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8月,刚刚和第二任丈夫赖雅新婚的张爱玲收到了一封来自英国的信。寄信人是她的母亲,那个抛下她出走半生,和自己近10年未见的母亲黄素琼。
黄素琼在信中说,自己罹患癌症,又面临手术失败,想来时日无多,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再见见女儿张爱玲。
但是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黄素琼没有等来女儿,只等来了她寄去的冰冷的100美钞。
一个多月后,黄素琼在伦敦的一家慈善医院与世长辞。由于生前一直靠借贷度日,她在遗嘱中交代:
用一个白釉大瓷瓶、一大两小雕花盒子、一个中式柜子5件古董抵债;家居物件归朋友路易莎,余下财物皆归女儿赖雅·爱玲。
黄素琼去世的消息传到美国后,张爱玲面壁痛哭不已,还大病了一场。直到两个月后,她才鼓起勇气整理母亲的遗物——那是母亲为她留下的一整箱子的古董。在张爱玲最艰辛的时候,她曾拿其中的一件小古董卖了860美元,这笔遗产的价值不言而喻。
也正是这一箱子还未被黄素琼挥霍殆尽的古董,对一生很少得到母爱滋养的张爱玲产生了极大的冲击。在张爱玲眼中,这些东西都是可追溯的关于母爱的证据。因此,她直到晚年都在为没有去见母亲最后一面而抱憾。
90年代,华语文学联谊会的一位吴先生曾去拜访当时客居洛杉矶的张爱玲,只见70多岁的张爱玲已经变成了一个枯瘦如柴的老太太。长期的独居生活使她变得不爱与人交流。
吴先生见其一直面壁私语,以为她在念佛,但是张爱玲却一本正经地对他解释:“我在与我的妈咪说话呢!来日,我一定会找她赔罪的,请她为我留一条门缝!我现在唯一向说话的人,就是妈咪!”
不是母亲,不是妈妈,是妈咪!这个称呼从年过七旬的张爱玲口中说出,更像是一种宿命轮回般的感召,将她对母亲最深的爱和记忆,定格在了她最幸福的与母亲相伴的童年记忆。
讽刺的是,对于70多年前的黄素琼而言,女儿张爱玲穷极一生想要追回的这段岁月,却是她不顾一切想要逃离的。
01-五毒俱全的丈夫她不要
嫁给张廷重的那一年,黄素琼只有19岁。这段婚姻于她而言无关爱情,不过是一个妾生女对命运的无力反抗罢了。
黄素琼虽然出身名门,祖上煊赫,但是母亲却只是湖南乡下的一个农村妇女,当初黄家娶她进门,只是寄希望于她能开枝散叶罢了。
好在这个女人虽然未见世面,肚子却很争气,一口气就为黄家生下了一对龙凤胎,女孩是黄素琼,男孩则是张爱玲的舅舅黄定柱。
由于生父生母早逝,黄素琼自幼由大夫人抚养长大。大夫人膝下无子,待她也算亲厚。黄素琼19岁那年,一向看重门第的大夫人将她许配给了李鸿章之孙张廷重。
两人的结合在当时很多人看来是郎才女貌、门当户对,但是黄素琼心中却极为抗拒。在十几年的封闭式成长中,她早已厌倦了专制无趣、压抑沉闷的封建大家庭。可嫁入张家对她而言,无非是从一个旧家庭到了另外一个旧家庭。
就这样,在百般的不情愿中,黄素琼成了张廷重的妻子。
张廷重是一个颇有才学,又十分传统的清朝遗少。他自幼饱读书,吟诗作文,皆成格调。只是自从科举废除后,他这些过时的才学都没了用武之地,因此不免时常郁郁,伤春悲秋,甚至还染上了抽大烟的嗜好,开始在声色犬马中麻痹自我。
对张廷重来说,迎娶黄素琼只是为了完成父母对他成家立业的夙愿。关于这个妻子,他一概不知,只当她是一个安分持家、三从四德的传统女人。因此,婚后他也不改以往的纨绔习气。
奈何黄素琼却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妻子。她虽然也出身封建大家族,还缠过小脚,却从心底拒绝陈腐。在确定丈夫是个吃喝嫖赌,五毒俱全的公子哥后,黄素琼一心想要逃离这段婚姻。在新派小姑子张茂渊的影响下,她生出了出国求学以摆脱封建家庭的想法。
1922年,大夫人在上海去世后,黄素琼从家族遗产中分得了一批价值连城的古董。这笔可观的财产,一下子让她的“出国梦”鲜活了起来。
从那之后,在张廷重忙着吞云吐雾、眠花宿柳的当口,黄素琼开始学钢琴、读外语、裁剪衣服……为出国做一切的准备计划。
02-一双小脚踏遍万水千山
