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最爱周星驰,看过他所有电影,可能因为胆小,印象最深的是一部鬼片——《回魂夜》。
这部电影里,周星驰扮演的捉鬼专家,带着一盆植物,一到晚上就出去游荡捉鬼。
《回魂夜》剧照
电影主角的名字和造型,都参照了经典电影《这个杀手不太冷》,但故事核心来自中国传统文化——回魂夜。
回魂夜在我们的文化背景里,天然带有诡秘阴郁的氛围。
传统丧葬里,人死后要停灵一段时间,才能下葬,这个过程中,有一个重要的步骤叫回煞,或者出殃。
传说阎王爷会在这天,让小鬼押着死者亡灵最后一次回魂谢灶。
出秧民间塑像
回魂时间不一定,一般是阴阳先生算出来,能精确到时辰。
《夷坚支乙》上说只要筛出细草灰,铺在家里,就能看出鬼魂留下的脚印。
回魂时刻,所有人都得回避,不然就会招惹殃鬼,倒大霉,也就是“遭殃”。
今天的故事的起因,是一个大宅子里的离奇命案,命案发生的时候,正是一个回魂夜。
《天津十二奇案》根据杨小宝的笔记整理而成,记录了1920年前后他经历的离奇故事,我们把笔记整理之后,讲给大家听。
年过半百,老罗添了起夜和滴漏的毛病。
从茅房出来,老罗想起鬼音传言:午夜时分,祠堂响起华老爷唱戏的声音。
老罗从未听过,也不大相信。但突然想到,又是半夜,难免恍恍,不由得竖起耳朵辨认,四周阒寂无声,连风都没有一停。
人呐,就是喜欢自己吓自己。
他口干得厉害,想喝点水润润喉咙,又想赶紧钻进被窝,继续被尿意冲断的美梦。
他还是决定去趟厨房。
老罗从案板抓起葫芦瓢,在水缸舀起一瓢,咕咚咚喝到一半,看着水面映出的人脸,突然瓷住。
这不是老罗的脸。
“死人了!”
水缸升起一张脸,是华老爷的司机。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唱戏声,老罗看见院中有勾着脸谱的人影,穿霸王靠,戴霸王盔,脚踏厚底官靴,腰系宝剑。
不见他张嘴,戏音却连绵不绝。
操他妈的——这世上真的有鬼!
巡捕拷我的时候是个周天,我正跟富察在中立园吃锅贴,羊肉西葫芦馅,蘸的山西陈醋。
巡捕是南方人,口音很重,听到最后我才明白他的意思——我杀人了。
死者叫张顺,是华家的一个司机,我的确跟他有点过节。
前几天,我的朋友鲁颖求我帮忙,她是个耍猴艺人,但是却把猴丢了。
恰好那天华家办丧事,为了给鲁颖找猴,我去过一次华家,碰见过张顺,还跟他动了点手,仅此而已。
为这点事,我还不至于杀人。
警署办案没有头绪,只好依着这个线索,找到我头上。
巡捕领头的是个大高个,穿深蓝警服,戴白帽,是白帽衙门的人,跟富察是同事。
天津的日本警察署,是日租界建立后强行取得的,直属于日本总领事馆。因为日本警察身穿深蓝警服,硬檐帽上加一个白帽套,所以日本警察署被老百姓称为“白帽衙门”。
富察跟大个解释我是自己人。大哥说自己人也得走一趟,上面要问话。
费尽口舌也没招,富察示意我先跟巡捕走,他回头捞我。
白帽衙门在鞍山路,汽车开了半个多点,在一个小审讯室里,一个巡捕长提审了我。
这人肩上有三道金线,富察刚升了官,但也只有一道,难怪不管用。
民国的警衔很复杂,大体分为特任官、简任官、荐任官和委任官四大类,三道金线是简任官。
三道金线中等个,脸特别大,身杆子却瘦,走路晃晃悠悠,张口闭口妈了个巴子,没一句好听话。
他问我昨天夜里在哪、跟谁在一起、做什么?我说在家睡觉,整晚没出门,一个人睡。
一个多小时,啥也没问出来,我被丢进一所监房。
监房不到三十平,关押二十多号犯人,一式的光头,灰褐色粗布号衣。人们盘腿而坐,眼神呆滞。
