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华十年似水】43.重归故里：亲缘地缘时空交响喜乐忧

【韶华十年似水】43.重归故里：亲缘地缘时空交响喜乐忧

1987年2月22日

好不容易请了几天假，回了阔别将近20年的故乡。

坐了一天的车，才到了龙川县某个大队，许多乡民眼瞪瞪地看着我们这支浩浩荡荡、老幼兼备的大军，目送我们走向故乡的小屋。

抱着小表弟（坐车时，大部分时间也是我抱着）走在泥泞的山路上，到达故乡的新屋，还要爬过这个山坡，因为下雨，皮鞋沾满了泥。小姨、外婆、妈妈一再让我小心点，说我没走过这样的山路，可是，我比谁走得都稳妥，连滑也没滑过一下。也许因为小时候我在故乡呆了几年的缘故。

外公站在屋门口迎接我们，我第一个叫了他一声，待大军赶到，外公的眼泪流出来了。他真的老了，但看上去还挺硬朗。对我的到来，外公好像有一种预感，专门准备了一间小屋给我住。蚊帐是新买的，枕巾印着囍字。我本以为，我的到来，会给他一个意外的惊喜，可他却说早就料到我会回来（后来我才知道，母亲在信中提及我可能回来，于是就有了一番特意的准备）。尽管我不能给他意外惊喜，当然同样特别高兴。在我的小屋里，他精神矍铄地给我讲述我的童年，我如何调皮，怎样聪明，别人说他带的孩子是多么懂事，多么有礼貌。听到自己儿时的事情，我的笑声是从心底里发出的。

今天还第一次尝到施舍给人的味道。

10多个小孩围在屋外，眼睁睁地看着我们。我和外婆各拿着一袋饼干和糖果，一一分给这些孩子，他们拿到饼干和糖果，没任何表示，傻愣愣地看着我们，不说一句话，然后各自回家。看着他们的模样——土里土气的衣服，棉袄里的棉花已经露出来了，皮肤粗糙，手还有裂纹，打着赤脚，两眼无神，只是充满好奇，却连一句谢谢都不会说。这就是中国农村的一角，愚钝甚至有些麻木的儿童，绝对缺乏城市儿童那种灵气，那种活泼。倒是两个小表弟和小表妹（这是我第一次见他们）让我感到有些活气，有些灵劲。他们挺会干活，虽然只有十来岁，毕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呀！

对了，在发糖时我哈哈大笑，连叫了好几声“好过瘾呀！”好像在扮演菩萨，施舍食物，给人恩惠。

我看到了那口大锅，像集体食堂可以煮几十人饭菜的大锅，很深，菜和肉就是在这里炒出来的，还有烧柴和草的炉灶，和那个巨大的火钳。儿时，这些东西我都见过，可是十几二十年后它们依然让我感到很新奇。

在没有自来水的地方，舅娘一担一担地挑水上来，我一瓢一瓢地舀着水，提着一桶水去洗澡，在洗澡房，我发现这里也用上了洗发香波，毕竟是一个进步。洗完澡，破天荒没洗换下来的衣服。

家乡已安上了电灯，但电灯总在变魔术，一会亮一会黑，后来索性不变魔术了，让时间停在黑暗中。此时伴着我的是煤油灯，在这黯淡的灯火下，我写下回故乡第一个晚上的感受。

似乎没有不习惯，只有不方便之感。那条弯弯曲曲的乡间小路，还有一片刚翻犁过的土地以及一片又一片的青菜地，浓郁的乡土气息扑面而来，就算看到一堆堆的猪屎牛屎，虽然觉得不卫生，但也没有产生厌恶感。所有乡间平常的风物都在我心里留下记忆。一切都是那样自然淳朴，毫无做作。

陆陆续续有客人来，我却一个也不认识，我印象中的小池塘不知去向何方，那条小河也不知去了哪里，我记忆中的桃树今天也没看见。倒是注意到屋背后的山，不止一座。明天该去爬山。

想起贺知章的《回乡偶书》：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我把这首诗改了几个字：

少小离家青年回，乡音已改发披肩，

儿童相见不相识，夹道欢迎讨糖吃。

自认为很能表达我此时的心情。（晚8点半写于坐落在山坡中的小屋）

2月23日（星期一）

今天一早开始走访“古迹”。

我看到了印象中的小池塘，它已快干涸，剩下的水很污浊。小时候，我就在池塘边玩耍。

我参观了我的旧居，屋子里黑黑的，已没人住，只是放些柴草。这就是我四五岁以前生活过的地方。

家乡的那条小河干涸了，只有一点细细的水流着。

无论我走到哪里，都有乡民看着我，用乡音议论着。似乎这里很少有客人光临，那些目光呀，真让人无法形容。我不是猴子，也不是珍奇动物大熊猫，只是一个普通人，有啥好看的呢？

