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伟平：（军旅）老母猪搞“破鞋”

1970年三月，我被派到连队的生产班去喂猪。

对于派我去喂猪，队长朱文远和指导员陈怀本的意见不一致。

那时候，我们部队政治处对“四好连队”（四好：政治思想好，军事训练好，三八作风好，生活管理好）的评比有个过硬的要求：要达到“生活管理好”这一条，连队必须要每个月杀一头猪。否则，一票否决。

所以，猪喂得好不好，能不能保证连队每个月杀一头猪，是关系到连队是否能够评上“四好连队”的根本问题。

朱队长不放心我去喂猪，讲了好几个理由：

派一个连队里年龄最小的兵去喂猪，不合适，连里没人啦？别人会怎么看？当时我刚刚16岁，是连队里年龄最小的兵。

我虽然1米82的个子，体重却只有110斤，瘦得跟高粱杆似的，挑担水都左摇右晃的，他担心我干不动。

他认为我眼里没活儿。

图为刚入伍的我

我虽然人挺老实、也听话，能够服从命令听指挥，但是属于算盘珠子的，扒拉一下动一下，不扒拉不动弹。而喂猪是一个人独立干活，没有人监督，也没有人给你安排布置工作，除了喂三遍食外，其他的工作（如防疫，打猪草，清扫猪圈，做发酵饲料等）全凭自己的眼力，眼里有活儿，从天亮忙到天黑；眼里没活儿，每天给猪喂三遍食，就完事了。如果猪饲料没有了，我可能不会自己想办法去解决，如果依赖司务长去买酒糟和豆饼喂猪，那咱们可喂不起啊。

他还认为，我是城市兵，连活猪都没见过，根本就不可能知道怎么喂猪，如果把猪喂死两头，那连队就做不到每个月杀一头猪了，那不是把“四好连队”的底牌给砸了吗？

但陈指导员坚持“干部子弟城市兵，必须要到艰苦的环境中去摔打。”

指导员的观点政治性强，队长不再反对。但他始终不放心我，几乎是天天到猪圈里来转一圈。有时候是早饭前，有时候是晚饭后，有时候是午睡时。

但是，无论他早、中、晚，什么时候到猪圈里来，都能碰到我正在猪圈里干活。

他一看，猪圈里打扫的还算干净，小仓房里的各个工具、各种饲料，摆放的还挺整齐，烀猪食的灶间，也收拾得挺干净，猪饲料准备的也很充分，发酵饲料也做了不少（当时猪吃的主要是：猪草、酒糟、米糠、豆饼、剩菜剩饭、黄豆杆粉碎后做的发酵饲料）。

而且他还从司务长每月公布的伙食费账目中看到，自从我喂猪开始后，伙食费中就没有买猪饲料的支出了。

他是黑着脸来，笑着脸去，走的时候还鼓励我两句：“好好干啊，争取早日入党。”

我接手养猪时，是24头肥猪，一头老母猪（一年下两窝猪仔）。这些猪能吃能拉，屎尿特别多，猪圈得天天清扫，冬天用镐刨，夏天用水冲。

三月份，延吉还是冰天雪地。延吉的冻土层有1米2深。猪圈里的猪屎猪尿，冻得邦邦硬，一镐下去，冰碴子崩到嘴里，骚哄哄、咸滋滋的，那可是猪的屎尿啊。所以，我是个尝过猪屎尿味儿的人。现在，戴个口罩就可以防止冰碴子崩到嘴里，但是，那个时候没有口罩。刨不了一会儿，就大汗淋漓，棉衣棉帽都得脱掉。而化冻后，臭气就上来了，我整天在猪圈里干活儿，身上浸满了猪圈里的臭味儿，无论我走到哪里，人家都说我是“一身猪屎味儿”。

