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平安》

故事的最后，盛小姐生了一双好儿女，夫妻和谐美满，余生快意，成了京城典型的恩爱模范。

而说故事的人，从此流连山野，走到哪，故事讲到哪。

01

清雅茶堂内，初来乍到却名动京城的说书人张远流正有声有色地讲起一段鲜为人知的豪门秘史，只听得台下掌声雷动，叫好连篇，亦有人云：“怎听的像是说盛安侯府啊？”

茶堂二楼雅座，正是观赏说书台的好地方。

只听起伏的掌声里夹带着一丝愤懑，原是盛安侯府小姐的贴身丫鬟云碧低声愤愤：“这位先生好大胆，竟敢编排盛安侯府。”

盛情放下手里的茶，捂嘴轻咳一声，慢慢道：“去请先生上来说话。”

她生得娇弱，像朵随时会枯萎的花一样，连费点说话的力气都让人觉着揪心。

故此，盛安侯也不敢让她常出门。

如今得了允许出来一遭，却不想，还能听见一段如此曲折离奇的故事，实在新鲜。

抬眼再往说书台看去，只见那先生生得眉清目秀，举手投足间颇有些贵气。

“梆！”惊堂木响，折扇一收，扇柄上的平安结穗子摇摇晃晃，故事已落幕。

张远流正欲从侧门离开，却被一位婢女拦住，恭敬道：“先生留步，我家小姐楼上有请。”

他抬眼看去，只见楼上女子掀开白纱点头致意，露出一丝病态的脆弱美感，眼波盈盈，柔情似水，不等婢女跟上，他已抬脚往楼上走去。

“在下姓张名远流，不知姑娘找在下何事？”

张远流初到京城就落下个爱美人美物的风流名声，此刻见这小姐却礼数周到，美人不让进门就绝不唐突。

盛情浅笑着请他入座：“先生不必拘礼。”

云碧过来倒茶，张远流再次谢过，“清雅茶堂的上品云间茶，入口顺畅回甘，如行步云间，非富贵不茗。在下有幸，得姑娘赏此好茶。”

盛情笑意温煦，“先生见多识广，今日这故事实在有趣，便想请先生上来坐坐。”

盛情讲话轻柔，谈吐间落落大方，若不是这副病弱身子，只怕这美艳的容貌要更上一层楼。

张远流笑道：“是在下荣幸。”

盛情道：“听得盛安侯府的小姐生来就是个病秧子，未出大门，今日我却在先生这里听说了另一位盛小姐，不知道的人怕真以为先生在抹黑盛安侯府小姐的清白，先生倒是胆大。”

字字句句皆是敲打，张远流却不胜在意：“既是坊间逸事，百姓闲趣，何须当真。”

盛情轻轻嗯了声，转而问道：“那故事里的张生爱慕盛小姐，为何他从不出现在盛小姐面前呢？”

张远流遗憾道：“罪臣之子，何苦误人年华。”

盛情亦是点头，让婢女给赏钱，“寥寥心意，请先生收下吧。”

张远流却不看桌上的银子，起身恭敬送盛情：“多谢姑娘，还未问及姑娘芳名。”

盛情行至门口，侧头答：“姓盛名情。”

四个字如钉子一般戳进他心里泛起久久回音。

他望着她的背影，嘴角慢慢翘起弧度，眼神却又是那么的克制。

02

盛情近日来胃口很好，身子也越来越轻泛，闲着无聊想去清雅茶堂听说书，却不想盛安候一口回绝。

盛情失落，立刻抹眼泪，本就病弱的身体，因这一哭，立刻挠了盛安候的心：“也罢也罢，你既喜欢，我派人请来府上说与你听。”

又给她擦泪，满目慈爱：“在外面，爹总是不放心你的。”

盛安候老来得女，是出了名的女儿奴，因盛情身子不好，盛安候对她一向是有求必应，要星星不摘月亮。

现下已遣人去请张远流过来了。

盛情早已在杏园等着，见张远流来，脸上笑意柔软：“先生真守时。”

张远流笑答：“贵人相请，不敢怠慢。”

“今日先生要说个什么故事呢？”

“姑娘想听什么故事？”

“那便再与我说说张生吧。”