帮外公外婆、舅舅一家照相，远远的有人朝这里望，指指点点、叽叽喳喳。没见过相机吗？还是一种风俗？照相会把人的灵魂摄走吗？不得而知。

两个已经上学的表弟表妹十分喜欢照相，照了合影还不够，还要照单人的。怪我没多带一筒胶卷。

我爬上了屋后的小山，这里有很多坟墓。还见到外公、外婆的坟墓，真有点奇怪，人还在人间，墓地却已造好。老人们大多如此，在有生之年先占领一块风水宝地，生怕百年之后没有入土之地，入土为安总是对的。山上还有很多茅草，我记忆中那些有半人高的山捻树，现在只有一尺来高，一个捻子也没有，那些会扎人的松子绿绿的，有几棵却呈现出死一般的黄色。在同一个季节里，同一个树种，却会有截然不同的颜色。向四面望去，群山连绵，可见层层梯田，以及耕田里的人和牛。

故乡的屋前有几棵梨树，已长出新绿的叶子，还有一棵枇杷树。

最不能容忍的是厕所，在粪池边上搭着几块木板，一块破门帘垂下，就成为人们解大手的地方，真是不堪入目，臭不可闻。

我吃到了正牌的家乡酿豆腐，说实话，还不如我自己做的好吃，为了不使外婆他们扫兴，我还是吃了好几块。又吃到家乡的番薯。据说，我是吃番薯长大的（怪不得我这么蠢），今天我对这东西仍有着深厚的情感。

回乡杂记一点也不精彩，昨天还有些新奇感，今天却荡然无存。觉得一切都很平常。倒是在想，他们平常是怎么过的？没电影、电视看，没其他文娱活动，连电也成了稀罕物，人们白天劳动，晚上聊天、睡觉。人如果只像动物一样生活，生活岂不是一潭死水，无任何色彩可言？我们回乡，只不过是在一潭死水里面搅动一下，让它有些许微澜。我深感这里的落后，比如妈妈他们那一辈走过的小石桥，今天我走上去了，没修过，真正地保持原貌。

最令人担忧的是孩子，穿得大红大绿，大红衣服配大绿裤子，颜色反差极大，没有任何美感。鼻子下面可清楚见到鼻涕流过的痕迹，甚至鼻涕流出老长老长也不擦去。他们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大多沿着父辈的老路走下去，循环无穷地走下去……农村似乎后继无人，他很难培养出开拓、创新精神的人才，没有具备创新精神的人领头，中国的农村将毫无希望。我又在发宏论了，还是讲点现实的吧。我和小表弟相处得极好，两餐饭都是我喂他吃的，而且大大超过了他的定量。当我抱着他爬上屋后的小山时，四周静悄悄的，偶尔传来几声鸟叫，便什么也听不到了，小表弟有些害怕了，趴在我肩膀上不敢动……

出于无奈，第一次见识家乡的厕所。一块破塑料布为门，拉上它还有一条很宽的缝。我把裤腿卷得高高的，颤颤惊惊踩上两块木板（中间有一条缝），手还被迫扶着那泥巴墙，生怕摔倒，蹲下后把眼睛闭上，直到提起裤子，真可怕！要使农村与城市同步，先从厕所入手吧！

晚饭前发生的事可真有意思，我在外面跟阿智玩，外婆大叫我的小名，我以为发生了什么事，飞跑进厨房，外婆从碗橱里端出一个碗，内装一个大鸡腿，她把我拉进我的房间，让我在房间里吃，她便把门关上了。那神秘的样子真好玩。我哪能吃？现在这里有6个孩子，最小的还不到2岁，而我已迈入成人行列，怎么能吃这个鸡腿？我端出去给小表弟吃了，表弟倒是毫不客气，用手抓着就啃……

外公外婆把我当上宾对待，给我特殊的优待——父母都没有给过我的优待。

今晚又没电，饭桌上放着一盏煤油灯。饭后他们围在一起谈天说地，我对他们的话题不感兴趣，便坐在沙发上，独自享受属于我的空间，在油灯下写下我回乡第二天的见闻的感受。

2月24日（星期三）

今天过得很棒。早上没吃早饭就下山了，来到瓯江生产队。

街道是狭窄的，两旁却开了不少小店，小店的店主几乎都是妈妈和三姨的同学、同伴，他们随便就拉起家常。

在某家见到了乡长，当三姨说我已经大学毕业了，他们个个睁大双眼，说：“这么小的年纪，还是在妈妈面前撒娇的时候，怎么就大学毕业了？”其实，象我这样年龄的人，在老家很多都结婚了，生娃了，我不知道我的长相真能比实际年龄小那么多？早上就这样走东串西，在好几家人的板凳上坐过，舅舅的用意大概是张声势，造影响。