开始时，我还能闻到我身上的臭味，但后来就闻不出来了。

我的嗅觉对猪圈的味道已经没有辨别能力了。

四月的一天，天蒙蒙亮时，我到猪圈里去拿手推车，准备到食堂去拉水，烧猪食。

猪圈里没有自来水，一天得拉两次水，早晨一趟，中午一趟。手推车上装着两个没有盖的大汽油桶，每个汽油桶能装300斤水，一车水就是600斤重，上坡很是吃力。

我们猪圈在营区外一个废弃的高炮阵地上，猪圈大门前就是一个大上坡，上坡前得猛跑，把车速提起来，但快到坡顶时，车速还是没有了，我弓腰撅腚，恨不得双手抓住土地，在地上爬着走，才勉强把水车拉进猪圈的大门里。朱队长担心我干不动，可能指的就是这个拉水车进猪圈的活儿。其他的活儿，我没觉得有太费劲的地方，就是粉碎黄豆杆时太遭罪。

当时，北京军区一个叫叶洪海的战士，发明了把黄豆杆粉碎，发酵后做饲料喂猪的办法。我们部队在各个猪圈里全面推广了这个喂猪的办法。

粉碎黄豆杆的活儿，实在是太脏太呛人。粉碎机一转，立刻灰尘满天，粉碎机房很小，在里面伸手不见五指。干一上午活儿，鼻子里、嘴巴里、嗓子里，全都是灰，浑身上下都是粉尘，连续好几天喘气都是一股黄豆杆味儿，咳出来的痰都是黑乎乎的。

那天，我走进猪圈的大门，按照惯例，先到各个猪的圈舍去看一圈。

走到老母猪的圈舍前，我发现躺在地上的老母猪，身边有八个粉嘟嘟的小猪仔，分为上下两层，正在你踩我踏地抢着吃奶。

上面的那层小猪仔，得爬到底下那层小猪仔的身上之后，才能咬到奶头，所以，它们是拼命地爬，胡乱地踩，使劲地蹬，根本不管是踩到脚底下的小猪仔脑门了，还是蹬到了眼睛。

下面一层的小猪仔，紧闭着眼睛，使劲地咬着奶头，任你踩，任你踏，任你蹬，就是不撒嘴。

我赶紧跑回去报告。朱队长很高兴，一脸灿烂地跟着我来到了猪圈。

他跳进老母猪的猪舍，走近一堆鼓囊囊的肉堆边，用脚踢了踢，踢出来一只被闷死了的小猪仔，他脸上的笑容立刻就没了。他又靠近老母猪的身边，仔细观察起来，一伸手，从老母猪身下拽出一只已经被压死了的小猪仔。

他的脸色立刻变得难看起来，连珠炮地质问我：“你怎么搞的？老母猪生小猪的时候，你到哪儿去了？你为什么不看护好老母猪？怎么能让它压死了两个小猪？”

我说：“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生的啊，我是今天早上才发现的。”

他生气了，说：“小猪仔出生的时候，你不在啊？你不知道老母猪生小猪的时候要守夜吗？”

我说：“我知道要守夜，但我不知道老母猪什么时候生啊。”

他说：“你没看出来吗？”

我说：“我哪儿会看呐。你天天到猪圈里来，你都没看出来，我到哪儿去看得出来啊。”

我这一句话把他噎住了，他心里清楚：“不知者，不为罪”。

他不吱声了，只是不停地用手拍打着栏杆，自言自语地说：“可惜了，可惜了，唉，两条大肥猪没了。”

他是真心疼啊！也许他还有点儿后悔，不该让我这个看不出老母猪什么时候会生小猪的人来喂猪。

我也很愧疚，因为我的无知，剥夺了两个小猪仔的生命。

在我的眼里，老母猪和大肥猪的体型是一样的，都是那么大的肚子。

我确实看不出来老母猪会什么时候生小猪仔，也不知道看什么地方。

临走时，他憋了一肚子火，问我：“在你前面喂猪的是谁？你接的是谁的班？”

我说：“李宝安。”

他说：“李宝安没告诉你什么时候配的种，什么时候该生小猪了吗？”

我说：“没告诉啊！”