张远流点头称好，十分熟练地讲了起来。

故事的开头，张生是个官宦子弟，与同为官宦的盛府交好，两家有心结缘，这才有了指腹为婚或义结金兰的说法。

张生此人颇为聪颖，长得也俊，审美讲究，一切用品皆要精致好看。

他曾听闻盛府小姐长相清秀，才情过人，奈何从小就是个病秧子，府上常年闭门谢客。

又得知盛小姐是他的未婚妻，他便经不住好奇，总想着能见一面就好。

那年张生正是束发年纪，容貌品行都是京城里竖指称赞的好儿郎。

少年轻狂，那盛府高墙，他踩着小厮的肩膀攀上去，在深深后院，在高高墙头，在日照西斜时分，终于瞧见了他的未婚妻。

玲珑小巧的盛小姐在院里与丫鬟们一起玩耍，她坐在秋千上，裙摆被风吹起，脸上是天真烂漫的笑，完全看不出是个病秧子。

小厮在下方艰难开口：“少爷，您瞧好了吗？”

他心里一股澎湃，铃铛般的笑声如浪涛击岸，张生忘了回应。

可突然院里乱作一团，秋千上的小人儿摔了下来，丫鬟们焦急万分，喊小姐的，喊老爷的，喊大夫的……

张生在墙头瞧见一抹红缀在丝帕上，心头一紧，从墙头跌落，幸好小厮接住了。

他想起了一个词——天妒红颜。

小厮一脸紧张问他要不要紧，他捂着心口，缓了好一会儿才摇头。

隔日盛府收到了张府送来的上等好药，盛小姐卧病在床，这才知自己还有个未婚夫。

有日京城里来了个有名的说书先生，鬼怪乱志、神仙眷侣、江湖豪情、坊间轶事似乎无所不知，清雅茶堂日日座无虚席。

张生得了空闲也去听了一回，却在那日见到了盛小姐。

门口一阵小骚动，一位戴着面纱的女子在丫鬟的陪同下上了茶堂的二楼。

那是整个茶楼里看戏听曲的最佳观赏地。

有人窃窃私语，说这就是盛家那个病秧子小姐。

张生看去，只有素白的面纱长长垂落，纤纤玉手端茶微微掀开一点面纱往嘴里送茶。

那日说书先生讲的七仙女，堂下一片叫好，只有他无心听书，一心想着隔壁的盛小姐。

想她什么呢？

想她身体是否好些了？近来心情如何？爱玩什么？今日出现在茶堂，那明日还来么？

他没问，倒是日日都往茶堂来了，还在二楼包了个厢房，若是盛小姐来，他能一眼瞧见。

一天两天，好几天过去了，隔壁厢房总是空空如也。

说书先生从天上讲到地下，又从东海讲到南海，故事生趣，世间多情薄情都被讲了个遍。

张生听了，叹息道：“可原有一情名唤相思，多情又无情。”

“故事而已，戏中人情只当乐趣，不当真。”

软细的声音从隔壁传来，他站在观台边，一转头便瞧见那袭素白面纱长长垂落，这次隔得近了，他瞧见了薄纱后那张娇俏的脸，一如初见时那般天真烂漫。

他想，她近来定是身子爽快了。

盛小姐微微施礼，“公子无需叹息，心有所念人，相思不如相见。”

好一个相思不如相见，倒是不知盛小姐还是个爽快利落的姑娘。

张生抱手还礼，笑声朗然：“姑娘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在下好福报，想见之人如今已见到了。”

后来几日，日日相见，两人隔着一道帘子相谈甚欢。

张生对盛小姐从好奇转变为怜惜，又从怜惜变为欣赏。

后来京城有句话——“娶妻当娶盛小姐”——便是出自他口。

那日盛小姐来得晚，茶堂的故事已近落幕，几个纨绔子弟巧遇了张生，原是学堂同窗，可张生与他们志趣不合，几人总是联合排挤张生。

盛小姐到时，只听见隔壁一片哄闹，有人大骂：“你就是伪君子，人前恭敬，人后奢靡，十几年圣贤书全读到了勾栏瓦肆里，今日我就当众揭开你的真面目，让大家瞧瞧京城首屈一指的大才子到底是何货色！”

