠着我,他几乎没加思索就在单乡长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在李副乡长的名字上打了个“×”。随后定定地看着我。我的脑子里几乎一片混乱,单乡长和李副乡长的名字像放电影一样重叠又分开,分开又重叠,不知道在哪儿下手。待到上面催促交票时,我才一激灵,那支笔终于不由自主地伸向了李副乡长的名字……

然后是唱票监票计票,上面的人不停地忙碌,下面的人水鸭般伸长了脖子看。结果出来了,李必农副乡长以二十五票超过半数当选为乡长,而单乡长却仅以一票之差落选了。正当大家沉浸在入选的欢呼和落选的悲哀之中时,我的耳畔响起了一阵敲破鼓似的咳嗽,咳得那么的长,那么的剧烈。我转过身去时,黄三伏在凳子上,背脊一抽一抽的,已经背过气去了。我叫声“不好”!赶紧抱住他。这时,坐在不远的李副乡长急速走过来,说,快送医院!一边背起黄三,拨开人群,我紧随其后,在一片惊愕的眼光中奔出了会场。

选举工作结束以后,全县都处于紧张的人事调动之中。单乡长由于落选,理所当然调离河东乡,他却“因祸得福”,通过一个部队里转到地方的老首长的关系,调到了县委组织部工作。各乡都在物色人,新的领导班子都在找关系要人。李必农乡长却没有走出乡政府一步,任凭人家忙忙碌碌。最后我们乡也调出了几个吃国家商品粮的,调进了几个招聘干部。李乡长像那次接待我们一样忙忙碌碌地为他们安排住宿。有个干部临走时讥笑说,好你个李必农!调走的都是铁,捡到的都是泥。李乡长笑而不答。他的心思只有我们招聘干部才体会得到。他的这番行动无形之中把我们联结得更紧了。我们这个乡最后只留下两个吃国家商品粮的,一个是顾书记——只要他不愿走,李乡长是不会让他走的;还有一个是老孔,人们最瞧不起的文书,李乡长却留下了他。顾书记对这些事情不大过问,他只在一次机关干部会上开了这么一句玩笑,小李呀,你这么搞是孤立我呀,这不变成你们招聘干部的王国了。李乡长却说,老顾呀,我们塘浅,养不起大鱼,由他们去吧,愿来的来,愿去的去,这是自然规律,再说,现在只剩你与老孔是吃国家商品粮的,大伙儿是敬佩你们呢!

人员到岗后,接下去是聘任工作和责任制工作,每个人都受书记乡长的聘任,再安排具体工作,责任到人。而我们,先由乡长签字确定是否转正,尔后再参加聘任和责任制工作。黄三由于那次事情之后,一度时期萎靡不振。出乎意外的是,李乡长却在他的评议书上签了字让他转正。为此他还和顾书记有了一点点小小的摩擦。

事后李乡长来到我们寝室里,黄三早已泣不成声了,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他说,李乡长,我直到现在算真正了解了你,我想起了我们报到时你说过的话,你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我算真正懂得了我们作为招聘干部的全部含义,今后,你看我的行动就是了,我保证不会给你,给自己丢脸!

李乡长说,好了,事情已经过去了,你又没什么大错处,这些事情就不要放在心里,我们要做的事情多着呢。这回我想和你们两个秀才商量一下,老是让你们合住在一个房子也不成样子,我有言在先,可行起来却不容易。你们都来出出主意,把我们乡的乡镇企业搞上去,企业办公室要名符其实。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对得起全乡人民,才能证明我们招聘干部的真正价值!

