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生而尊严

作者：黎荔

我听到过的台词里，最击中我的，是《荆轲刺秦王》里周迅扮演的盲女说的一句。盲女举家被荆轲所屠，自己行刺荆轲未遂，就要荆轲杀了她。荆轲想留她性命，她说：“以后要跪下乞食，日子不尊严。”我被最后五个字击中，明白古人跟今人骨子里的区别，就在这一层计较上。周迅真是个古人，能毫无折扣和隔阂地说出这句话，令我信服至今。

前几天我参观了白鹿原上的太阳村，太阳村是接受服刑人员的委托，无偿的照管其无人抚养的未成年子女的公益机构，于2012年9月在陕西省民政厅独立注册，2014年全国已经有9家这样的儿童村。由一位类似于特蕾莎修女般的大姐张淑琴创办，创立太阳村缘于她曾经在监狱管理局从事罪犯的改造、宣传教育工作的经历，看到一些罪犯因为子女的安置问题，无法安心服刑，部分孩子乞讨、流浪、辍学，甚至违法犯罪，这位菩萨心肠的大姐产生了创办“太阳村”的想法，要为生活在绝望境地的孩子们带来一片阳光。作为非政府的慈善组织，十四年来太阳村以无偿代养代教服刑人员未成年子女为己任，对服刑人员无人抚养的未成年子女开展特殊教育、心理辅导、权益保护及职业培训服务，以使他们在一个相对安定温馨的大家庭里像其他孩子一样受到保护，得到教育，健康快乐地成长。

这些孩子不是像“瓷娃娃”那样有着特殊的疾病，更不像天使之家的孩子，是被遗弃的孤儿，这些孩子身体健康，也没被父母抛弃，唯一的不同，就是他们的父母在监狱服刑，因此，他们比其他孩子有着更隐蔽的精神创伤。张淑琴依靠农产品种植、手工、餐饮等自有产业的收入抚养这些弱势儿童，探索自给自足可持续发展的路子，解决了孩子们在学习、生活中的部分问题，同时依靠社会的支持为孩子们提供生产、生活及基本权益保障，使他们能和其他孩子一样，生活在和平与祥和之中。

这些太阳村孩子每天都要劳动，仅北京顺义太阳村就拥有40个草莓大棚，38个蔬菜大棚，2个花卉大棚，雇佣农场工人和技术人员40多名，太阳村里部分孩子的父母在刑满释放后，无家可归、无业可就，也会来到这里工作。孩子们会利用节假日及课余时间，到农场去帮忙，或是做手工艺品售卖，既锻炼了劳动的能力，也享受了有尊严的生活。如何让孩子从原来的家庭阴影中走出来、修复残破的家庭关系仍是一个难题，但有尊严的生活，让他们开始对自己的生活有信心，在自食其力的成长中，逐步消除支离破碎的家庭给他们带来的负面影响。

不管父母犯了什么错误，孩子是无罪的，他们理应享受到正常生存、生活的权利，他们应该有自己的尊严、应该有自己的未来，对社会也会有自己的贡献。对于困难中的太阳村来说，爱心人士的帮助他们会欣然接受，但从他们的行动中，大家更能看到他们自强不屈的精神。我记得，离开白鹿原太阳村时，我买了一堆孩子们亲手编织的串珠工艺品，听说孩子们能拿到20%的收入作为零花钱，其余的80%用于整个太阳村的生活、管理、教育、心理辅导、权益保护以及生活技能培训和安置就业等运营费用。

人与人总有尊卑之别，可能因为权力、金钱、年龄、能力、体力，甚至因为容貌，等等一切因素都可能在人与人之间形成尊卑，这一点是永远无法改变的。

如果没有礼，会怎样？卑者对尊者行礼，尊者却不行礼。这样，卑者毫无尊严，尊者趾高气扬，双方关系也异常紧张。礼则对尊者说：喂，礼尚往来哦。别不把别人放到眼里，人家也是人，人家对你行礼了，你也该向人家还礼。这样，礼在尊、卑之间塑造了一种互敬的状态。卑者虽然地位背下，却仍然有尊严，因为从对方的行为中他可以看到尊者对自己的敬。

因此，有礼的时代，大家心里都舒服。因为，它在人之间塑造了人格与尊严的平等。

我们这个时代，国民之所以陷入普遍的焦虑，原因很简单：礼崩乐坏，丧失了礼尚往来的约束。人们自然地生活，因此，有权者、有钱者、有力者、有才者、有色者等尊者，坦坦荡荡地表现自己对无权者、无钱者、无力者、无才者、无色者的忽视、无视、蔑视。

这就是野蛮。没有生而尊严，人就回到野蛮状态。

尊严如此奇怪，它并不值钱，可是我们仅有。尊严本身不是作品，却能让你通体放光，两眼澄明，面容坦荡，自己是自己最好的作品。

才华正是来自于尊严。那些年，中国人画的红太阳直逼银河系恒星数量，并没有出过一个莫奈。那么多叫向阳花的公社，种了好多的向日葵天天盯着，也没有诞生过一个梵高。圆明园是被西方入侵者焚毁的，但“文革”究竟烧了多少个圆明园呢？我们每个中国人家里，都有一座小小的圆明园，都在那时被付之一炬了。还有，人的爱、尊严、自由、教养、艺术、语言方式，所有这些东西都荡然无存，这是精神的圆明园啊！

中国虽然有着悠久的文明历史，可她又是现代文明的童年国家，在断裂的时代，在大破大拆之后的废墟上，要重新拥有文化尊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历史好比一场接力赛，一个人或一代人无法赢得全场胜利，需要每人的共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