而后便是一片扭打声。

盛小姐刚落座，屏风应声倒地，掀起一阵强风掀开了她的面纱。

她端着茶，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淡定地喝了口，这才抬眼看眼前景象。

张生揪着一位胖公子扭做一团，时间像是突然静止，几人看着盛小姐默不作声。

盛小姐起身朝他们走来，张生立刻松了手，狼狈起身理了理衣服，不敢看她。

盛小姐递去手帕，“公子，你流血了。”

他的嘴角渗着血，后知后觉太过失态，接了帕子便转过身一边擦血一边道歉：“让姑娘见笑了。”

地上的胖公子见两人熟稔，话不经脑，一拍手便说：“好哇，朗朗乾坤下，我们的大才子竟在此私会别府女眷，这要传出去，张府的脸往哪儿放哟！”

张生气得要再动手，被自家小厮抱住，他只得喊：“你胡说，我堂堂正正，与盛姑娘更是清清白白，由得你空口白牙来污蔑？”

盛小姐看了他一眼，张生突然闭嘴，脑子里突然闪过一道电，心道：坏了！

盛小姐虽身子弱，却也是个硬骨气的烈脾性，此时听人这般说自己，便也端不住了。

拿起桌上的茶全泼在胖公子身上，在他开口之前便说道：“自古以来，女子清白最为重要。我大成虽说民风开化，但也知男女同处一屋，以屏避之，同坐一堂，以帘隔之。我与在座各位并无交情，萍水相逢，缘何就成了有私情？你又是哪家公子？师从何人？十几年圣贤书全教你读到了污蔑构陷上吗？”

她讲话字字咬重，很有威严，张生不禁呆了片刻。

胖公子被她这气场震住，支支吾吾了半天，又听她道：“都说男儿志在四方，或居庙堂、戍边疆，或走江湖、育桃李，行医从军，习文弄武，哪个不是我大成栋梁，可我在你身上却瞧不见半点可造之处，想必是你尚未开蒙，还不识何为栋梁，不如早早归家去，找个开蒙老师，好好教教你一二。”

一甩清袖，她施施然离开。

张生忙追上去。

胖公子在后方恼羞成怒：“此人是谁，本公子非要去告她一状。”

有知情人答：“盛府小姐，两朝元老盛大人的掌上明珠。”

胖公子顿时跌坐在地，不敢多说。

茶堂外，盛小姐已入马车，张生急忙喊道：“盛姑娘留步……”

“公子，”马车帘子被从内掀开，盛小姐神色平静地看他：“你是不是早认出我了？”

“啊？”

“我们相谈数日，从未问及名姓，今日你情急之下唤我盛小姐，可不像对我一无所知。”

张生略微低头，“是，我早识得你，你也该识得我。我乃……”

“张公子。”他的话被打断，盛小姐盈盈一笑，温婉似暮春的暖阳：“今日幸会。”

张生的心里，似又听见了惊涛拍岸的声音了。

只是那日回去张府，张老爷说：“盛家来退婚了。”

03

盛小姐的原话是：“张家名门，贵公子朗朗少年，样貌品行京城难觅，有缘自成佳偶。我自幼体弱，恐不久矣，浮生半日皆是上天恩赐，不敢耽误亦不敢贪心，余生岁月只盼略尽孝道，伴我家人。愿张公子早日觅得良人，平步青云。”

张生听完，心下一片凄凉。

手里的丝帕还有他沾过的血迹，想起初见时那方带血的丝帕，心下又是一痛。

自那日起，清雅茶堂再不见盛小姐出现。

张生偷偷爬过几次墙，却只敢冒出一个脑袋静静看着，瞧她一切都好才放心，偶尔听见她咳嗽两声，心就揪了起来，隔日便寻来好药托人往她府里送。

有日夜深，他爬在墙头瞧见熄了灯的房间，那扇木窗紧闭就像一堵黑墙隔绝了两个世界。

他不知道她今日可好，心里一急竟摔了进去，还未来得及反应又被人捂住了嘴。

定睛一看，捂他的人正是盛小姐。

他立刻往后退了很远，慌慌张张地说：“我……我……我路过，不小心……”

盛小姐低声一笑，丝帕掩在嘴边，张生更紧张了。

“深更半夜，张公子是迷路了吗？我记得张府在盛府的另一个方向，可要我托人送你回去？”