我是新来的,只剩了个墙边,角落挖有小洞,往外冒着屎尿。饶是孟春时节,刺鼻的味道能把人呛翻。
第二天清晨,狱警把我们轰起来,一人领到一碗稀粥、一个窝窝头,吃完给我们上了脚镣,赶到磨坊磨玉米面。
走在我前面的犯人一边转圈,一边在身上挠痒,不时抓出一只跳蚤,扔到磨盘上。
想起早上的玉米粥,泛起一阵恶心。
临近中午,我被富察保出来。他再三向我道歉,说昨晚没找到人,让我在监房待了一宿。
富察骑车载我吃捞面,说是天津风俗,从监狱出来要吃捞面。
面馆里,富察说他已经把张顺的案子接下来了,无论如何得还我个清白。
“这事邪门的很,你脑子灵光,多出出力。”
据富察说,自华家办完丧事以后,华家院子里经常闹鬼。张顺被杀当晚,有人看见一个穿戏服、画脸谱的人在院子里游荡。
报纸上关于华文之死的报道。
华家前几天死的人是华家老爷,叫华文,生前喜欢唱戏,所以坊间有个传闻,张顺开车失误淹死了华老爷,华老爷头七回魂复仇,也淹死了张顺。
富察本来挺害怕这类东西,跟我待了这一段时间,也看开了。
“不做亏心事,就不怕它鬼上门。”
富察说,华老爷的墓被盗了,刚埋没几天,就发生这样的事,影响特别恶劣,上面督促赶紧破案。
吃完捞面,我和富察来到出事的华家。华家住在泰昌胡同,离河北大街不远,四间门脸的大宅子,因为富察穿着制服,看门的没敢拦着我。
接待我们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小眼睛瘦脸,眉毛奇长。
中年人说他叫林涛,是华老爷的结拜兄弟,在张大帅手下当差,来天津公干,正要登门拜访,却得到华老爷死讯,特意赶来主持了华老爷的葬礼。
华老爷膝下无儿无女,家里只有华夫人一个亲眷,林涛里里外外操持,葬礼才顺利举行。华家其他人也对林涛称赞有加,把事情做到这个份儿上,一奶同胞也不过如此。
张顺尸体是在厨房发现的,我跟富察直接来到厨房。
水缸靠着案板,地上有一只被摔成两半的葫芦瓢,水缸里张顺屈膝蹲在缸里,双手做投降状,像一只被卡住的青蛙。
常见的民用大水缸
我问富察尸体怎么还在这。
富察说案子太邪门,之前巡捕长就走了个过场,听说他要接,巴不得把案子推给富察。
“先把尸体搬出来,都快泡发了。”
林涛招呼两个家丁,一齐才上手把张顺拉出来,尸体已经僵了,蜷缩在一起。林涛招呼人抬来一块门板,垫在尸体下面。
甚至没有外伤,我用银针试了喉咙和胃部,初步排除毒杀。
我解开张顺湿漉漉的衣服,露出滚圆的肚皮,用力按了按,嘴角淌出清水,确实是淹死的。
验尸之前,我以为张顺是死后被人掼进缸,现在看起来没这么简单。
富察说会不会是被敲晕,再扔进水缸里的。我说尸体没外伤,敲晕不太可能,但还有一种可能。
“功夫练到深处,可以生出暗劲,可以不伤皮肉,震碎脏腑。”
富察说那得要把尸体带回去解剖一下,才能确定情况。
张顺嘴里还在淌水,流出一角绿色石片。我掰开他的嘴,从舌根下面抠出一枚玉蝉。
自汉代以来,皆以蝉的羽化比喻人能重生。将玉蝉放于死者口中称作含蝉,寓指精神不死,再生复活。
林涛瞪大眼睛,说这是放在华老爷下葬的时候,放在华老爷口中的玉蝉。
富察说华老爷尸体在海河里被冲走,怎么下葬的。
林涛说华老爷的尸体确实没找到,最后弄了只死猴子代替,玉蝉原本搁在猴子嘴里。
华老爷生前信奉生肖神,又因为属猴,所以一直在家里开设供案,供奉斗战胜佛,所以用一只死猴子,代替华老爷下了葬。
检查张顺脖子的时候,我发现一些暗紫色印子,再翻过身,张顺后颈有一只猴子刺青,刺的时间不久,伤口泡的发白。
小宝在笔记本上手绘的猴子刺青。
所有人看在眼里,场面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中。
“鬼刺青?”