这件事就这样被我和黄三挂在心里。几天之后,黄三兴冲冲地告诉李乡长,他有个同学大学毕业,不想留城工作,却想在乡下办个厂子,技术、产品已初步确定,厂址还没选择好,现在有些乡不是怕冒风险,就是担心资金贷不到,销路搞不好。李乡长兴奋地说,行!我们先去看看。

他们回来马上召开了乡机关干部会,提出了这个问题。那个时候办厂的人很少,一阵子沉默,大家对这件事毫无思想准备,一下子转不过弯来。但一会儿人们就开始松动起来,开始议论这个事情。有人发问,有把握吗?问得很含糊,也很全面。李乡长答,这要看我们的决心,现成的东西总是没有的,更主要的是靠我们拼搏!大家都说,干吧,我们招聘干部也要干出个样子来,让人家看看我们也是有能耐的!就这样,这件事以大多数人意见通过。乡里负责厂房的审批、土地的规划和建设厂房,主办人负责技术、人员和销路。会后李乡长特地找了我和黄三,他对黄三说,办厂的是你的同学,你起着桥梁沟通作用,许多事情需要你办,你尽心尽力去干吧!又对我说,接下去看你的本领了,土地规划是第一步,规划少了不行多了也不行——道理你自然明白,上面以此作为审批的重要依据。顾书记也找我们谈了一次,也说,本来,我是不同意小李搞这个事情的,政界与商界历来是两回事,搞好了没有你的功劳,搞不好却有你的错误,既然小李决心搞,上面也有这个指示精神,我们就要紧跟形势,好搞的都搞,今后,你们要配合小李全力以赴搞好这个事情,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当我第一次握着皮圈尺、三角板、水准仪等测量仪器为这块土地作规划时,双手不禁颤抖了,双眼也不由得模糊了……

一切都在不言之中悄悄地进行,一切都是大家齐心协力的结果。不出几个月,一家大型的玻璃钢制品厂昂然挺立于河东乡,随之,一种小型轻便价廉物美的背包式喷雾器便被联产承包责任制后的广大农户所喜爱。李必农乡长当政三年间,厂里的产值直线上升,人员不断增多,全乡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一个劳动力在这个厂里工作。三年来,河东乡人心稳定,干群和谐,人民的物质生活和文化生活也不断丰富多彩起来。

这年年底,县里一个参观团来到了这里,团长是原河东乡乡长老单,他已提至组织部副部长。他和我们一一握了手,当他问起这个乡的干部状况时,回答竟几乎全是招聘干部,他笑了,笑得意味深长,他最后激动地说,我对你们总算有了重新认识,李必农是好样的,而你们招聘干部更使人敬佩!

第三届选举就要开始了,这次县里决定在选举前来一次大调动,以免在选举后给调动工作增加难度。这样一来选举工作就有些松懈。这一天李乡长接到县委组织部的电话通知,要他即速去谈话。第二天他回来后什么人也没说就开始整理行装。我和黄三预感到事情不妙,来到他的寝室里,他停下手中的事,呆呆地看着我们,一言不发。

我问,你要调走了?

他说,去河西乡。

黄三又问,为什么调你?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因为我出名了。

我们相顾无言,内心却无法平静。河西乡,和河东乡遥遥相对,是全县最落后的乡。而李乡长上届任期已满,这届如果再选上就会转入国家正式干部,摆脱招聘干部被人瞧不起的局面。他这一去,能继续选上去吗?如果上面因为他出了名重用他,也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调他走呀。再说,如果落后乡都派先进乡乡长去当任,那么其他干部怎么培养得出呢?我们带着许多疑问找了顾书记。他显然已知道了这件事情,紧锁愁眉,正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见到我俩进来,也浑然不觉。一会儿回过神来,一边让我们坐,不用我们发问就说开了,小李的事情我早已预料到了,一个干部在一个地方时间长了,难免有这样和那样的议论。我作为一个书记,组织原则不允许我去为这件事作交涉。小李要是当初听我的话,平平稳稳干工作,也不至于落到这种局面,有道是人怕出名猪怕壮还真有道理呢。唉!我老了,这里没有他我还真有点难以管理呢,你们今后可要多干工作呀。

李必农乡长就这样带着他那副简单的行囊走了,临走时他歉疚地对我们说,我食言了,到现在都还没有给你们解决住房问题,这些今后全靠你们自己了,好在有了这个玻璃钢厂,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好好工作吧,招聘干部也会有出息的。河水总是流动的,这是自然规律,我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回来,不要为我走而悲伤。

