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丑岁末,手中有一本疏利民先生送给我的《知足堂》(束疏氏家族辑刊),读到其中“丹阳宗亲篇”中的束因立的《丹阳记忆》,其中讲到作者的父亲将作者的爷爷奶奶迁坟到“前几辈的祖宗的墓地上”,但是由于修高铁需要拆迁,祖宗墓地受到威胁,于是“四个兄弟”围绕迁坟还是不迁坟,产生了分歧。结果,“老三”未经大家同意,将他们父母的坟迁到了异地。
事情比较零碎,倒是让我猛地一惊:自己年初不是在为自己的外公、大舅坟的事情张罗着立碑吗?眼下不正是冬至吗?老家的说法,冬至浇大寒,立碑不用看。民间俚语有着它自身的生动之处,这个“浇”字用得就非常好,仿佛寒气从天而降,弥漫四围。
对,我必须赶紧把这件事再拾起来,不是这篇文章,我还真把这事忘了呢!
推动
我赶紧微信给自己的小叔,他的妻子正好是我的母亲的同母异父的妹妹——我的小姨,他多年前就为这两棺坟的事情吵着要安个碑,所以我脑海里想到的第一个就是他,问他有没有时间参与。然而不巧他家里有事,我只好去找我的大姨表兄,他操着牌楼口音,对我说:
我不晓得路哦,——你必须找母舅。
他所说的“母舅”,其实我的母亲认的同姓兄弟,他的养父就是我外婆后来的继夫。他是知道路的,但是年初拜年时在席间我谈了我的愿望,他们都说“不适合安石碑”,因为碑的对象都是非正常死亡。
过去的习俗是比较严厉的,不像今天这么讲“人人平等”,那么对于鬼也是分成等级,有的鬼是没有资格享受正常的待遇的。心想,这社会排斥延伸到鬼界了。
听到他们讲不合适,我便知道这件事的难度了。老外公当年不知怎么从黄铺地儿迁移到靠西的棋盘徐家老屋,47-48年,国民党抓壮丁,做挑夫,挑军火到太湖去,在那儿不知怎么跟长官冲撞了,结果对方用枪托将他戳了,由于戳到了要害,回到徐家老屋就殇了。
▲抓壮丁
外公走时,母亲还只有1岁。老外婆将兄妹俩拉扯了两三年,后来就改嫁人了,一方面千方百计把幼年的四处乞讨的母亲介绍给人家寄养,一方面带着逐渐进入少年的老舅。
后来进入大集体三年极度困难时期。进入青春期的老舅,几乎沦为生产队里的孤儿,饿得慌,准备打开生产队的仓库,不料被人发现。他惊恐之至,一夜未眠。次日上工时,有人发现他已自缢,四体冰凉。慌乱之间,他被当做“不祥物”抛葬在今天我们无法准确定位的荒岭。有人曾经说过,这种情况,那时的人们撂根扁担,扁担落何处,就葬何处。
”更何况这坟的准确位置还不清楚,盲目地安会坏事的。”
他们说。这也是一重困难。我也曾经责怪过自己的母亲,怎么连自己的老爸和老哥的坟地地址都搞不清楚呢?母亲为自己辩护道:
哎!你不知道,安葬他们的时候,我都不在现场。后来回娘家,只是找人帮着找到坟地;后来又遇到“文革”,是不准祭祀的;后来上老下小的,日子那么紧张,也没想到去做清明,所以中间隔了十几年没去祭祀,哪里记得那么清楚(坟地在哪里)?
