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晓春 | 你撞了我的车

有些事看上去输了，却不见得输；它赢在人的内心，赢在天地之间。每一个人活着，不就图个内心的平和和安宁吗？

富晓春/文

冬天的一个深夜，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至。我搭乘王董事长的车随道回城。这是一辆黑色的宝马商务车，像疾风一样奔驰在浓浓的夜色中。行至城外的一个十字路口，正在等待红绿灯，忽然感觉车身一震，发现车后面紧贴着一辆小四轮。

我与司机小潘赶紧下车察看，只见一辆小四轮顶到了宝马的撅屁股上。宝马揩掉了一小块漆，但保险杠安然无恙；小四轮就惨了，前保险杠几近脱落，漆面破损。

从小四轮驾驶室下来一位年近花甲个头矮小的老头，头上扣一顶灰色的鸭舌绒线针织帽，棉衣服外套一件油腻腻带袖套的背搭拦腰——腰间左右缝两口袋可以放置零碎物品的那种，严严实实的口罩遮住了脸，只露出两只布满血丝发红的眼睛。一下车，他就闷声闷气地叫嚷道：“太不小心了吧——你撞了我的车！”

寒气中夹带着浓烈的葱油味扑鼻而来，从中还能闻到一股肥肉烤过头的焦糊味。司机小潘是个东北小伙子，人高马大，他听了对方的话，气不打一处来，扯开嗓门道：“什么？你真会倒打一耙！撞了我的车，反而说是我撞了你！”

“我的车在等红绿灯，眼睁睁看着你的车往后倒！小伙子，你这是在梦游哪！”小四轮司机干脆扯下口罩，露出一副非你撞他莫属的神态，大声嚷嚷。
“你才是梦游呢！撞了我的车还装傻。我的鸡腿档把一直挂在停车键上。”
小四轮司机反唇相讥：“你人都下车了，你那个火腿档把当然挂在停车键上罗！”

双方你一言我一语，恰如针尖对麦芒顶着。这时，从小四轮副驾驶室下来一瘦弱的老太，除了头上的帽子是红色的外，与男子的装扮几乎一个模子。她不是来帮腔的，反倒拽住老头子劝他好好说话。他们除身体之外，裸露的部位诸如耳朵、鼻子、双手之类被冻得像胡萝卜似的。

借着昏黄的路灯光，我终于看清楚，这是一辆半新不旧改装过的小四轮，原敞篷的车斗盖上了一个带有“屋檐”的天棚，车身的两边是敞开式的，里面放置着简易桌凳，烤炉、网架等烧烤器具，还有一个抢眼的烧烤鸭脖子的木制广告牌。

从老太太嘴里，我隐约了解到，这对夫妻原来经营着一家烧烤门店，疫情一来做不下去，便改摆流动摊点。其他门路也冇，万变不离其宗，还是做老本行烧烤鸭脖子。白天要与城管躲猫猫，夫妻俩便乘着夜色到江边外滩、车站码头等滞留人群的地方做夜半生意。

这里是出入高速和进城的必经之路，大小货车、私家车，长短途车辆车来车往，昼夜川流不息。每当深夜，夫妻俩都要在这条路上逗留，穿梭于车辆的夹缝之间，乘司机停车或行驶缓慢之际，敲开车窗兜售鸭脖子烧烤。

当晚，他们卖完了手头的货正赶着开车回家，恰好与我们的车停留在同一车道上。小四轮司机虽说态度蛮横些，但我却不忍将他与敲诈之无赖挂勾。那么“你撞了我的车”，此话又从何说起呢？莫非是他在特定的情景下产生的幻觉？抑或是打瞌睡制动不当而无意撞了前车？

我正独自暗想时，两位司机吵得更加厉害，就差用拳脚见输赢了。看来，此事非交警介入解决不可。我拨通了110报警电话。此时，坐在副驾驶室的王董下来，将我打110的报警手机拿走，说：“我们不报警了，可以私下协商解决的。”王董用商量的口吻说：“这样吧，我拿一千块钱，你们自己去修理，可以吗？”

小四轮司机先是一愣，半晌没反应过来，随后欲言又止。王董见对方默然，便当作同意了。他双手插入裤兜，发现没带现金，便用手机扫描小四轮车斗广告牌兜售鸭脖子烧烤的二维码付了款。司机小潘似乎还有话要说，但一见老板强硬的架势与作派，只得憋着一肚子气强咽住不作声。

事情就这么解决了，我们重又回到车上。司机小潘还是忍不住嘟哝道：“天下有一种说不清楚的事，叫作‘你撞了我的车’。明明是人家撞了我们，董事长你倒好，自己修车不说，还倒贴人家钱，还不让报警。亏不亏啊？”

“亏什么啊？人与人的撞见都是一种缘分。一千块钱，对我来说没什么。不要太计较了，大家都不容易。”

我们说着话，正发动车子要离开。突然，发现小四轮司机夫妻俩出现在前风挡玻璃前，高高举起双手拦住了去路。一个急刹车，小潘双掌狠狠地拍向方向盘，随口爆了句粗话：“难缠的主啊——还真他妈的没完没了了啊！”

王董徐徐降下车窗，探头问道：“事情已经处理了，你们还有事吗？”“没事，没事了。”小四轮司机急忙凑上前，老太太拖着瘦弱的身子紧随其后，他们疾速向车窗内丢进一个红塑料袋，说，“退还你们一些钱。我们的车没有那么金贵，几百块就足够修理了。这点钱不知道够不够还你们？”

王董解开塑料袋，发现里面装的全是十元五元、甚至还有几角的零钱，其中有些是用牛皮筋捆扎整叠的。这一塑料袋零钱，不知要卖多少鸭脖子烧烤才能攒下来啊。瞅着那一堆皱巴巴、油腻腻，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鸭脖子烧烤气味的零钱，王董愣愣地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是想起当年创业流落街头与之相类似的场景？还是想起了同样在乡下做小本生意年迈的父母？
从后视镜里，我看到他的眼眶溢满了泪水。

一路过来，车内寂静无声，大家都没有说话。天底下的事，真的没有输赢。有些事看上去输了，却不见得输；它赢在人的内心，赢在天地之间。每一个人活着，不就图个内心的平和和安宁吗？这时，我们的车已驶在进城的高架桥上，车窗外不远处整个城市正从夜幕的灯火中慢慢苏醒过来，高楼林立的城市上空呈现一抹绚丽的亮色……

那是大地在黎明前孕育着的希望啊！

（原载《新民晚报》2022年2月7日“夜光杯”副刊，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