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连长唯恐“无事生非”，管教烦不胜烦，其实用心良苦，让人怀念

大学生连记事23

这孟定地处北回归线附近，年均气温在20℃以上，插秧的时令，比位于滇中的昆明早一个多月，眼下还只是三月，坝子里便已经“绿遍山原白满川”了。我们连因茅屋为春风所破，耽误了几日，为赶时令，全连男女忙了个脚底板朝天。

“指导员讲话东风西风，副连长讲话萝卜大葱”，副连长分管连里的生活、生产。我们这副连长河南人氏，个头高大，相貌堂堂，平素衣冠整肃，毛发纹丝不乱，完完全全就是一仪仗队里的料。但其特性却叫人不好恭维，是一见不得穷人发财、见别人闲着就不舒服的人。因为他不管有事无事，从早到晚都在变着法子折腾人，至于效率的高低，甚至根本就没有效率，在他眼里都是很次要的。

就说这栽秧吧，只见他一人在田埂上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整个田坝里就只听见他一个人的声音。分明已经是时令逼人了，他依旧要派出两人在田埂上持尺牵绳，田中插秧者，必须严格按照他定下的株距、行距的尺寸栽插，而且还要求像背包上的带子一样横平竖直，若有一行或一排歪了一苗，定要拔去，一律返工。

这都还好理解，在部队不就是时时、处处都要讲究个作风吗？作风本来就高于一切，何况连贫下中农都说“大田栽秧排对排”，部队栽秧哪能东倒西歪。据说这横平竖直，还有利于空气流动，苗棵之间通风性能良好，秧苗方能长得壮实。为了作风的培养和建设，那就返工吧，苦点累点烦点，半天的活计一天才能完成，那又算得了什么呢？

叫人烦不甚烦的是，别人已经泡在水中低着头、弯着腰、撅着屁股，手里忙个不停了，他还要叫人轮流着讲故事，或者不停地叫唱歌，一班唱了二班唱，女生唱罢男生唱，然后是合唱，只要田中歌声不断，他才会感到天下太平形势大好，彼此也就相安无事。

但是，老虎都有打盹的时候，你副连长也是人，不可能每分每秒都把神经绷得紧紧的，总难免会有走神的时候。一旦没了副连长声音的瞬间，大家终于有了片刻的安宁，但见芦苇青青，小河无声，细雨若有若无，如烟似雾，田间地头一片死寂。不过也就是那么十来分钟的样子，待副连长醒过神来了，见整个连队悄然无声，仿佛是大事不妙，甚是惶恐，他大叫道：“怎么没了歌声？怎么没了歌声？来，一班长起个头，唱歌，唱歌！”

鼻子大了压着嘴，一班长老顾不敢有少许怠慢，遂放开嗓门起了个头：“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预备起唱！”然后一班唱了二班唱，女生排唱罢男生排唱……见水田里歌声阵阵，才少听到副连长的聒噪。

折腾了一日，眼见得那红日坠落在西山外，想着该是收兵回营吃晚饭的时候了，我们的副连长又来了精神，他道：“为了以优异的成绩迎接大会的胜利召开，各班再接再厉，再栽一块！”

这个大会的召开，可是头等大事，含糊不得，再苦再累都必须把它栽完。待把那一块栽完了，也已是两眼一抹黑了，我们的副连长方吹响了收工号，这回总该没事了吧，早着呢，他还有许多套数在后头呢。

首先列队听他总结，我们最怕他那句“我先讲评一下”。因为这看似轻飘飘的“讲评一下”最少也得半个小时，首先他对成绩作了充分肯定，在把问题讲了个透后还不忘指出今后努力的方向。啰是啰嗦了一点，但这都是应有的程序，而且句句正确，你还不好说三道四，直待天上地下东拉西扯，估摸着半个小时过去，方听他说道：“今天我就简单讲到这里。”阿弥陀佛！用了半个小时还只是“简单”，若是“详细一点”呢，是不是索性把今晚的晚饭也免了。

回营的路都是田间小道，我们这位副连长还不忘要步伐整齐，这也在情理之中，当兵的得有个当兵的样，问题是，他还要大家高喊口号，还要高唱着“日落西山红霞飞”。

眼下天野茫茫，没有人烟，你这是喊给谁听？何况已是暮色苍茫，唯见满天星斗，哪里还飞着什么红霞？

转眼到了七月，是时正是孟定的雨季，也是收种最忙的时刻，不但雨多，而且气温也是极高的，收下的谷子若不及时摊开，里面就是热腾腾，烫乎乎的，次日便会发芽。驻地皆是漫过脚背的烂泥，副连长带着一哨人马去孟定粮管所的水泥地面上晒谷，晒干后就便交给粮所。这谷从育秧到插下、中耕薅除，成熟收割，整个过程都是大家亲身经历了的，都知道了这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无不精心照料，倍加珍惜。雨来前忙着收进，出了太阳迅速背出暴晒，一日之内总要几出几进，直把那谷晒得干生生、脆砰砰，没了丝毫水分，连粮所检验员都说可以入库了，大家才松了口气。

