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叶伟民
编辑当久了，多少会有些怪癖。比如我，收到稿件不是立马瞅第一行，而是找引号。这大概属于创伤应激障碍的变种吧——拜经年累月的坏稿子所赐，尤其那些「零对话」的长文，甚是伤身，读着就像塞了一嘴煮过火的鸡蛋黄，噎得五脏六腑都要出来找水。
引号荒芜症自然可怕，密密麻麻也很要命。前者像患了社恐，一声不吭，后者又像社交牛X症了，张嘴了就没完。两种极端情况背后，根源是不会写对话。
对话有多重要，怎么说都不为过。斯蒂芬·金在创作回忆录《写作这回事》里说过一句光芒四射的话：「在我看来，短篇小说也罢，长篇小说也罢，都是由三部分构成的：叙事，将故事从A点推至B点，最终推至Z点，故事结束；描写，把读者带进现场；对话，通过具体言语赋予人物生命。」
如果一本书只需记住一句话，以上就是。三个基础元素排列组合，便有了世间变幻无穷的行文，它们理应如灭霸手套上的无限宝石，珍贵且神通。然而，相比叙事和描写，对话的运用技巧又是最隐蔽的。
两个大坑：闲唠嗑与大聪明
很多人对对话的理解相当随意，觉得人物只要开口就行，至于说什么，是不重要的。其结果就是，人物在本该紧凑的情节里闲唠嗑了。
以下对话相信你不会陌生——
小丽：「我们吃饭去吧。」
小雪：「好啊，饿死了，想吃啥？」
小丽：「公司楼下新开了一家茶餐厅，听说不错。」
小雪：「走，终于不用吃外卖了。」
小丽：「把外套带上，降温了。」
小雪：「得嘞，一会带你尝一款新奶茶，太好喝了。」
小丽：「天哪，简直太幸福了。晚上我得多跑两圈。」
小雪：「少来，哪次你跑得成。」
小丽：「哎哟喂，比我妈还啰嗦。」
小雪：「还走不走啊？」
在生活中这样的对话可能吗？可能。但在故事里这样的对话好不好呢？不好。因为对情节发展没有帮助，本质上和注水没区别，也没有读者愿意看这些冗长无聊的东西。
人物对话不等同于生活闲谈，它是一种有叙事目的的、风格化的言谈。也就是说，人物一旦开口，便暗含某个目标，且要通过对话推进它。
那么，以上对话应该怎么改，才更符合“目的论”呢？这样如何——
小丽：「我们吃饭去吧。」
小雪：「老板上午找我谈了。」
读者的耳朵马上竖起来了，谈什么了？是要裁员？还是要升职？还是这对表面很要好的闺蜜，隐藏了什么秘密，要摊牌了……再不敏感的读者，也嗅出一定有事发生。这样的对话就是有目的的，能推动情节发展的。
对话还有一个大坑，过度塞信息，完全不顾谈话者应有的信息基础和真实逻辑。例如：
小丽：「小雪，我认识了20年的好闺蜜，周末来我位于北京的家吃饭吧。」
对话是呈现信息的手段，但过载也会翻车。「我认识了20年的好闺蜜」「位于北京」，把人物间心知肚明的信息刻意「讲」出来，显得生硬且不真实。作者可能还偷着乐，觉得这种植入实在太巧妙了，一句话承载了好几个功能。殊不知，聪明反被聪明误。
两个法宝：议程与冲突
如何写好对话？理论很多，我认为斯科特·贝尔的最为系统。他总结对话写作的技巧，提出了「议程」与「冲突」两个关键词。
编写眩人耳目的对话，第一课，也是最重要的一课，就是清理场景中每一个人物的议程，以及议程之间的冲突。（斯科特·贝尔）
看过上面的「目的论」，议程应不难理解。道理是一样的，人物开口，就像主导一个程序，一步步向目标靠近，最终谈出、讨论或争论出某个结果（也可能谈不出，但必须朝着目标走）。而且在行进过程中，不断制造冲突。
《白象似的群山》，海明威
在众多对话写作范例里，最知名的莫过于海明威的《白象似的群山》。故事很简单，一对情侣在小酒馆谈话，讨论要不要留下他们尚在腹中的孩子。开头有这么一段——
姑娘正在眺望远处群山的轮廓。山在阳光下是白色的，而乡野则是灰褐色的干巴巴的一片。
「它们看上去象一群白象。」她说。
「我从来没有见过象。」男人把啤酒一饮而尽。
「你是不会见过。」
「我也许见到过的。」男人说，「光凭你说我不会见过，并不说明什么问题。」
女主是想要孩子的，但也知道男主并不。她想谈这个问题，相当于开启了议程。她从窗外的山聊起，但男人的反应显然不是她期待的。「你是不会见过。」其实她想说「你永远不会懂我」。
男主还想强辩，反驳女主「凭什么这么说」。他的孩子气，反衬出女主当前的困境和无奈。两人谈话的议程是不同的，甚至截然相反。这就是「议程间的冲突」。女主继续尝试推进她的议程——
「这酒甜丝丝的就象甘草。」姑娘说，一边放下酒杯。
「样样东西都是如此。」
「是的。」姑娘说，「样样东西都甜丝丝的象甘草。特别是一个人盼望了好久的那些东西，简直就像艾酒一样。"」
「喔，别说了。」
「一个人盼望了好久的那些东西」，比开始聊山更接近目标了。心思细腻的你，估计已意会到女主指的是什么。显然男主也是，打断了女主的话题，又完成一次冲突。
对话就是如此重要而微妙。如斯科特·贝尔所说：「伟大的脚本能够让精彩贯穿始终，因为他笔下所有的人物，每一个人，都在追逐着某样东西。同时，他们被置于各自恰当的位置，从而得以随时在每两个人物之间发生冲突，这正是对话炫人耳目的重大秘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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