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翔不求三连

▍盐财经

作者 | 路迟

编辑 | 闰然

罗翔捐赠37万，是早在一年半以前其“出道”之际就公开宣示过的决定。

2020年3月27日，罗翔开通“激励计划”并发消息称，将通过该计划的收入所得均捐给儿童希望救助基金会，“能够帮助他人是一种莫大的福分”。

该宣誓是无限期的，只要他还在B站，就都会分毫不落地把在B站赚的钱全部捐给希望工程。

他这么说，也的确这么做了。儿童希望救助基金会官网公开的信息显示，早自2019年11月起，罗翔先后捐助了18次，迄今为止，总金额为370744.79元。

这37万藉某种时代契机而生，乘着网课爆发时代的一定偶然性，不过，更多人愿意相信，罗翔的捐赠之举，不是以“2000余万粉丝up主”的身份，也不是以法大“网红”教授身份，而是以他自己最喜欢的理性尺度：人，为单位。

不过，一如既往惶恐“虚荣”的罗翔也同时提醒，希望不要对此进行拔高，因为“公开的善行有伪善的嫌疑，美誉过于所行，受之有愧”，而“看不见的正义才需要去相信。”

因此，“捐款35万”在舆论上造成的轰动和感动，并不基于这件行为本身，倒更像是一年多来积累的人气与评价之累聚效应。

过去的一年多来，网络各路对罗翔的分析、理解与解构层出不穷，造神的，质疑的，崇仰的铺天盖地，但罗翔还是坐在法大小教室和B站的一框讲堂天地里，安安心心地讲他的课，普他的法。

去年5月，在接受《南方周末》采访时，罗翔提到了捐款计划：“捐钱是最简单的一种方法，真正难的是走进别人的生活中、生命中，用实际行动来帮助这些人，才是最难的。道德的东西，只能是自律，不能要求别人，否则就是伪善了。”

实际上，这一年半过去，“文化偶像”也好，“道德楷模”也罢，罗翔不断向外界输送的观点、智识，似乎始终紧扣着某种核心的价值曲度，兜兜转转，沉浮毁誉，他的能量和骨性最终还是回到那里头去。

也许，和去年3月那次偶然走红一样，这37万被拿出来加以赞誉和传播，并非罗翔本意，也是在他意料之外的，一次藉流量时代与大众窥探惯性之下的被动曝光。

善意与正义不可变现

“激励计划”四个字，听起来响当当地昭示着内容创作平台鼓励“为爱发电”的意图。

2018年，B站官方正式公布了针对原创UP主的“bilibili创作激励计划”，第一次推出基于稿件本身内容价值产生的收益，包括用户喜爱度（点赞、互动等综合行为）、内容流行度、和内容垂直度等多维度指数综合计算得出。

“激励计划”的门槛并不高，凡拥有1000粉丝或10万累计播放量的UP主都可以加入计划。加入后，投递的单个原创自制稿件达到1000播放量时，即可开始获得激励收益，并在次月通过贝壳系统结算，1“贝壳”等同于1人民币，达到一定程度会进行征税。

“贝壳”也属于B站系统虚拟货币的其中一种，与其他非电商平台常用以消费转化的虚拟货币一样，除了激励计划机制外，B站up主的变现渠道也主要通过两种虚拟货币。第一种是“B币”，以充值方式获得，1B币等同于1元人民币，可用于B站内部消费；第二种是硬币，用于对优秀视频进行投币支持，而观众为U主所投的币的10%，则将作为UP主的硬币收入奖励。

这么看，“激励计划”是除了商业广告、的本意，是让加入计划并持续投稿的UP主们能够通过视频制作获得收入，刺激优质内容创作。正如“激励”二字其名，类似一种自发的情感补偿，说白了，就是网友为爱发电给的奖赏和流量。

罗翔从来不像一般自媒体up主那样“求三连”，但这并不妨碍他的内容以独特精彩出圈，收获百万粉丝。对罗翔而言，粉丝就是他的学生，但他并没有好为人师、高高在上的傲慢和偏见，而是一直做着一个谦卑而有趣、幽默而严肃的知识输授官，乐在其中，敬在法中。