久而久之,这引起了张廷重的不满。因为这时候两人才刚刚生下一双儿女,张爱玲那年两岁,张子静才一岁。张廷重认为妻子只顾打点自己,不顾一双嗷嗷待哺的儿女,实在冷酷无情。而每当这时,黄素琼也会奚落丈夫游手好闲、胸无大志。
作为一个传统的男人,张廷重显然无法接受妻子处处挑战自己权威的姿态。大概是为了打击黄素琼,张廷重特意找了一个不如她年轻,也不如她漂亮的妓女相好,以发泄心中的不满。
他本以为妻子会就此妥协,怎料黄素琼的报复比他还要冷酷、决绝。
1924年,张茂渊前往欧洲留学,28岁的黄素琼提出要作为陪读,随小姑子一同远赴欧洲。张廷重这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他动员了南北各地的亲友前来劝阻,可黄素琼去意已决。
张爱玲在《私语》中曾回忆母亲离开那日的场景:“我母亲和我姑姑一同出洋去,上船的那天她伏在竹床上痛哭,绿衣绿裙上面钉有发光的小片子。佣人几次来催说时候到了,她像是没听见,他们不敢开口,把我推上前去……她不理我,只是哭。”
一直到临走的最后一刻,黄素琼都没有抱一抱自己的一双儿女,可见她那天的眼泪只是为自己而流。
出国之后,黄素琼决意要和过去的自己彻底告别,她将平实、素净的原名黄素琼改成了更为别致、张扬的黄逸梵,一如她出洋前后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姿态。
在国外,逃离了封建家庭的黄素琼,犹如破了茧的蝴蝶,在一个完全新式、摩登的世界里翩跹。她弹琴、跳舞、学习歌唱,身着华服参加各种派对,很快成为社交圈里光彩照人的宠儿。
她去瑞士滑雪,也赴欧洲进修,曾和画家徐悲鸿、蒋碧薇成为挚友;麻将桌上,她和胡适们同桌打牌,也谈笑自若、从不怯阵;从法国到埃及、从新加坡到马来西亚,黄素琼倚着一对三寸金莲,走遍了千山万水。
旅居国外的这几年,给了黄素琼如鱼得水般的自由。当然,偶尔在某一个喧闹沉寂过后的深夜,她也会在轻微失眠中辗转反侧,想起被自己抛在大洋彼岸的一双儿女。
直到1928年,她接到了丈夫的来信。
03-无法弥合的婚姻裂痕
张廷重写信给发妻的时候,其实已经有点走投无路的意味了。
事实上,自从妻子出走以来,深受刺激的他就娶了一个风月女子做姨太太。两人臭味相投,终日缠绵烟塌,在赌场上也是一掷千金。这种浑浑噩噩的日子没过几年,张家的祖产就被挥霍一空,张廷重那时又正好也失去了官职。
在这段无钱无业的日子里,困厄中的张廷重越发怀念发妻。思前想后,他打发走了姨太太,给远隔重洋的妻子写了一封信,以寄相思:“才听律门金甲鸣,又闻塞上鼓磬声。书生自愧拥书城,两字平安报与卿。 ”
不知是被这首诗打动了,还是因为出国多年思念故土,黄素琼回家了。归国后的她年岁渐长,却较早年更加妩媚动人。
为了迎接妻子归来,张廷重特意租下了当时上海的一处花园洋房。这里的环境也十分符合黄素琼的生活美学。
一家人在这里养了狗,种了花草,屋子里摆着的是孩子们最爱的童话书。从前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也不见了,出入这间房子的都是一些新潮前卫的上流社会友人。全新的生活气氛,终于让黄素琼有了经营家庭的欲望。
平日里,她开始教女儿画画、弹琴、学英文;兴致高的时候,她会穿着从欧洲带回来的洋装在明亮的客厅里和朋友们唱歌、起舞,或是模仿好莱坞电影里的某个桥段。
张爱玲和弟弟则坐在地毯上欣赏,姐弟俩常被这种欢乐的场景感染,咯咯笑个不停,在狼皮褥子上滚来滚去,幸福极了。
母亲归来的这段时光,是张爱玲整个童年中少有的欢乐时光,可幸福也十分短暂。
转眼间,两个孩子渐渐长大,都到了入学的年纪。黄素琼觉得成天不上学太过落后,一心想把他们送进洋派学校接受更好的教育。
可是张廷重不允许,守旧的他只认可私塾先生。为此,黄素琼只能偷偷把女儿带到黄氏小学报名,做了插班生。那时候她认为丈夫总会顾全儿子的教育,但是后来事与愿违。
因为对儿女的教育分歧,两人开始争执不断。夫妻关系再度失和后,张廷重又故态复萌,抽上了鸦片烟。温馨的花园洋房再一次变成了乌烟瘴气的所在,个中夹杂着的是吵架时摔东西的声音,是黄素琼在绝望中的哭诉。
心如死灰过后,黄素琼请来了律师,正式提出和丈夫离婚。张廷重错愕不已,他像阻止妻子第一次出洋时那样,万般挽留,但是黄素琼只说:“我的心已经像一块木头!”
