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托创作合同中两大核心问题：解除权与质量标准

文 | 喻皓

创作是一门天马行空的艺术，从脑海中灵光一现的灵感到一出完整影视节目的视听盛宴，其间闪烁着人类智慧的光芒和对于美好的无限追求。同时，一万个观众心中又有一万个哈姆雷特，对于创作成果的审美体验是完全主观的，对于艺术价值难以形成统一的认知和评判标准。但合同却是追求定论与规则的艺术，其价值取向是能够精确地预见并指导交易的全过程，并对各个细微的环节提前定纷止争。

委托创作合同即是这样两极分化的价值追求的产物，它的特殊之处在于：对于交付的质量、报酬的支付、合同解除等这类合同的常见纠纷上均没有一个客观外在的评判标准。因此“懂行”的专业人士应在合同订立时对这些重点内容予以考量。

小米花了650万元聘请日本设计大师原研哉设计小米的新LOGO，最后的成品引起了网络上的轩然大波。但小米却不只接受了设计成果，更是对这一次的设计投入极为满意。为何，因为这是一次极其成功的事件营销：“小米花650万设计的LOGO我上我也行”一举冲上微博热搜，热度持续不减并成功出圈。

但本文并不打算围绕这次营销事件展开分析，而是尝试思考这样的问题：如果作为出资方的你是一家公司的老板，见到设计成果的一刻除了脑袋的嗡嗡声外，有没有办法把设计费要回来呢？

委托还是承揽：极少人关注的生命线

即便是法律工作者，或许也会想当然地认为：委托创作合同，应该就是委托合同吧？但如果抱着这样的误解，那这一份合同乃至这一次交易，恐怕从一开始就已岌岌可危。为什么委托创作合同的性质如此重要？因为它的性质与合同的根本目的直接相关。而根本目的则直接决定着在双方合作陷入僵局时的两个核心问题：（1）出资方要不要向制作方支付进度款，要付多少？（2）做到一半的作品到底归属于谁？

在绝大部分场景下，委托创作是一场零和游戏：定作方（出资方）向制作方（承揽人）描述和介绍自己的诉求，制作方按照出资方的要求创作相应的作品/产品。如果所创作的作品不满意，出资方可以拒绝验收并且不用支付费用。因此，相较于委托合同，委托创作合同其实更普遍地被认为应构成承揽合同。

简单理解二者的区别是：委托合同更注重服务的过程，而承揽合同更注重服务的结果。承揽合同重结果的取向下，如果所交付的作品不让出资方满意，出资方有权拒绝接受且不付报酬。而在委托合同重过程的取向下，即便最终成品不让出资方满意，但出资方仍应按照制作方投入的成本及付出的劳动支付合理的补偿。这样的判断看似轻描淡写，但在关于综艺节目、电影电视剧这样动辄数千万乃至上亿的委托创作合同中，因合同性质的差异导致的款项差异可能是0与数百万的区别。

然而在商业合作中，却从来都不可能那么明确地区分“过程”与“成果”，或者说，没有出资方不是既重视过程也重视成果的。因此，大部分时候，仅从双方签约时的“意思表示”去判断合同的性质是危险且不公允的：出资方基本都是有钱且热爱文化创造（或者是看好艺术搞钱快），但往往一点也不懂行的大佬。越是像综艺节目、电影电视剧这样复杂精密的作品，出资方越是无法理解其中设计的复杂程序和精妙工艺。

判断合同的性质，应该更多地从制作方因此投入的成本与付出智力贡献的程度进行考虑。一般来说，对于图片、LOGO、短视频这样相对简短的交付内容，且出资方的出资通常相对较低且期待不会不切实际的高，这样的交易在初期出资方即可较大程度明确自己的诉求，交付的成品通常也大差不差，这样的交易过程符合典型的承揽合同的特征。但是对于复杂的委托创作安排，以大型综艺节目为例，制作方的交付绝不仅是最终视频文件的呈现，而是首先要作为总导演将一出综艺节目的方方面面进行全盘统筹，涉及海量剧本剧情的撰写、嘉宾邀请、演员招募、场地的施工搭建、舞台灯光、视觉设计、LOGO与商标设计、衍生产品的开发等等全方面的安排，如将这类委托创作安排定义为只关注最终视频成果的承揽合同则显然有违公平公正，这类委托创作安排应当更为符合委托合同的特征。