说话的是富察,他也有点动摇了。我问发现尸体的人是谁,林涛说是老罗,是管家,跟华老爷几十年了。
林涛把老罗引过来,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又瘦又小,眼神涣散。
我问了几个问题,老罗只是摇头,嘴里碎碎念的东西,凑不出一句完整话。
林涛说自打水缸遇见死人以后,老罗就变成这德行了。
“吓破胆了。”林涛说,“二哥为嘛不找我呢,我巴不得见他一面?”
富察问林涛什么时候认识的华老爷。
林涛说他们以前都是武毅军,去热河镇压金丹教,华老爷救过他一命,就拜了把子。
武毅军属于清朝淮军系统,是李鸿章的弟弟李昭庆创建的。后来与郭松林的松军合并,还叫武毅军。
林涛来华府不久,对张顺和老罗都不熟,再问其他也说不上来,带我们去见华老爷的妻子,华夫人。
华夫人年纪很轻,大概二十来岁,穿着孝服,面色苍白,黑眼圈很重,应该是没咋休息。
华夫人说话声音细柔,说老罗是跟华老爷一起到天津的东北老乡。她平时跟老罗没有太多交流,大事小情都是华老爷定夺,不经过她。
她对老罗的认识就是踏实,能干,不吃猪肉。用猴子作华老爷替代品也是老罗的主意,是他去买的猴子。
至于司机张顺,只知道他光棍一条,平时喜欢去宝局子。
我问当晚有没有别人看见那个唱戏的楚霸王。林涛说他问过了,除了老罗没人见过。
不过华老爷喜欢看戏,平时也会约三五票友扮上,过过戏瘾,华府有一处别院,唱戏的行头一应俱全,他们经常在那里交流。
张顺惨死那天晚正是华老爷头七,几个票友过来给他唱了一台戏,算是告别。老罗看到的霸王,可能是剧中人物。
这帮人现在还住在别院,林涛说可以带我过去看看。
别院离得不远,在一条胡同里,院子不大,但收拾得很利索。
出乎我意料,华老爷的票友是一群年轻后生,比我还小,个个浓眉大眼,俊俏伶俐,穿着青色棉布长袍,留的发型都是中分,像一群大学生。
听说我来调查张顺的事,他们都说死有余辜。唯有一个年纪稍长的男子让大家不要编排死人。
他自称杏仙,唱旦角。
杏仙告诉我,他们那晚演的是《贵妃醉酒》,华老爷最喜欢这段戏,戏里面没有净行,管家肯定看花眼了,而且,也没有带妆睡觉的道理。
净行俗称花脸,一般扮演男性角色,分正净(大花脸)、副净(二花脸)和武净(武花脸)。
我问林涛知道张顺住哪吗,得去他家看看。
林涛说这事他还真不清楚,问了几个家丁也都说所以然,只知道张顺常去侯家后一带的宝局子。
第二天,我跟富察去侯家后打听,转了几家,终于找打听出来,张顺住在风窝庙附近盘根儿。我们立马骑自行车过去。
富察升任巡捕长后,警署给他配了一辆新自行车,他把原先那辆三枪让给我骑。
民国时期,自行车是基层警察最主要的交通工具,当时有自行车品牌用“警察用它追汽车”作为广告。
富察开玩笑,要找人以我俩为蓝本写书,就叫《民国骑侠传》,骑自行车的大侠。
张顺家是一个老院子,门上挂着铁锁,没走到跟前,我就差点让臭味顶回来。
木门淋满屎尿,臭气熏人,粘稠的黄色液体兀自滴落,把门槛附近玷污成泥地,泼的时间不长不久,肇事者应该还没走远。
我俩找了块干净地,翻墙进来,刚落地,迎面撞上一盆污水。我一个崩拳跨打跳出攻击范围,富察被浇个正着。
那人掷出马桶,转身爬梯子上房,身法飞快轻柔,像只猫。
富察紧随其后爬上梯子。
那人后脚一蹬,梯子告别房檐,向后栽倒。富察连忙跳落。
我右脚蹬墙,借力拔高,在空中拧了拧身子,双手攀住房檐,用力提上屋顶,连追几家院落,眼看近了,猛地向前一扑,抱住他的腰,在屋顶打滚,正好掉在房下的稻草上。
我一把拎起他来,这人身体极轻,骨头像空的,仔细一看,跟我年纪相仿,浓眉大眼,是个小年轻。
富察也跟上来了,上去先给了一脚。当场审问,小年轻说他是宝局子的人,张顺欠钱不还,他以为我们是张顺,所以泼了尿桶。
我问年轻人,张顺欠谁的钱了?