张廷重听罢痛苦不已,默默在协议书上签了字,从此独自抚养一双儿女。
04-她想把女儿变成另一个自己
重获自由后的黄素琼,则在不久后又冲出国门,开始了四处旅行。
但是和第一次出国时候一样,黄素琼除了标榜“自由”之外,她的每一次出走,都像一场漫无目的的漂泊。
她没有在海外独立生活的技能,又不愿委屈自己,只能每隔一段时间卖掉几件古董,以维持自己四处漫游、玩乐的开支。她痛恨丈夫游手好闲,自己却同样只能坐吃山空。
她拿着丰厚的嫁妆和祖产,满世界去找感觉、找爱情、找事业上的机遇,但这些追求都不曾开花结果。
她在国外进了美术学校学习油画、雕塑,但是似乎没有太大的长进;也有好心人称她为画家,但她却没有任何流传下来的画作;她一度也想和男友去新加坡做生意,在那里落地生根,结束这种漂泊的日子,但是男友最后却不幸死于炮火。
兜兜转转,一身疲惫中,黄素琼在1938年又回到了国内。此时她的前夫张廷重已经续娶了后妻孙用蕃,这让她不免记挂起了女儿张爱玲。
她一度把女儿接到身边居住,可这不免引起张廷重后妻的不满。加上16岁的张爱玲在母亲的影响下,竟也产生了出国留学的念头,这让张廷重大为光火,还一气之下把女儿囚禁了起来。
过了大半年,张爱玲不堪父亲和继母的虐待,逃出了家去找生母。但是彼时经济状况也已捉襟见肘的黄素琼只给了女儿两个选择:要么读书,要么嫁人。张爱玲选择了前者,于是黄素琼便以每时5美元的报酬为女儿聘请了家教。
在此之后,黄素琼又开始手把手地,从方方面面培养女儿,从洗衣做饭、料理家务到绘画弹琴、笑容仪态,黄素琼几乎是想将女儿培养成自己的“翻版”,以求她将来能够独立。
遗憾的是,在才学上敏锐的张爱玲,在生活中却鲁钝得一塌糊涂,她甚至不会削苹果,不会补袜子,连家里的电铃在哪里也不能记住……这让黄素琼沮丧不已,她一度恨铁不成钢地说:“我懊悔从前小心看护你的伤寒症,我宁愿看你死,不愿看你活着使你自己处处受痛苦。”
母亲刻薄的言语,让内心敏感的张爱玲自卑到了尘埃里。抗战爆发后,由于上海物价飞涨,黄素琼的经济状况已经自顾不暇。因此,每当张爱玲每月再向她讨要上课的费用,她开始变得脾气暴躁、阴阳怪气,从那以后,张爱玲渐渐觉得“母亲的家不复是柔和的了”。
05-终究还是活成了母亲的样子
为了摆脱每次向母亲要钱的羞耻,张爱玲考入港大后,开始拼命读书,拼命赚钱。赚到钱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钱还给母亲,她以为这是最好的报复。黄素琼却忍不住哭了,她说:“就算我不过是个待你好过的人,你也不必对我这样,虎毒不食子啊。”
在香港大学读书期间,张爱玲有一次得了八百块钱的奖学金,她兴高采烈地把这笔钱拿给母亲,以证明自己已经有能力可以减轻母亲的负担。谁知母亲非但没有鼓励她,反而随随便便就把这笔钱输在了牌桌上。
面对这样一个华丽体面却对自己感情淡漠的母亲。母爱之于张爱玲,更像是一床抽了棉胎的杯子,只剩下流光溢彩的缎面,盖在身上终究是单薄寒冷。
1942年,当张爱玲从香港回到上海时,她得知母亲又出国了,她那颗已经冷掉的心也算是彻底凉透了。母亲走后,无人再负担张爱玲的大学学费。在姑姑的建议下,她低声下气地找到了当年囚禁了他大半年的父亲,才得以完成余下的学业。
在那之后,张爱玲进入了圣约翰大学,通过写作在上海走红。紧接着,他就遇见了胡兰成,迅速结婚,又离婚,还出了国。兜兜转转,她究竟还是走了母亲的老路。
1946年,黄素琼曾写信给张茂源表示要回国一趟,当时张爱玲姐弟还一同到码头去接母亲。这也是黄素琼最后一趟回国,那天她虽然戴着墨镜,但依旧可以看出形容憔悴,整个人状态很不好,张茂源问了一句:“你怎么瘦成这样?”一旁的张爱玲红了眼眶。
1957年8月,当时已经在美国定居的张爱玲在时隔9年后,接到了母亲病重的信。她其实一度想去,但是骨子里的自尊和骄傲又让她不由得痛恨一次次一走了之的母亲;她也许也在某个瞬间决心要去,但是由于当时窘迫的经济条件,她甚至买不起一张船票。
就这样,因为各种主观、客观原因,张爱玲没有去见母亲最后一面。
到了晚年,也许是因为在感情上遭逢过相似的挫折,也许是在异国他乡不堪羁旅之苦,相似的境遇让张爱玲越来越能理解母亲当年的心境。她也渐渐活成了一个像母亲一样看似孤傲、冷酷,其实脆弱、孤独的人。
1995年9月8日,张爱玲在洛杉矶的一间公寓中孤独离世。她的遗体被人发现时,一只手向前探着。也许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真的看到了妈咪为她留下的那条远隔重洋的门缝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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