在初步了解了委托合同和承揽合同的区别后，委托创作的双方应当进一步关注如下的问题：

（一）单方解除权的约束问题：免除权利或提前约定解决方式

无论是委托合同还是承揽合同，均存在单方解除权。在委托合同项下，双方均可以随时解除合同。而在承揽合同项下，只有定作人（出资方）可以单方随时解除合同，但应赔偿因合同解除而给承揽人（制作方）造成的损失。

★【制作方考虑】由于出资方在两类合同中均享有单方解除权，为避免出资方任意解除合同所可能造成的重大损失，可以考虑在合同中明确“委托方不享有单方解除权”。

★【出资方考虑】要考虑在保留单方解除权的前提下，限缩解除权行使后的损害赔偿范围。

★【双方均考虑】出于公平的考虑，可以考虑“出资方单方解除合同的，应按照制作方已投入的财务支出和人力成本，向上浮动20%的金额作为补偿”这样的协商思路。

（二）作品权属转移时点的问题：阶段性付款设计+部分验收

出资方在完全没支付和全部支付完毕的情况下，关于成品的归属问题一般均没有异议。但矛盾往往发生于出资方部分支付价款的僵局情况下，对于作品的归属双方争执不下。然而，麻烦在于：如果双方未在合同中就作品权属转移的时点作出明确约定的，仅参考法条规定，将陷入更大的争议之中。

根据《著作权法》规定，在委托合同关系下，作品著作权的归属由委托人和受托人通过合同约定。合同未作明确约定的，著作权属于受托人。又根据《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审理著作权民事纠纷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著作权属于受托人的情况下，委托人在约定的使用范围内享有使用作品的权利；双方没有约定使用作品范围的，委托人可以在委托创作的特定目的范围内免费使用该作品。

那好，以委托创作电影作品为例。如果双方并未约定在出资人未完全支付全部报酬之前的作品著作权归属，那么根据法条将可能出现一个荒唐的局面：电影作品的著作权归属于制作方，但“播出电影”也可以被解释为合同的特定目的（尤其在合同“鉴于部分”往往会写明创作的电影预计将进行公映），因此出资人仍可以免费播出电影作品。出资方在未完全支付对价的情况下，却取得了本应付清全部费用后才能有的结果。这显然不是立法的本意，但仍将造成实践中巨大的理解误区。

了解了这样的困局之后，委托创作合同的双方均应考虑规避这样的风险，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在委托创作合同中直接约定清晰作品权属的转移时点，而这样的安排需要与合同款的支付进度设计相匹配。

例如，视频形式的成品通常至少存在“母带（原始片）-初剪-二剪-成片”的过程，更为细致的可能还包括音效带、字幕带、分轨播出带等环节。那么，对于每一个环节的交付可以设计匹配一次进度款，每次进度款支付完毕则由出资方享有这一阶段的阶段成品。但制作方因此也可能会担心：这样出资方便有了动机进行违约，比如对于具备自行完成后期制作能力的出资方，可能会将款项支付到母带的阶段就停止付款，自己拿着母带去完成后续工作了。因此制作方应考虑在母带交付环节即已收到了合同的主要价款。

★【出资方考虑】阶段性的付款设计会保证出资方的每次付款均对应一次具体的阶段成果交付，即便双方因各种因素导致交易陷入僵局，出资方仍不至于竹篮打水一场空。在取得阶段性成果后出资方仍可以另寻其他供应商完成后续的制作。

★【制作方考虑】巧妙设计阶段性付款的进度比例，确保在母带交付前即已收到合同的主要价款，即便出资方违约也已保障了自身的利益。

交付成品的质量：以客观的流程设计弥补主观的认知差异

委托创作合同中的验收标准是为了解决委托作品质量判断问题，但实际上由于委托作品自身特点（委托作品是受托人对委托人思想的创造性表达，当事人能对委托人的思想进行约定，但外在表达则因受托人专业素养、价值判断、创作灵感等主观因素影响而具有不确定性，难以用语言加以约定或限制）决定了验收标准具有不确定性，从而导致在合同中约定验收标准无法判断作品质量。

（一）质量标准

根据质量标准是否能够明确可量化的程度，委托创作合同中的判定标准通常可以分为主观标准、客观标准和推定标准。

（1）主观标准：“直至甲方满意”无法保障出资方利益

通常，出资方作为不那么懂行的金主，对于创作的作品是无法作出客观而符合行业人一般判断标准的评价的。在这样的情况下。出资方为了保护自身的利益，往往在合同中设定“修改直至甲方满意” 或“修改直至甲方书面验收通过”等类似条款。这样的条款看似降低了委托方承担的风险，但实际上可能并不必然能带来其期望的效果。