张生抿着嘴，站在墙边，月色下，他面前的人就似天上月，清冷又好看。

“我……我是来见你的。”

他终于鼓足勇气说出来了。

“见我作甚？”

“你要退婚。”

盛小姐不说话了，张生把丝帕还她：“我知你担忧什么，我本该遂了你的意，可我实在熬不住。是你说相思就该相见，我想见你，心悦你。或许荒唐不可信，可我说的都是真话。”

月色下，那方丝帕上还有点点血印，像是寒梅开在寒冬，于惨烈中见盛烂。

“我可以去寻这世上最好的药，天涯海角也去寻给你。普通人世几十载，你若只见这世间半分，不尝人间滋味，不接受来自于另一个人的好，只窝在一方院子等死，将我拒之门外，我是不愿意的。”

大概是夜晚借了他胆，他越说越快：“我若从未见你，断然不会做出这等有辱君子之事，可我见了你，便日日想见你，甘当小人攀墙头，十几年的圣贤书全抛到了天边，你何不可怜可怜我，给我个机会呢？”

生平第一次有人这么直白的坦露自己的感情，盛小姐一时局促，急得咳了两声，张生赶紧扶她，她却推开他，只说：“快走。”

果然有人闻声而来，张生被她推到假山后，有丫鬟急急走来唤：“小姐，夜深了，小心着凉。”

盛小姐应了声，踏月归去。

隔日傍晚，张生收到了盛小姐的信，寥寥两句，字字批评，他却笑得开怀，恰逢院内的槐花开了，他折了一枝附言：

秋来风高，楼椅月梢时，你记得添衣勿着凉。小院槐花正盛，香气馥郁，京城十二陌，独我余香幽雅，折一枝秋意相赠。甚思。

隔日又是傍晚时分，张生收到回信，让他不要来爬墙，却附赠一只平安结挂饰当回礼。

那之后张生果然没再去爬墙，日暮时分总在院里等回信。

后来张生十七岁那年高中，一时风光无俩，正值中秋佳节，张生欲提亲，却不想变故恒生，一夜之间张府满门抄斩。

“也不知那盛小姐后来如何了。”盛情盯着张远流扇子上的平安结感慨道。

“后来……”张远流顿了顿，折扇一展，平安结的麦穗来回晃动，掩过他眼里转瞬即逝的悲凉，“后来自是寻得好人家，相亲相爱，快意余生。”

“张生好可怜。”

张远流离开侯府时，盛情终于问他：“先生这扇子上挂的平安结好别致，不知在哪家店铺买的？”

张远流握紧扇子，往后退了一步：“友人相赠，谈不上别致。”

从那以后，张远流来侯府说书，扇子上再无平安结。

盛情问起，他苦恼道：“时日许久，线朽即散，既然散了那也是缘分。”

“若你这位友人知道了怕也会伤心难过吧。”

盛情感慨地看着他，不放过他一丝表情。

张远流不答，淡然一笑，专心讲故事。

张远流的名气一日大过一日，也惹来不少红娘前来做媒，但他都一一拒绝。

问其理由，他只答：“心在山野，情有所属，缘分未到。”