“摇宝。”
张顺前阵子去宝局子摇宝,输掉几十个大洋,听说最近发达了,有钱不还,宝局子派他来堵人。
摇宝即用掷色子等形式来进行的一种赌博游戏。
显然他还不知道张顺已经死了。
小年轻说他把张顺家翻了个遍,什么也没找出来。富察说那别说了,先把衣服脱了。
“你想干嘛?”
富察说废他妈的话,直接动手扒下他的衣服,换到自己身上,说还好够合适。小年轻抱着肩膀直打哆嗦,富察让他滚。
我俩进入张顺的屋子,果然已经被人翻过,想说找点漏网之鱼,最后还是一无所获。
催收说张顺最近发达了,那就有可能是他盗了华老爷的墓,这样才有钱赌博。
“弄死了主家,还盗墓,难怪主家回魂寻仇。”
我说这还只是猜测,想查到张顺被杀的真相,得先找到墓葬品。
我问富察,认不认识这方面的人,扫听一下。
富察说,他之前听须叔提起过一些盗墓传闻,回去跟他打听打听。
须叔是富察的管家,他帮我们约了一个道上的人,在一家吃卫府鱼头泡馍的饭店谈事。
一说到吃,富察兴趣特别浓,说卫府鱼头泡馍要用库鱼和发面馍才正宗,鱼头鲜美,回味无穷。
鱼头泡饼是一道北京市的地方传统名菜,属于京帮菜。是以北方酱、炖为基础,改良而成的一道特色北京菜。
说着话,突然有人插话。
“二位爷,又见面了。”
我抬头一看,竟是昨天在张顺家碰见的小年轻,他就是须叔请来的人。
据须叔介绍,小年轻叫姜贵,是个盗墓的好手。难怪他身体这么轻,应该是盗墓行的功夫。
姜贵一点不客气,坐下来就吃,说他本想偷华老爷的墓,没想到被人捷足先登,听说张顺嘴里含着玉蝉,便来他家试试运气。
富察说你消息挺灵通啊。姜贵笑着说,出门靠朋友。
姜贵去张顺家时,正好碰到催债的上门,屎尿是他们的杰作。他就是编了个假身份。
“早知道你是须叔的朋友,我也不至于泼你,大水冲了龙王庙不是。”
姜贵说华老爷的墓不好盗。我问他怎么知道。
姜贵笑了说,你们不知道,这华老爷可不是什么清白人,也是靠盗墓发家,他俩算是同行,所以了解得多一点。
华老爷年轻时当过兵,跟长官挖过不少前清大臣和皇家贵族的墓室,枪打得不咋准,练就一身盗墓本领,后来队伍被冲散,他干脆跟几个兄弟当了逃兵,做起专业的盗墓贼。
他们一伙在武清挖着一座南北朝时期的鲜卑族墓,里面有不少好东西,但是那座墓非常凶,只有两个人活下来,其中一个就是华老爷。
他从此收手,过起安稳日子,平时就去古董、茶园和戏园转悠。
除了盗墓,华老爷最令人称道的是前后娶过十几房媳妇,却没有生养一儿半女。
“怎么只有华夫人一个?”我问姜贵。
“都死了。”姜贵掰了块馍,蘸饱汤汁,仰头丢进嘴里。
“华夫人之前是个窑姐。把女儿嫁给华老爷,不是出嫁,而是出殡,一般人家给再多钱也不能把亲生骨肉往火坑里推。华老爷的前几任妻子都是暴毙,没病没灾的,就这么没了。”
我问姜贵,知道生肖神不。
姜贵说以前接触过,知道一点,生肖神是东北的民间土教,信奉十二生肖,属相是本神。