不过，话说回来，对拥有2000多万博主的罗翔而言，37万的激励年收入，似乎显得有些少了。

“激励计划没有公开的标准，纯粹是按照内容在B站的情况进行的奖励，属于B站自掏腰包给UP的内容奖励，与一则视频的投币、收藏、up主入驻B站时间等等多种因素的权重有关。”入驻B站五年、拥有逾120万粉丝的一位up主告诉盐财经记者。

回到罗翔本人。作为B站粉丝数最多的个人UP主，视频播放量最高达4.9亿次，获赞5700万，他得到的喜爱和支持，如能变现，当然不止37万。

表面看，罗翔的走红，在于其幽默风趣而不失深度的讲授方法，但真正吸引长期观众的要素，还是在于扎实的学术功底、充满智识和人格魅力的个人风格。

通过具体的法律议题和案例引往对整个法理、社会科学的思考，辅以道德与哲学的维度，将一整套介入世界的方法和视角揉进专业知识里，扩大了刑法学的普适意义，而不是仅仅视为一个单一学科来讲授。

对于普法，罗翔始终有一种虔诚和使命感和热忱。

“名人罗翔”是从“罗教授”身上，而后再延伸出来其他为今时代需要的品质如幽默、谦逊、博学、善良等等。

互联网时代，这叫流量，不过，相比起空而无物的流量泡沫，罗翔这个是真正的人气。

不过，正如他不断向外界强调的那样，自己的走红具有偶然性，也并不具有神话性。

近两年来，B站逐渐涌入一批知识类up主，并逐渐形成一股自媒体视频新浪潮，前有“00后何同学”，后有“70后罗翔”，一板一眼但依然备受年轻人欢迎的戴锦华，好的内容、优异的知识正在“去神化”，当然，这也昭示出当代年轻人画像既是鲜明的，也是多维度的、难以概括的。

在这样的浪潮下，罗翔受到过流量的反噬，感受过汹涌的舆论攻势的，而这些一切与“名气”“荣光”有关的东西，既非他所需，也就非他所惧。

令人颤抖的谦逊

从去年3月到今年秋天，罗翔在互联网世界上主要经历了三次“起伏”。第一回是偶然在B站上“成名”，几乎一夜爆红，刷新了B站“最速百万粉”传说，上千万人朝着他那张蓝色桌布和保温杯而来；

第二次是去年9月在微博发了一句书评被人举报，从此清空微博，停更，退出那个张牙舞爪戾气喧嚣的网民；

第三次，是今年6月初的节目《我的青铜时代》里，罗翔分享了“天桥上衣衫褴褛的老太太”往事，寥寥数语，44岁的罗翔向26岁的罗翔问责，后者则向前者忏悔，他直面自己当初的狭隘与懦弱，言之诚恳深切，令观众读者潸然落泪。

在流量与舆论中翻转沉浮这一遭后，人们又开始对罗翔投以盛赞，似乎所有赞美在他身上都能找到用武之地。他勇于直面自己内心深处的黝黯，也不惧用毕生孤独求索光明，是个“大写”的人。

2021年新年，罗翔发布了一篇诚挚的新年“感悟与共勉”，提到了自己2020年的意外成名，“这就像中彩票，应该只是运气而不是成就。”

如此言非虚，罗翔该是个绝对清醒的人，清醒到即便被骂到退出微博，也没有就此恼羞或懊丧，而是继续回到他的课堂，目光回到眼前教室里的求学者，而不是网上的批评者。

退一万步说，成名的方式千千万，就算没有B站，没有疫情带来的网课热潮，若想拥有名气和荣光，对罗翔而言绝不是难事。只要他想。

但他更清楚自己的“位置”。只有在三尺讲台上，罗翔才是罗老师，他才能时刻提醒自己：我只是个教刑法的教授，是个以传道受业为己业的人民教师。

今年1月，获得百大up最具人气奖时，罗翔说：“我用自己的视频拨动了大家的心弦，大家被自己心中的正义感所感动，将荣光投射给了我。”

名气究竟是不是好东西，致力普法的那个罗翔当然内心暗喜，因为有更多人会来看他的课，也许他能让更多人对法律产生兴趣。

然而，对时刻提醒自己勿让虚荣夺去良知的罗翔而言，“走红”这件事带给他的警惕和反思更多，因为所见所闻所思的宽广，他感到“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把我托举，所得非所配”。