今天外公八十大寿，中午那餐饭有鸡有肉，有家乡的特产卷春。大姨、小姨、外婆拼命往我碗里夹菜，三姨、外公等人则一个劲地让我吃菜，我的碗里全是鸡肉、蛋卷等好东西，把外公的生日活生生变成我的生日，吃得我真辛苦。我在家里从来不吃那么多肉，在这里盛情难却，强迫自己吃了很多肉，饭桌上数我吃得最多，面前一堆鸡骨头。

（我的外公外婆和他们的儿女们）

饭后照了张全家福。小姨总叫我为小表弟照相，照了一张还不够，至少要照两张才罢休。20多张照片，数小姨的宝贝儿子照得最多。

我看到了春天的田野…——新犁过的土地上，青青的蔬菜，绿绿的小麦。我以这里为背景，踩在犁过的土地上，只照了一张相片，背后却跟着一大帮赤脚的孩子，太喜欢这里的田野了，可惜胶卷不多了。

带来的书已经看完了，我到处找事做，逗小智玩，帮舅母酿豆腐。

在广州的家里，过得最惬意的是晚上。在明亮的灯光下看书、写作，进入自己的天地，不想看书时可以看电视；可是在故乡，最难熬的是晚上。屋外漆黑一片，静悄悄地让人后怕，屋内只有一盏油灯发出昏暗的光，摸摸索索地写着字，不成字形。写一篇日记只需半小时（速度已经放慢了），剩下的时间又该如何打发？我觉得很无聊，从来没有这样无聊过。

明天要去奶奶家。这里的田野令我难忘，外公外婆一家的盛情令我感动，舅舅舅妈的操劳让我过意不去。他们都把我当贵宾对待，我觉得很不自在。到了奶奶那里，又会怎样？

2月25日（星期三）

今早离开外婆家时，小智哭了，小姨让他跟我拜拜，他哭着说：“不拜拜。”

坐在舅舅的单车后面，舅舅一路上跟我介绍附近的村寨、桥梁。我问他我们那里为什么叫鹤市（一个很美丽的名字），肯定和仙鹤有关吧，舅舅说了我才知道，解放前这里有很多松树，树下有许多白鹤，于是得名。

一路顺风到了二叔家，见到从未谋面的堂妹、堂弟、婶婶，他们待我还算热情。二叔家的房子是新建的，春联还原封不动地贴着。每间房门口都贴着“吉祥如意”、“出入平安”等字样，还贴了三张长方形的红纸。我问二叔，为何不贴四张？好事成双嘛。他说这里的风俗是好事成单，不是贴三张，就是贴五张，很奇怪。

在他们忙着做饭之际，我看到河边有一头牛，于是拿着相机出门了。当我把镜头对准牛时，村民和堂妹们都笑了。

我看到了老屋背后的大榕树，树干大约要五六个人才能合抱过来，树杈上可以铺两张床睡觉，树叶不算多，但枝枝叉叉却很多，虽然它有上千年的历史了，但生命力依然顽强。帮亲戚们在这棵大榕树下照了相。

午饭吃酿豆腐、鸡肉、瘦肉汤等，婶婶和二叔做的菜比舅娘做得好吃一点。饭桌上缺少的就是为我夹菜之风，这与外婆家截然不同，少了许多热情，反倒让我自在些。

饭后帮他们照相，然后给堂弟堂妹每人2元钱，居然没有一个人说谢谢，给奶奶30元，她连推都没推辞一下，马上揣进她的夹袄口袋里；给了二叔20元，他推迟了一下，我说这是托他买车票的钱，他便放进毛衣口袋里了。

我在二叔家待了几个小时，奶奶却对我说了好几次下面的话：我全身都是病，坐不得，眼睛看不见，夹菜也夹不到，腿也疼，拿一剂药就要花五六块钱……人老了，自然有点病痛，但我看她很能吃，每餐要吃一碗半到两碗饭，比我吃得还多。肉、菜夹多少给她她都能吃完，气色也不错，老人能吃就没啥大毛病，我相信。

坐车到了老隆，住在二叔的宿舍里。

看到了东江，比我想象的要窄，水大概也不深。

买了些牛筋糕，准备带回家。

2月26日，一早带着堂妹，坐了9个小时的车，回到广州。

不知何时，还能重返故里？也许，我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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