据姜贵说,前几天鬼市流出过几件鲜卑器物,很可能是华老爷的墓葬品,要打听清楚得去鬼市。
在北京的时候,我常跟金木到鬼市查东西,天津鬼市倒还没去过。
姜贵说鬼市黎明前才开张,现在时间还早,他先回家准备,晚上跟我俩碰头,一起去。
我和富察没回家,就近找间客栈住下,我俩眯瞪两个钟,摸黑出门。
天津鬼市在天宝路,黎明开张,天亮收摊,摊位前点一根白蜡,风一过,人影摇曳。
姜贵拎着一盏气死风,一是走夜路照明,一是到鬼市用。鬼市规矩,照物不照人,因天黑,视线受阻,顾客需自备灯具。
气死风即防风煤油灯,这种灯通身涂了桐油,特别严实,怎么也吹不灭,所以叫气死风。
越走,两边的街景越稀疏,到了天宝路,借着月光,能看见一排高低错落的窝棚,后面是大片荒地和乱葬岗子。
鬼市人不少,但没有叫卖声,摊主和行人都扎着脑袋,气氛挺诡异。
解放前的天津鬼市,在这里做生意的人总是夜半来天明去。
姜贵带我们走到一个摊位前,把气死风给我,拿起一幅画,跟摊主说话,用的是春典,我听不太懂。
不一会,姜贵督促富察掏钱,说要买幅画,先照顾生意,再打听消息。
我不小心照到摊主,摊主不太高兴,他脸上有两道交叉的长疤,在鼻梁处交汇。
摊主说鬼市前阵子交易了一些水晶坠饰,鎏金铜,印着回纹的玉牌,画着《出行图》的扳指。
一看就知道是地下的货。那幅《出行图》很奇怪,只有旗,没有人。
姜贵说,没有人,是因为鬼打旗。
我们三个打听了半宿,也没问出卖东西的是谁,姜贵说这是鬼市的规矩,买卖两方绝不漏底,想找人只能自己动手了。
姜贵说华老爷墓里东西少不了,一回两回卖不完,而且引人耳目,应该是少量多次出卖,我俩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守株待兔,等卖家再出现。
一连几天,我和富察白天睡觉,晚上去鬼市溜达。
立春之后,土地里的暖意不断渗上来,尤其到了正午,太阳热烈,只穿一件单衣也不觉得冷,但是夜间的寒意仍旧锐利。
我俩来了几次,富察对鬼市没有刚开始那么抵触,摸清问价的规矩,买了一支唐代步摇,这玩意可不常见。
我跟摊主盘了两句暗语,摊主说主家刚出的东西,摸着还热乎呢,顺着他指的方向,我看见一位姑娘。
光线昏昧,看不清她的眉眼,只能大致分辨出五官,以及两根辫子。
她拧着小碎步,腰胯晃动的幅度很大,是女性的走姿,但有点过于拿捏了。
我们一路跟着她,发现她去了南市,拐进一家小院。
女子开门的同时,富察说他知道这人是谁了。
快走几步,一手抵住门,亮出衙门证明,对女子说别着急,咱们聊聊。
我们挤进门里,富察用棍子顶上大门。女子一脸惊恐,问我们想干啥。
我这才看清,女子不是旁人,正是华老爷的票友杏仙。
富察亮出鬼市买到的步摇,说这玩意可是稀罕货,一般人拿不到吧。
“你们跟踪我?”