接下去又开始搞选举了,我们无暇再为一些不如意的事情去悲伤,又投入到这种琐碎而繁忙的工作之中。这里新调了一个国家正式干部的乡长候选人,黄三也作为第二梯队培养对象列为乡长候选人。由于选举工作的地域性、排他性,由于人民代表的某种逆反心理,那位老兄落选了,而黄三却成功地登上了乡长的宝座,成为全县最年轻的乡长。

不到几日,从河西乡传来消息,李必农乡长落选了,河西乡本乡本土的一个干部选上了乡长,这已在我们的预料之中,可我们还是不愿接受这个事实,我和黄三决定去看看他。

这天清早,我和黄三蹬上自行车上路了。我们带着干粮,中午在一处僻静的山岙里吃了饭。到落日的余辉洒遍青山时,我们终于赶到了河西乡。找到了李必农,我们一起吃了饭,还破例喝了点酒。饭后,他说,到外面走走吧。

河西乡出门便是山和岭,我们不顾旅途的疲劳爬上了一道峻岭,来到一个光秃秃的山顶。三个人躺到草地上,夜幕已经降临了,我们不知从何谈起,三双眼睛望着星星不说话。一会儿李必农开始说话了,却出乎意外地说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我们都熟悉,可这回听起来却别有一番滋味。

故事说的是有那么一群冒冒失失的仙人,某个晚上来到这里,看到这里山明水秀,玉带缠绕,气象万千,就想锦上添花,在河东和河西架一座大座,再引来东海的水,把这里变成鱼米之乡。他们只用了小半夜便垒好了两个桥墩。这时来了个土地爷,这家伙眯着眼看了一阵,不觉惊出一身冷汗。那土地可是自己的宝啊!只有地,人们才会称他土地爷;也只有那贫瘠的土地,人们才会朝拜他,祈求丰年。倘若桥造成了,这片土地便会成为汪洋大海,他的门庭就会冷落,再也受不到人们丰盛的祭祀和美妙的颂辞了。他急中生智,噘起嘴巴,捂上手掌,学着公鸡“喔喔喔——”地啼了一声。天要亮啦,我们得走啦,仙人是不能见凡人的,于是,那帮仙人丢下两个垒好的桥墩远走高飞,云游四海去了,再也没来过这里。现在还留下那两处天工斧削般的石桥墩,一个在河东,一个在河西,留下那矮小丑陋香烟缭绕的土地庙。

故事说完了,我们还躺在草地上不想起来,夜深了,我们领受着习习凉风,忘记了时间,忘记了世事的纷扰,仿佛回复到童年的意境中去了……

作者简介:

吕黎明,浙江临海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江南》、《延河》、《芳草》等发表中短篇小说。出版有《人家闺女有花戴》、《青光》两部小说集。

2013年被评为“台州市四个一批人才”、台州市第七届文化曙光奖、临海市第七届拔尖人才;2013年、2014年、2015年获临海市文化精品工程奖等奖项。

2015年7月,赴台州对口支援的新疆阿拉尔市采风,创作了长篇散文《掀起你的盖头来—新疆阿拉尔采风散记》。一直致力于小说、散文创作。

主要有中篇小说《人家闺女有花戴》发表于《江南》,中篇小说《黄色院落》发表于《延河》,短篇小说《死棋》发表于《花溪》,短篇小说《陈芝麻三颗》发表于《滇池》,短篇小说《老书》发表于《青年作家》,短篇小说《请别多嘴》发表于《芳草》。

散文《雄关不独北国有》发表于《风景名胜》杂志,并获读者市场调查散文类第一名。中篇小说《人家闺女有花戴》作为台州市首届作家节系列活动之一召开作品研讨会,《江南》主编钟求是,台州作家三十多人参加会议,并在台州电视台、台州晚报等媒体播出和刊发。散文《逆水河思绪》入编台州市《作家笔下的台州》一书。

长期从事文艺管理工作,因工作突出, 从1998年开始,共有八次分别获台州文联系统、临海市古城文化节、临海市宣传思想工作先进个人荣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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