“说话不算数，天天加任务”，副连长见这哨人马闲了下来，眉头紧锁，见太阳正是炽热，他立马下令将已入库的谷子背出再晒，众皆不解，不知道他唱的是哪出。副连长道，世界上就怕认真二字……我们就再晒它两日。

总之，一旦栽在他手里，就休想有些许的轻松，就得有不怕牺牲，连续作战的思想准备，因为他总会无事找事，总会变着法子把你折腾得片刻不得安宁。

他为什么存心不让人有片刻清闲呢？直到后来，要打仗的风声紧了，54军要全面恢复了，他要归队了，私下里他同我们告别时才说道：“我们的战士啊，就是不能让他闲着。干活时他不讲话、不唱歌、不出声了，就是在低头想父母，想爱人朋友，想亲戚老乡，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会想，私心杂念不就上来了？无事就会生非，这可是咱们中国的古训。这世间，没有人，干不成事；但人多了，成天闲着又往往会出事。像你们这些，有能耐的人没事时会看看书，可能还不至闯祸，一般的人没事做就可能会捣乱。我们的战士中有人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二愣子，他们只身在外，无牵无挂，都是精力过剩的人，让他闲下来，就会杂念丛生，无事生非，一旦干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影响了部队的声誉不说，也影响了他个人的前程，对不住他的家人。年轻人没事做就不长本事，我们带兵就是要让人人有事干，处处忙起来。没有大事就安排点小事，没有正事就找点闲事，总之就是要让他忙得连想心事的时间都没有。”其用心不可谓不良苦矣。

当年，我们在他手下就是过着这种“连想心事都没时间”的生活，眼睛一睁，忙到熄灯，至于有无效益，倒在其次。

今见有的居委会的思维方式与当年副连长的“无事就会生非”，有异曲同工之妙。他们认为，有如让辖区老倌、大妈闲着无事，聚在一起蹲墙脚扯闲篇，东长西短地嚼舌根，搬弄是非，影响安定团结，不如索性提供场地，让他们全神贯注搓麻打牌斗地主，莫谈国事。居民们果然乐此不疲，直打得黑白颠倒，不舍昼夜，从此果真少有人吵闹，辖区内皆是一片太平盛世的景象。年轻的家长们亦步亦趋，他们经不住手机诱惑，没有前辈的耐心去领小孩，为叫孩子不哭不闹不再缠着讲故事，索性也让才两三岁大的娃娃拿着手机像模像样地玩游戏，于是，一机在手，天长地久！父子同乐，共同上网，相安无事，其乐也融融。

当年在部队，还有一不可理喻之事，好像这部队就只有一般战士才是有名有姓的人，班长以上者一概以职务相称，为以示区别，至多在职务前加一个数字，比如一排长，二连长、三营长等。而到了团级及其以上则都以代号相称了，比如团长是一号，政委是二号，至于他们姓甚名谁，有的当兵至服役期满了都还说不上来。更有甚者，连所在部队都是用番号代替，以至许多人在部队呆了些日子了，还不知道自己所在的部队是哪个师哪个团，特别是学生连的女生们更是一窍不通，白痴一般，摸不着头脑，跟他们讲起来，无异对牛弹琴。

我们眼下的这位副连长，虽然同我们朝夕相处，但是他和连长、指导员、副指导员、各位排长以及司务长，到底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家住何方、哪里人氏，许多人都说不上来，其间有那么两位，也就匆匆而来，匆匆而别，更是说不上他们的名字。

今天为了给这位副连长立传，问了一些人，竟都说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倒是当年他说过的“人啊，就是不能让他闲着”那句话，还言犹在耳。彼此相处一场，竟连名字都说不上，而且没再见面，却没有把他忘记，还记得他留给我们的那一经典名言，这就是不易。

当年觉得他是事儿妈，曾经很讨厌他，但后来又怀念他，觉得有他管着的日子还真好。你看，我们这拨人是不是有些像京剧《法门寺》里的那个叫他坐着，他说我“我站惯了”坐着就不自在的贾桂，说来我们也很有了些“奴性”，真够贱的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