杏仙挺生气,立刻冷静下来:“你们是警察,查华老爷的案子,难道觉得是我盗了华老爷的墓?”
富察说我可没说,兴许是张顺盗了墓,你截了胡,还要了他的命。
杏仙急了,说这步摇确实是他卖出的,但这是华老爷生前赏给他的玩意儿。因为缺钱花,所以才卖了这些东西换钱。
“华老爷为什么送你东西?”
富察问完,又补了一句:“你属兔吧。”
京津一代都把同性恋的人叫兔爷,属兔也就是同性恋的意思。
杏仙低着头,半天不作声,那就是默认了。
杏仙说他从小家穷,四五岁上父母把他卖给戏班,十来岁的时候华老爷又从戏班把他赎出来,每天好吃好喝,还找人教他唱戏。
杏仙非常感激,觉得华老爷就是活菩萨。
差不多一年后,华老爷开始提出奇怪的要求,让他脱光衣服唱戏,一边唱戏,一边让他握住华老爷私处。
华老爷告诉杏仙,这是男人和男人之间的正常举动。
从那天开始,华老爷是把杏仙当成娈童,直到华老爷去世,两个人保持了十年关系。
因为这层关系,华老爷才送他东西,但总共也没几样东西,杏仙说他已经卖完了。
富察不信,非要去杏仙家搜一搜。
杏仙家不大,一间客厅,一间睡房。
我俩搜索一番,只找到几件瓷器,另外还有两双皮鞋,和几件衣服,杏仙说这都是华老爷的。
杏仙说他不恨华老爷,毕竟对他有养育之恩。
至于司机的死,不是他干的,但是也有点联系。
华老爷去世当天,带他一起去看小杨月楼和周信芳的演出,兴致大发,拉着他在车里行好事,被司机撞见。
他羞愧难当,跑出去了,没有坐车,否则那天很可能也淹死在海河。
司机知道了他和华老爷的勾当,上门勒索,不给钱就说出去,他只好把家里的存款都给了司机,堵住他的嘴。
富察问后来堵不住了,只好杀人灭口?
“人不是我杀的,司机去世那天,我跟几个票友在一起,聊了一整夜,他们都可以为我作证。”
杏仙说得很诚恳,而我俩在鬼市蹲了一晚,都有些撑不住,离开杏仙家,回家补觉,躺床上就睡着了。
临近傍晚,须叔把我们叫醒,说来衙门电话了。
富察问,这个点能有啥事。
“死人了,还是华家。”
我俩赶紧骑车到了华府,我使劲扣门,半晌没响应,最后终于开门,开门的是林涛和华夫人。
林涛说,自从司机死后,家丁们战战兢兢,几个胆小的都吓跑了,月钱都没要,家里缺人手,开门慢了。
华夫人说,她已经请了和尚或者道士作法,给宅子祛灾。
我们直奔后院,老罗屋房门敞开,屋里有一个穿戏服的人趴在戏箱上,右手把着舔血的宝剑。
我上前把人翻过来,试了试鼻息,已经死透。
死者脸上勾画着油彩,正是楚霸王项羽的无双脸。
我拿衣袖在他脸上胡乱擦拭一番,正是老罗,脖子后面也有一只绣花针刺的猴子,与张顺脖子上的图案一致。
林涛打开戏箱,装满瓷器字画和金银珠宝。盗墓者正是老罗。
富察环顾屋里说,这地方还真闹鬼啊,邪门。
司机害死华老爷,之后被鬼魂报复,舌头底下垫了玉蝉,在水缸溺毙,老罗盗墓,化妆成楚霸王拔剑自刎。
怎么都不像人干出来的事。
我翻开老罗脖子查看伤口。剑握在老罗右手,如果是自刎,刀锋左向右走势,然而却恰恰相反,应是他人用右手使剑,反手划过他的脖颈,或者左手使剑,正手挥舞。
老罗不是自杀,凶手布置了现场。
我们把老罗带到警署。
我熟知《洗冤集录》,在北京时我跟汪亮学习过一些西方解剖术。借着警署的设备,我解剖了老罗的尸体。
老罗的心肺都被震碎了,但不是暗劲,他的胸口遭受了猛烈的撞击。
在老罗的胃里,我发现一团纸,展开后是一张皱巴巴的当票,富察研究半天,认出是天义成开的当票。