他谦逊能让人下意识地反躬自省，然后灵魂颤抖。

而这，在如今的整个公共网络、知识界，是比学识和专业能力，比情商和智商，更可贵可敬的东西。

罗翔曾提到奥古斯丁在《忏悔录》里回顾了的幼年偷梨事件，“为什么偷梨？因为他享受偷窃的快感。”

这让罗翔联想到自己小时候读的孔融让梨，恍悟奥古斯丁说出了他的“内心的幽暗”：“我从小就不是个好孩子，虽然我在老师面前还是好的，但只要脱离老师的监管，我内心的幽暗就很容易生发。”

勇敢是通往谦逊的独木桥，勇于直面真实的自我，自我内心真实的黑暗、虚伪和懦弱，才能通往真正的谦逊。

微光和星火

当然，从罗翔自己常提到的功利主义角度来看，他的出名，无疑给今天的互联网世界带来了希望：一个人的才华、智识与为人能被更多人看见，且传递出去，像一把火炬照亮他人。然而，名气之下，却不单单是“才华”或“人品”，而是表里如一的能量和言行。

这本身是流量社会的一种新的可能性，是谓罗翔自己口中的，微光与星火。

对待教育，他践行着苏格拉底那句“教育不是灌输，而是点燃火苗”，对待法律，他做到了“先去神化”，再传播授受。

就像其无数次强调读书人不可以有“知识的优越感”，法律也并不是高高在上的，人性的复杂、人心的深厚、良知与歹念，每一样都比单一的法律条文更值得琢磨。

疫情打乱了人与时代的关系，个体在洪流中感受到恐慌、无助、迷茫，罗翔的偶然“出世”，恰好为困顿中的人们提供了一次精神倾泻，某种程度上，一个“罗翔”，扮演了这一两年来压抑生活的某种微小的启蒙。

他就像一束光，并不强烈，照亮一爿有笑声也有理性的课堂，足矣。

从全民网课时代的“被动蹿红”，到流量反噬，罗翔不断提醒自己，也不断警示外界，人是有限的，时代则是不可控的，个体的有限性在流量的无序性中被放大，狂欢过去，或许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件事，都没有真正发生改变。

不过，罗翔依然相信具体的人与具体的力量，“如果说历史是history，每个人也有一个story，每个人的故事终将汇成一个宏大的历史。”

每个人都同时羼杂着时代的偶然性与历史的必然性，那么，罗翔的偶然，是传播技术、载体等媒介和受众习惯的变化；他的必然，则是这个社会上必然需要、也一定会存在着如他这样的点灯者。

没有2020年，也许也会有2022年，没有刑法讲台，也许还会有民法讲台、哲学讲台等等，一个“罗翔”不是神，剩下或许存在世界隐秘角落的其他“罗翔”，也不是。

这一年来，罗翔制造出许多金句被年轻人流传，也针对一些热议巅峰的社会议题提出过独到分析，但他的观点都是以哲史先贤为辅佐的，而非根据自身“浅薄”的人生经验夸夸其谈，因此丝毫不会产生“好为人师的中年男人”之感。

比如，用马丁路德金点拨“姐姐是否该抚养弟弟”，用达尔文的进化论谈及流行词“内卷”，“用动物的规则去衡量人，难道不是对人的一种侮辱和亵渎吗？”一语惊醒戾气旋涡的梦中人。

稍微多看上几集罗翔的视频，不论长短，就不难粗略总结出他观察世界的一套逻辑，不论是法理尺度还是功利主义尺度，他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几乎全然映合了康德那句警言“将人作为目的，而非工具”，严肃的刑法学科之外，罗翔是诗意的、童真的。

如果这套逻辑对你受用，你不难从中得到触动和感念，继而对照自己的现实生活，得到些启示和提点。

对于无数与你一样的个体听众，这就够了。

对罗翔而言，也够了。不需要有更多标榜、美化、崇拜和质疑，人非完人，需要追求的完美圆圈是正义，而不是他人。

退一万步说，就算将昔日的荣光、争议与质疑统统撇下，单看这次的37万，罗翔也值得一句：“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当然，笔者更愿意加上后半句，“为自由开道者，不可令其困厄于荆棘。”

作者 | 路迟

编辑 | 闰然 苏米

排版 | 瑾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