而后折扇一展盖风流，众人只道他是个痴情人，却不知折扇后的笑脸深藏苦涩，见不得光。

04

又是一年中秋佳节，盛安侯府大宴，请来张远流说书，台下座无虚席。

他是个圆润的人，知道如何讨巧，这已然是他的生存技能了。

他在台上讲得眉飞色舞，目光却常常瞥向盛情，见她兴致颇高总算放了心。

后来正讲在劲头上，盛情突然离席，婢女只道她身子弱恐风寒，先回房了。

不过前后脚的功夫，又有小厮请人入座，来者正是户部侍郎之子傅荣。

只见他一袭青衣信步而来，礼仪周到而恭敬，长得一表人才，听闻也是才情满身，一首飞白好字冠绝京城。

张远流心不在焉却还是把故事都说完了，张着笑脸对在座权贵都说了几句讨喜话便离开。

府上下人小声谈论起，说这傅公子在去岁中秋来盛安侯府听戏，对盛情一见钟情，几次上门求亲无果，此次受侯爷相邀来府听书，怕是又要把提亲之事再议一遍了。

张远流听罢，出了盛安侯府便去了酒坊买醉，夜深人静时，他提着酒瓶子路过往日的张府大门，朱红色的高墙大门曾一度是他的梦魇。

而今抬头再看，上面已然写着“傅府”两个大字。

张远流想起多年前的那个中秋，他正从外边买了父母最爱吃的山楂糕回来，却只见一众官兵直冲张府，不一会儿便将府里的人全部牵回大牢。

手里的山楂糕掉落一地，他仿佛从漫长的沉睡中醒来，拔腿欲喊，却被一只大手死死捂住了嘴，耳边是低沉喑哑的警告声：“别出声！跟我走！”

他几乎是被拖走的。

后来官兵贴了告示，大声喊：“张尚书私贩山盐，勾结恶匪，残害忠良，满门抄斩。”

一瞬间，犹如晴天霹雳将他震得体无完肤，好似头顶的天轰然坍塌，又像是末日后的残破废墟，他在苟延残喘，却又能切身感受到残酷的剜肉之痛。

再醒来时，床边坐着盛安候，张远流早已泪流满面，哑然喊：“盛伯伯。”

盛安候安慰他：“你爹虽不是好官，但却是一个好父亲，大概是他早知今日便早早托我救你。我知你个好孩子，一切既成定局，盛伯伯也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张远流谢他出手相救，等情绪平复下来，主动说与盛家取消婚约，而后改头换面，隐姓埋名游走天下。

如今世上再无张府公子，只有名满京城的说书先生张远流。

他自嘲地笑了笑，不知不觉中竟又走回了盛府，熟门熟路地爬上墙，见轩窗灯影绰绰，不禁想到：“如何这么晚了，她还未睡？何事扰她？是否咳疾难耐，她日日睡不好？”

突然对面的窗户打开，他来不及躲避直接摔了下去，酒意醒了七八分，赶紧利索爬到假山后躲起来。

盛情推窗望月，只听见一声响，四下望了望，婢女过来为她添衣，问她看什么，她看着假山说：“一只野猫迷了路，不用去管。”

张远流却心跳如雷，千言万语汇在胸膛似要喷薄而出，可最终被他再三压抑，悄无声息地翻墙回去了。

后来京城传闻，傅公子三下聘礼求娶盛小姐未果，开始日日流连酒肆，满身才华作出一首《求亲词》从酒肆流传出来，成了风月场里的女人最爱，甚至谱曲而传。

世人叹惋，若是盛小姐无病无灾，她和傅公子何尝不是一段佳缘。

可哪有人知，多年前，也有人曾叹她与张家公子难成佳缘。

张远流听罢，不知是喜是悲，受盛情相邀说书却频频出神。

盛情也不恼，打发下人去拿糕点后从袖子里摸出一枚平安结放在桌上，平静道：“前些日子在府里发现这个，想着似在先生身上见过，便来问问先生，这平安结，可是先生的？”

她讲话素来轻柔，这会脸色并不好，一长串的话从她口中说出极为吃力。

张远流愣了半响，失笑道：“姑娘认错了，这不是在下的。”

“哦，”盛情收好平安结，笑道：“既不是先生的，那我便自己收住了，我瞧这平安结实在别致，京城里似无人能做出。”

张远流面不改色地答：“确实别致。”

盛情看他，目光里有几分悲哀：“我初见先生便觉得熟稔，像极了我一位故人。清雅茶堂之前，我们可曾见过？”

张远流低头，掩下眼中酸涩，“不曾。”

这两个字就像被迫挤压而出，他甚至不敢看她。

盛情没有要让他走的意思，而是直直盯着他，心里翻过一阵浪，回声阵阵，让她眼里蓄了泪：“当真？”

张远流面不改色，浅笑着问：“姑娘是还想听什么故事吗？”

盛情攥紧了手帕，血气上涌又是一阵急咳，正巧这时丫鬟取了吃食过来，见状又连忙跑去喊大夫。

张远流急得手忙脚乱，赶紧倒了杯茶给她，心里懊悔，怎么就不顺着她些呢？

盛情抓着他的手，咳得心肝脾肺都要出来了，满眼泪光地看着他，小声喊：“庭生哥哥，我知道是你。”