富察派人带当票过去问话,趁这个功夫,我俩赶紧打了个盹,自从开始查这个案子,我们还没睡过一个整觉,都是抓空打盹。
等我们醒来,巡捕带回消息,天义成的司库查了当票,对应的是一身军装。这年头兵荒马乱,当军装不足为奇。
富察问我,你猜买军装的是谁?我说不知道。
“林涛。”
富察说他早就觉得这个林涛不太对劲,果然是个假军人,还得再去一趟华府。
我说明着去肯定啥也问不出来,我让他歇歇,我进去探探虚实。
到了夜里,天冷的够呛,在室外猫一会还行,时间长了可不是滋味。
我换了一身夜行衣,打了绑腿,穿上窄口布鞋,摸黑翻进华府,轻车熟路地掖进祠堂,华老爷的斗战胜佛在供在这里,黑暗中看起来面目恐怖。
忽然我听见一阵唱戏的声音,我听出是《赵氏孤儿》,声音干涩沙哑,十分诡异。
循着唱戏的声音,我来到月亮门,看见院里站着一个老生。
那人看见我也吓了一跳,转身就跑。我紧追上去。离得近了,他猛地刺出一记回旋踢。
我伸出两臂格挡,硬生生向后滑退半米才止住。脚劲真大。
然而这一脚也甩掉了他脸上的髯口,正是林涛。
髯口,是戏曲中各种假胡须的统称,也叫“口面”,用牦牛毛或者人的头发制成。
世上本无鬼,装神弄鬼。
林涛占了先机,一式连环踢。
我不敢硬挡,在院子里跟他兜圈子,用转七星的步法绕他,逮着一个空当,五指绷直,指尖戳中他肋部。
林涛吃痛,丝丝倒吸凉气。随之大吼一声,跳起一个飞踢,直取我的面门。我转身双手扶地,探出两腿,踢中他小腹。林涛躺在地上哼唧不停。
我上前用膝盖摁住林涛腰眼,把他牢牢钉在地上,没提防背心突然针扎似的疼了一下。
我转过身,看见一个青衣,竟是华夫人,手上拿着一根长针,闪着银光。
我浑身无力,瘫倒在地上。
朦胧中,我寻回一些浅薄的意识,身上却没有劲,手脚也动弹不得,只感受到一阵又一阵的颠簸,像是在船上。
我什么也看不见,像是漂浮在无尽的黑暗中。不知多久,颠簸消失了。
吱呀一声,是车门打开的声音,我这才发现,双手双脚用板带缠住,嘴里封着勒头用的水纱,我用舌头顶了顶,一点点往外吐。
有人扛着我,同时我的视力慢慢恢复,接着微弱的光,我看见自己被带进一座墓室。
墓室非常大,里面摆放着十几只棺材,其中一只在中间,其他的以这只为圆心辐射开来,像是表盘。
林涛把我掼进中间棺材,“金丝楠木,你挺有福气,兄弟。”
林涛问青衣怎么里面多了一口棺材。青衣回答,是给你的,一个男人的声音。
林涛声音变了,说你他妈是谁,华夫人呢。
“我在这呢。”
我用力靠着棺材坐起来,看见两个一模一样的青衣,其中一个伸出右臂,水袖里面隐约探出一把手枪。
砰的一声。林涛胸口吃了一颗子弹,栽到棺材盖上。
这两人一个是华夫人,一个是杏仙。华夫人走到林涛跟前,又补了两枪。
见我醒过来,杏仙毫不吃惊,走到我跟前,右手在我脸上划了一道,说你人不错,但不能放了你,给你个痛快吧。
我问杏仙,是不是所有人都是他杀的。
杏仙说华老爷确实一直控制他,但前两年,他就开始跟华夫人生了情愫,他的性观念也随之变化,和华夫人有了真感情。
“华老爷并没有回魂杀人,但他活的时候,就是一只恶鬼,死有余辜。”
墓室里的棺材装的是华老爷死去的妻子。
生肖神有一个说法,集齐十二个生肖的人陪葬,可以确保墓主来生不堕畜牲道,继续投胎做人。
华老爷对此深信不疑,包括华夫人在内,他前后一共娶了十二房妻子,每个人属相不同。