他说：“那我找李宝安算账去。这是怎么交的班啊。”他一肚子的怒气，似乎找到了发泄的地方。

李宝安是68年三月河南信阳兵，外线班战士，农村入伍的，憨厚老实，身宽体胖，手劲很大，很能干，在家时养过猪，离开生产班后，刚刚被发展成为党员。

朱队长一脸怒气地在前面走，我跟着队长来到外线班，准备和李宝安对质。

李宝安听说生了小猪，也很高兴，说：“我还奇怪呢，这老母猪怎么不发情呢，原来是自己怀上了。”他确实挺懂养猪的，还知道老母猪发情的事情，可我不知道。

朱队长很严肃地问他：“老母猪是什么时候配的种？你交班时，为什么不把老母猪的生产日期交代清楚？如果昨晚有人守夜，那两个小猪能死吗？”

守夜，老母猪生小猪的时候，要有人日夜守在老母猪身边，防止刚出生的小猪仔被压死、被闷死。同时，要把出生后的小猪仔放到老母猪的奶头边，让小猪仔吃上奶。一般是，第一天晚上由喂猪的人守夜，第二天晚上及其以后的晚上，由连队安排其他的人守夜，因为喂猪的人白天还得干活。

李宝安听说死了两个小猪仔，也很惋惜。问我：“怎么死的？”

我说：“一个是压死的，一个是闷死的。我不知道老母猪什么时候生小猪，昨晚我不在，没有守夜，今天早上才发现多了一群小猪。”

队长指着李宝安说：“这事儿是不是你的责任？你交班时，为什么不告诉他母猪的生产日期？你是不是该挨批评？你把两条大肥猪弄没了。”

李宝安一听，急了，赶紧辩解，说：“我哪儿知道它什么时候怀上的啊？是它自己私自外出搞破鞋，把自己肚子搞大了。”

他话头一转，说：“队长，你还批评我？你应该表扬我。那老母猪自己搞破鞋，怀上了小猪仔，我还给连队省了配种费呢。虽然死了两个小猪仔，那还不是还白捡了八个小猪仔嘛！我这辈子都没捡过小猪仔。”

李宝安这番辩解，一下子把朱队长说乐了，说：“你小子还强词夺理。好了，功过相抵，两不相欠。”

我当时还很纳闷，每个猪舍的东、北、西，三面都是1米2高的砖墙，猪圈的北面有房顶，房顶也有2米多宽。猪舍的前面（南面），围栏齐腰，不打开猪圈门，这老母猪怎么能跑出去？李宝安说的“老母猪私自外出”，这怎么可能？

秋天时，我见到了奇迹。

李宝安说的“老母猪私自外出”得到了验证。我亲眼看到了老母猪发情时的疯狂，老母猪因发情而爆发出来的跳跃能力，让我目瞪口呆。

那天上午，我正在打扫猪圈。所有的猪都吃饱了躺在自己的猪舍里哼哼，只有老母猪焦急地在它自己的猪舍里不停地走来走去，时不时地抬起前腿，趴在它自己猪舍的栏杆上四处张望，趴一会儿就掉下去了，又在圈里走来走去。我也没在意，继续打扫猪圈。

突然，老母猪像狼狗一样，一跃而起，跳出了猪圈，急匆匆地奔向大门，冲进了大门外的菜地里。

我一下子愣住了。我从来没看到过老母猪有这么强大的跳跃能力。眼看着老母猪冲出了猪圈的大门，跑没影了。我立刻扔下手里的扫把，追了出去。

这时候，老母猪已经穿过了菜地，跑上了公路，直奔一个在公路上行走的大公猪而去。原来，是一个社员手里拿着一条柳树枝，在赶着一个种猪去配种。

老母猪到了大公猪身边，立刻和大公猪亲热起来，使劲闻，使劲挤，使劲拱。

在老母猪的亲热中，大公猪爬上了老母猪的后背。大公猪的前腿搭在老母猪的后背上，后腿紧着捣蹬，生怕自己掉下来。

那个赶猪的社员一看，立刻挥舞着手里的柳树枝，使劲地抽打着他的大公猪，试图把大公猪从老母猪身上赶下来。大公猪毫不理会社员的抽打，继续忙乎它自己的。

过了一会儿，大公猪自己从老母猪身上掉下来了。

社员一看，这是干完坏事了啊。转身就冲我来了，向我要配种钱。我一头雾水，说：“什么配种钱？”