她牵出一丝笑，眼泪就落了下来，张远流愣住，抬手给她擦泪。

张远流，原名张庭生，罪臣张尚书之子。

他不说话，只觉得心都被她揪了起来。

“那日清雅茶堂，我早有预感，”她摸出平安结放在他手里，诚恳问道：“这是我亲手做的东西如何会忘，而你又为何不认？”

为何不认？一个本应不在人世的人，他要如何认？

“世上已无张庭生，只有说书人张远流，姑娘认错了。”大夫已到，张远流抽回手，故作平静道：“姑娘还请保重身体，自有人牵挂姑娘。”

平静，在某些时候就等同于绝情。

盛情想从他脸上找出一丝破绽，却发现他当真藏得好。

05

十月金秋之际，京城十里街道落满红枫，锣鼓喧天，红妆罗曼成了京城又一美谈。

原来是盛安侯府的小姐与户部侍郎的公子结亲，曾经几多惋惜的姻缘，如今就有几多祝福。

“听闻傅公子千辛万苦找来一朵天山雪莲可治盛小姐咳疾，不日盛小姐竟然真的好了。傅公子此时求亲，真是皆大欢喜。”

“是呀是呀，听闻是盛小姐亲口答应的亲事。”

可他们不知道，京城十里红妆，喜庆洋洋的那天，有一人一马跟在送嫁队伍的最后边，直至傅府方离开。

洞房花烛夜，傅荣掀了盖头，目光柔情唤盛情娘子，她低眉顺从，眉眼是温柔欢喜的。

红绸罗帐，已是另一番光景了。

张远流离开盛安侯府那日，她咳得厉害，大夫也束手无策，却在这时有小厮送来一朵雪莲，说是张先生请人送来的。

她要见张远流，小厮支支吾吾地说：“张先生不见了。”又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信说是写与她的。”

盛情接过信看完，悲从中来，抱着盛安候直接哭晕了过去。

信上说：“姑娘知遇之恩，远流没齿难忘，与姑娘相识一场，不负着京城美意。听闻姑娘咳疾缠身，远流为姑娘寻得一味药来报恩，姑娘不必挂念，切忌劳心劳神。还请姑娘保重身体，日后痊愈，当快意余生才好。”

她吃了药却迟迟不见醒，日日高烧不断，满嘴胡话，一问原因才知道，原来这雪莲也分雌雄，雌雄雪莲当一起吃下才见效。

正当整个侯府一筹莫展时，傅荣带着另一半雪莲上门了，原是他从路过的商队里花重金买下的药材，知道盛情病着就赶紧送了过来，却不想正救她性命。

醒来后，盛情因连日的高烧已没了往日的记忆，盛安侯安抚着她，说一切从头来也好。

傅荣再来求亲时，她只是微微一笑，脸上是寻常姑娘的娇羞，偶尔偷偷看一眼正襟危坐的傅荣，脸上笑意更甚。

她点了点头，是满意的。

名冠京城的说书人张远流已成过去，现下人们只会记得京城有场声势浩大的婚礼。

离人坡上，两人两马，一个红衣高挑，一个华服白发，两人饮酒作别。

“庭生，你何苦这样？既回了京城不如就留下来吧。”

说话的正是盛安候，当年救下的少年郎如今已能顶天立地，时光数载太过匆匆，这颠沛流离的生活如何教他不心疼？

张远流掀开帷帽，笑道：“盛伯伯，我回京城就是想见见您和情儿，您放心，这隐姓埋名的山野日子我早过习惯了，能送情儿出嫁也算是圆了我的心愿。”

“情儿忘记了过去，你也不必急于要走。这些年来我知她拒婚是因为心里有你……”

“盛伯伯，”张远流打断他，复尔轻松笑道：“这大喜的日子，我祝他们恩爱白头。”

盛安侯没再说话，两声叹息，挥手作别，说来日再见。

张远流没应这句话，只是朝他深深鞠了一躬，而后策马离去。

红霞漫天的傍晚，好像就连落日都在庆祝着大喜的日子。

故事的最后，盛小姐生了一双好儿女，夫妻和谐美满，余生快意，成了京城典型的恩爱模范。

而说故事的人，从此流连山野，走到哪，故事讲到哪。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