华老爷为了制造暴毙的假象,把前几任妻子都弄死了。
“电死的,神不知鬼不觉,查都查不出来。”
华老爷丧命的当晚,本来是要计划杀掉华夫人。
“我不能让他得手。”
那天听完戏,华老爷在车里跟杏仙做事,司机撞见后,识趣地走开了。华老爷最兴奋的时候,杏仙朝他脑门开了一枪。
“脑浆子溅我一身,嘴里都是又腥又甜的味道。”
杏仙开着车,一头扎进海河,根本没有司机的事。不过司机被华夫人买通,所以一直闭口不言。
“林涛自作聪明,趁着华老爷的死,装成华老爷的兄弟,想鸠占鹊巢,正好我们缺一个能办事的人。”
华夫人早看出林涛在假冒身份,装作可怜,事事由林涛做主,因为司机张顺几次讹诈华夫人,引诱他杀了司机张顺灭口。
至于管家老罗,本来是华老爷的人,也在偷偷调查华老爷的死,必须除掉。
“男人太自以为是,华老爷是这样,林涛也是,以为我们弱小,就不把我们当回事,我们是普通人,会爱人,也会杀人。”
杏仙说华夫人已经打点好衙门了,这个案子不会再往下查了。
“好戏落幕,演员就得下场了。”
杏仙把我摁进棺材,“下辈子再见的时候,希望能跟你做朋友。”
我一手搭在杏仙胳膊,一手使劲把他拉进棺材,另一只已经锁住了他的脖子。
我常走江湖,多少有些混江湖的手段,趁他说话的空,已经松开了手脚的绳索,杏仙远不是我的对手。
华夫人惊叫一声,声音刺耳,举枪朝我就射,我伏下身子,借由棺材侧板挡子弹。
枪只响了一下,却没有打在棺材上,四周陷入寂静,我扭过脑袋,看杏仙血肉模糊坐在我旁边,脑袋只剩下半个。
华夫人顾不上我,一把扑在杏仙身上,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别丢下我。
嚎了一阵后,华夫人缓缓起身看了我一眼,眼神已经空洞。
“我们错在哪了?”
话说一半,手枪已经抵在她的下巴。我赶不及阻止。
砰一声,红色的血浆冲破她的天灵盖,我清楚地看见,她得灵魂随红流急速喷出,化作一团红舞,最后消散不见。周围陷入寂静。
我忍着浑身的痛,站起身,离开墓坑,外面黑云密布,数九寒天,头顶轰隆响起了雷。
周围是疯长的野草,都已枯黄凋敝,散发枯草特有的味道。
我感到晕眩,倒在地上,细细的水珠落在我脸上,分不清是雾还是雨,或者是我的眼泪。
耳边响起呜呜的泣鸣声,穿透穹顶,细听之下,竟然有韵律。
秋雨下连绵
霜降那清水河
多好一对多情的人
双双就跳了河啊
痴情的女子这多情的汉
编成了小曲哎来探清水河......
杏仙和华夫人,戏子和妓女,在传统社会里都是最边缘的弱者,他们的所有,都捏在华老爷的手里。
弱小的人应该如何应对强权,无条件顺从,还是奋起反抗。
他们选择了后者,但反抗之后,依然无法阻拦他们的世界滑向深渊。
这是他们的命运。
回到周星驰的电影,他的电影里最核心的元素就是小人物。
电影里的小人物,不断被击倒,再努力站起来,维护着一个小人物脆弱又珍贵的尊严。
这似乎对应了现实里的你我。
但电影终归是电影,现实中没有一个摄像机会真正对准小人物,让你我展现脆弱和伤痕。
也没有故事情节里的扳机,轻轻一扣,就能获得改变一切的力量。这是你我的命运。
你认不认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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