他说：“我家这是种猪。我这是赶去给人家母猪配种的。你家老母猪半道上劫色，先配上了。这种猪交配完了，过一会儿还怎么给人家的母猪配种啊？你不交配种钱，谁交配种钱？我家的种猪也不能白给你家母猪配种啊？”

我这才明白，原来它俩是在交配。我从来也没见过这阵势，也不知道这两个猪在干什么，我还以为它俩在打架呢。

我说：“我没让它俩交配，是它俩自己搞破鞋。”

社员说：“我不管你让没让，反正是我家种猪给你家母猪交配完了，你就得交配种钱。没有白配种的。”

我说：“我没钱。它俩自己搞破鞋，与我没关系。”

社员一听，急了，“什么它俩自己搞破鞋。是你家老母猪发情了，大老远的跑过来色诱我家种猪的。你交钱！”

我说：“我没钱。再说，是你没看住你家大公猪的。你要是看住了，你家大公猪能和我家老母猪搞破鞋吗？”

他说：“你没看到我在往下赶吗？没赶下来呀。”

我说：“那就怪不得我了。没赶下来是你的责任。你根本没有使劲赶，你要是使劲赶，它们不可能搞破鞋。”

社员说：“我还不使劲？树枝都抽断了。”

我说：“你要是使劲赶，一脚就能把它踹下来。”

我俩正在呛呛时，回头一看，我的老母猪已经下了公路，穿过菜地，正在一扭一扭的往我家猪圈里走呢，它认识自己的“家”。

社员的大公猪也走远了。我一指他的大公猪说：“你家猪跑了！你还不快去追？”

他拔腿就去追他的大公猪去了。我也赶紧去追我的老母猪。事情就此不了了之。我的老母猪又一次没花钱就配上了种。

老母猪走进猪圈大门，走到自己的猪舍前，站在门口直哼哼。它已经没有能力、也没有兴趣跳进自己的猪舍里去了。

我打开它的圈门，把老母猪赶进了它的猪舍里。

老母猪进到自己熟悉的猪舍，走到圈底，靠着墙，缓缓地躺下，非常舒服地哼哼着。

我这才明白了李宝安说的“老母猪自己私自外出搞破鞋，把自己肚子搞大了。”原来是这么回事。

我回来把今天的见闻和李宝安说了。李宝安听后，哈哈大笑，说：“咱们又占便宜了。你赶紧把今天的日子记下来，将来交班时告诉给你的接班人。否则，老母猪生小猪时，又没有人守夜了。”

原来，是发情的老母猪闻到了种猪的味道，自己跳出猪圈跑出去交配的。由于李宝安当时不在猪圈，也没有想到老母猪能自己跳出一米多高的猪圈，所以，他根本不知道老母猪交配的日子。

他说，他回来时，看到老母猪自己站在院子里，他还纳闷：这老母猪是怎么出来的？他万万想不到，这发情的老母猪会像狼狗一样，一跃而出。我要是没有亲眼所见，我也会想不到老母猪有那么高的跳跃能力。

我按照李宝安的要求，记下了今天的日子。

“十一”过后，我将养猪的工作移交给了报台的报务员老陈，并重点强调了老母猪交配的日子。

118天后，这个老母猪一窝生了12个小猪仔，个个活蹦乱跳，一个都没死。

闻讯后，我跟着朱队长一起来到猪圈。一窝猪仔，解决了一年的猪源问题，朱队长非常高兴。他拍着我的肩膀说：“这个功劳，也有你的一份。”

我有什么功劳？难道是老母猪搞破鞋，我捉奸有功吗？

当初那两个死了的小猪仔，被我们通信修理所的油机技师徐贤良（66年浙江象山县兵）拿到了山上的对空台施工工地，炖成了一锅猪肉汤。

第二天，他打电话来，让我上山去喝肉汤。

二十年后，我到广州出差，才知道，那个汤叫“乳猪汤”。我的那两个小猪仔可是最纯粹的乳猪：一个，一口奶没吃；一个，一口气没喘。

（注：一窝猪仔同时下生，会同时长大，会同时达到宰杀的标准，本连队达到宰杀标准的猪长大可以先借给其他连队宰杀，然后记账，等到其他连队的猪达到了宰杀标准时，再赶头猪来到本连队还账。）

作者军装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