其一，实践中的委托创作合同通常为格式合同且由出资方提供，如果该合同使用上述主观标准，将可能因为该合同加重了出资方的责任而被法院认定无效或作出不利于出资方的解释。其二，“直至甲方满意”条款存在构成显失公平而被撤销的可能。其三，由于设定的验收标准是主观标准，审判中法官将会更为关注出资方的意思表示。对于交付的成果，出资方大体上存在两类意见：“根本性否定”及“部分接受部分修改”，而通常“根本性否定”的情况极少，而当出资方作出“部分接受部分修改”的意见时，又可能将被视为合同目的已基本实现。此时出资方仍应支付合同价款的主要部分，因此导致“修改直至甲方满意”事实上被架空。

（2）客观标准：台审、票房、点赞及播放量

客观标准是指在双方在合同中约定明确可量化的或行业标准，但由于艺术创作是智力性创作，通常并不具有明确可量化的标准，因此合同双方可以考虑以第三方的评判机制或结合作品使用目的将使用结果设定为作品质量的验收标准。

【台审】电影、电视剧、综艺节目等需要播出的内容需要报送当地广播电视主管部门进行内容审查，针对卫视频道播出的审查标准比地面台更严格。如拟在电视台进行播放，则还需要通过电视台的台审。通过了台审即意味着节目达到了进行公开播出的标准，并且不存在违法违规以及违反政策的情形，符合现行规定的有关标准。因此，台审可以作为电影、电视剧、综艺节目等作品质量验收的客观标准。

【票房、点赞及播放量】票房受到诸多因素的影响，并非只与作品质量有关，因此票房通常不会作为质量验证标准，但可以设置为依据票房情况划分阶段或比例支付金额的对赌条款，或是合同标准金额外的额外奖励。同理，点赞及播放量也不宜作为质量验证标准。

（3）推定标准：支付、使用、播出

推定标准是指无论是否存在主客观标准，只要民事主体进行了具体的民事行为，且该民事行为能够被合理认定为一种默示行为，那么即产生相应的法律效力。在委托创作合同中，一般在受托方完成作品后委托方不进行验收，但是进行了支付制作费用、直接进行使用或者进行了播出等行为，就可以认定委托方以自己的行为表明接受了受托方的作品。

（二）交付/修改/验收程序

正因为质量验收标准难以进行客观和量化，因此更为可行的解决方案是设置合理的交付/修改/验收交替过程，以客观的流程设计弥补主观的关于质量标准的认知差异。例如对于剧本委托创作，可将创作过程分为剧本大纲、分集大纲、剧本初稿、剧本终稿等；对于音乐委托创作，可分为小样、定稿、后期合成等。

★【交付形式与方式】剧本相关的创作需要就提交的作品形式（大纲、分集大纲、初稿、修改稿、最终稿）、基本要求（排版、字数）等能够提前确定的内容予以明确；视频制作类需要就提交的内容（素材、成片、流程文件等）、作品体现形式（水印版、无水印版）、作品载体（光盘、邮件附件）、作品基本要求（清晰度、文件格式、时长、大小）等予以明确。交付方式上，最好采用邮箱的发送方式，实践中大量存在以微信发送，之后因为时间过长微信自动删除了文件，结果导致无法举证证明自己已经提交了成品。

★【修改次数】即便对于出资方而言，修改次数也并非越多越好，道理与上文修改“直至甲方满意”相同。修改次数不能一概而论，应当与委托创作作品的具体类型和创作流程相匹配。总体上，修改次数以3次为宜：大方向-大细节-小细节。

★【修改内容】对于电影、电视剧、综艺这种大型制作而言，通常在项目前期会进行大纲的讲演，因此在大纲确认之后，不宜再对作品的整体风格和框架进行调整。在细节调整中，也应在合同中明确各个阶段调整的范围，如第一阶段可对整体风格、世界观等内容进行调整，第二阶段即不可再对大框架进行调整等。如果出资方提出的修改意见超出了本阶段调整的范围，或额外造成制作方的工作量增加，则制作方有权拒绝或另行收取费用。

★【交付后未答复】双方均应设立合理的答复期。例如出资方收到成品后应该在几日内反馈修改意见，制作方应该在收到修改意见后反馈调整结果，逾期则视为接受意见或接受修改。当然，在实践中，发送方最好在超期当日再发送一个通知给对方，以明确产生合同约定的逾期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