母亲讲得有道理。谁叫她只是一个女人呢?她现在只能根据过去徐家老屋的老人指示,确定老外公的坟地位置。至于老舅的坟地位置,更是模糊不清了,她记的位置已经被别人家祭祀了,而我们这些年祭祀的位置在其旁边,谁也不确定就是老舅的位置。今年(农历)清明的时候我跟母亲讨论为二老立碑的事情,母亲考虑再三,说还是不立了吧,也搞不清楚,随它去吧。
既然老母亲是这个态度,我也很释然,我正好也不想投入太多精力,尽管我通过调查,从小姨那里获得了关于二老的一些资料,如姓名,但仅此而已。
小姨还专门跟我说了一件事情,她还记得老舅年幼时特别聪明,喜欢写字,用毛笔写,而且字写得很好看,但是他是不能上学的,因为他基本属于那种完全放养状态。我准备把这些非常有限的资料写入碑文,结果小叔说,这样不妥,似乎只有有钱有势有功名的人,才能在碑上撰写事迹,他两人哪地方都够不上这个标准,如果刻写的话,这将“扰乱”风俗。
▲大集体时农村吃饭场景。
我草拟了一个稿子,大抵是“某某某,大约生于多少年代,因什么什么而殇,今葬此,不知山向为何,今立碑,但求后人知何处为可凭吊之所也。”交给碑师,他接下活,只是他要求搞宏大一点碑。我一听,被他吓倒了——因为二老能不能立碑,合法性都尚存疑,再立个大碑,更是要闹笑话了。在风俗面前,我感觉自己的意志非常薄弱,生怕陷入被人耻笑的境地。于是我慢慢把这件事搁下并淡忘。漫长的暑假我都没跟碑师说这个事,装作没有这个事情一样。
这次我下定了决心,把这个事情弄妥,大概是受到《知足堂》的鼓舞,况且是冬至好时节,我有种要急切抓住时机的感觉,仿佛一位将军看到极好的战机,愿意去冒一切风险而命令他的军队前进一样。隐约,我觉得这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大事。但母亲的态度我还是没有底,她若反对,我得想好怎么去说服她。
由于我惊动了碑师,碑师又惊动了母亲,我还没有来得及跟母亲说,母亲便打电话给我。
安石碑的事情,你确定是哪一天?你回来吧,我们带家伙去,把碑师也要带过去。
母亲这不是很支持嘛?
这就好办了。我很自信地拨通母舅的电话,问他可有空,可能帮忙带带路到坟地?
他说:
可以的,我也找了地师问了,冬至前一日是个好日子。就那天,你们早点。
我说:
嗯,好的,这个事情,主要是我母亲年纪大了,并无亲兄弟健在,主要是为了做记号,作为外族我们本也不想揽这个事情,但是我还是想做个记号,后人恐怕很难寻找到。再说好事坏事,谁也捉不清。
我相信母舅是个“唯物主义者”,所以这么说。我感觉我更像我的父亲了,他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尽管抱着天然的良心。我感觉我又好像在对母舅下命令,又感觉自己说话比较嗫嚅。
我愉快地挂了电话。一场矛盾避免了。
或许我母亲的同意是整个事情的关键。这时,如果母舅不支持,我们完全可以自己去干。
但是没有母舅的支持,我们找到坟地将是一件非常复杂的事情,因为山外的丘陵田畈路,是极容易让陌生人迷失方向的。
安碑
冬至前一日的晚上,我驱车回到老家,次日一大早,母亲烧好早饭,收拾好要带的锄头、弯刀、簸箕、铲子、锹,碑师尽管头天晚上干活很晚归,但是依然起个大早,准备好混凝土、小桶、和石碑。只见石碑上刻着:某某某之墓,女/妹某某某立。
我们驱车到梅城,接到母舅,然后奔到一个名叫“韩山包”附近的地方。母舅身体非常硬朗,还提了一大提桶水和水泥。母亲指定坟地,然后用刀砍掉上面的芭茅,开辟出坟包的样子。母舅有点指责母亲,让她不要这么殷勤地砍芭茅,怕她摔着,清明可以再砍。母亲开始不说,后来“反击”了一句:
做清明跑着一雾着,大光手,哪个有功夫砍咋?!
潜山话,一雾着,就是影子都难寻。母舅听着也无计,也只好随她去砍。他可能太谨慎了,其实家中引火的松毛现在还是母亲自己爬呢。不过他谨慎是有道理的,因为前年目前一次中风,将右肩胛骨摔成骨折加破碎,经历了一场血腥的手术。
到日中,碑安放好,鸣炮磕头,礼俱飨。
中饭母舅坚持他安排,我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席后,碑师对我夸奖母舅很有礼貌,很有身份。
下午我驱车返回工作地,一路阳光真好,我感觉仿佛车子也轻快了许多。
这或许是我这么多年干得最漂亮的一件事。多亏了疏利民先生和他策划的《知足堂》的提醒啊!
▲疏利民,安徽枞阳人。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