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刘阿庆没想到她的工作说没就没了。
她原是一个方便粉丝厂家的超市理货促销员。
方便粉丝包装花花绿绿的，上面有个包着蓝色头巾穿着对襟袄的年轻女人，那女人翘着个大拇指，都说和刘阿庆长得很像。
每当她在超市门停好电瓶车，手指绕甩着车钥匙大声和收银台内的人打招呼时，大家都会戏谑着：“阿庆嫂来了啊！”
方便粉丝有几个品牌，搞促销活动时各家的促销员都拿个小杯子挑点煮好的粉丝给顾客品尝，争着说自家牌子的味道好。
刘阿庆打小从她妈那学得熬一锅好卤水，经常将自家卤的鸡爪鸡翅切成很小块的肉丁丁，撒在试吃品上，热腾腾的粉丝汤里就有了别样的滋味，她的业绩每次也总比别家的好。
食品区的赵经理经常私下里道：“阿庆嫂，你的卤味香，你也比那包装上的人好看！”
赵经理比刘阿庆大几岁，高高瘦瘦的，常年穿着黑色制服来回穿梭在货架排面区，看到刘阿庆，眼神里似乎总有一团火。
刘阿庆笑嘻嘻地不应也不恼对付着中年男人的这点小心思。她知道自己长得还不赖，肤白貌端，生了孩子还前凸后翘的。也知道就自己读过的那么点书，一个从乡下来到县城的女人，做这个工作也不委屈。
有份薪水是她在这个家的底气。
2
每天一早，刘阿庆先要把一家人的早餐做好，蒸几个馒头或花卷，熬一锅热稀饭，给女儿煎个蛋。
赶紧送三岁女儿去幼儿园，刘阿庆急忙抓个馒头往嘴巴里塞，边嚼边囫囵地喊着里屋的婆婆：“妈，我上班去了，饭在锅里，你吃后洗下碗。”
尽管婆婆的小屋关着门，刘阿庆知道，那里面永远是一副爱搭不理的脸：“哼，促销员就是个临时工，挣几个小钱还忙得和国家的人一样。”
婆婆说的“国家的人”，是指儿子大鹏，大鹏在市里一个机关单位给领导开车，一两个月回家一次。
大鹏的工资卡婆婆一直攥着，婆婆每月给刘阿庆一千元家用。刘阿庆和大鹏闹过几次，大鹏总是说，我妈又不是外人，她帮我们存着呢。
一千元加上刘阿庆的薪水，日子过得紧巴巴，婆婆总还是念叨，“水电气都不用你掏钱，就买点小菜给娃娃交点幼儿园学费，尽够了！”
一提起这个嘴角很少上扬的老太婆，刘阿庆总是恨得牙痒痒。她嫁过来时，公公已经过世，婆婆把大卧室收拾收拾置了套红色床上用品，墙上贴了个“囍”字，就给小两口当了新房。
连个新家电都没添！
大鹏哄着她，从小他妈就教育他过日子讲究的是实在，节约下的就是挣的。
刘阿庆想想自己没个正式工作，娘家又在乡下，心里还是自卑，也不敢多提要求。
刘阿庆很节俭，自己舍不得买吃买穿，却给女儿上了个私立幼儿园，每月七百多块基本上要了她三分之一的工资。
要受好的教育，不能输在起跑线上，刘阿庆说。
这天，同往常一样来超市，厂家的几个业务员正一箱箱地往外搬产品，忙着和超市货管部清算。
“阿庆嫂，这个月没满，厂里还是给你发了整月工资，厂子倒闭了，没办法。”又分给刘阿庆几箱产品。
刘阿庆懵住，眼前冒着点点金星，有点眩晕。
早上只啃了个馒头，也有点低血糖。
赵经理呼哧呼哧地跑过来，扶住刘阿庆，“阿庆嫂啊，有合适的工作我会通知你的！”
刘阿庆苦笑了一下。
婆婆正坐沙发上看电视，见刘阿庆反常地上班时间回家，眼睛斜了下，“偷懒是要被扣钱的！”
刘阿庆没接话，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
她躺在偌大的双人床上，盯着墙上那幅婚纱照，大鹏张着一口白牙灿烂地笑着，眼睛弯成了月牙。
大鹏有近一个月没回家了，说是现在公车不能私用，来回一趟要花路费。
想想刚结婚那会儿，他得空就回来，拉着自己在床上一定要腻歪折腾够了。现在这张床都好久没了男人的气息。
给男人发了个微信：我工作没了！
电话回得很快：猪脑子啊，你这恁笨！连这个工作都干不好！
“啪”的一声挂了电话。
婚纱照上的大鹏笑肌慢慢下垂，一幅凶煞样。
“放屁，以前说就喜欢我这傻傻的样，都是骗人的！”泪珠扑簌扑簌地往下掉。
微信“嘟”的一声提示音，是赵经理。
“超市缺个收银员，要高中毕业，你又不太合适！”
他知道她才读完初中。
刘阿庆揉揉发疼的太阳穴，数着才领的工资。一时半会儿没合适的工作，接下来的日子怎么过？
3
遇到初中同学丽丽，刘阿庆差点没认出来。
丽丽顶着一头红发，脸上不知抹了什么，白得发亮，嘴唇鲜红。不再是印象中那个土气的女人。
丽丽拉着刘阿庆进了家奶茶店。
“咋了，下岗了？”
“想不想挣钱？”
丽丽眨巴着不大的眼睛。
“想，哪个嫌钱烫手？！这不是等着理货员空缺的位置嘛！”刘阿庆无聊地摆弄着奶茶杯里的吸管。
“那累死累活说没就没的工作，准备一直这样啊？”
“你知道我现在月入多少吗？”丽丽凑近刘阿庆趴耳朵边嘟哝了句。
刘阿庆一抖擞，惊得拍了下丽丽。
“你做什么哦？”
“该不是啥不正经事吧！”她上下打量着穿戴洋气的丽丽。
“你想哪去了！”
“我们这把年纪，想卖也卖不出去啊，哈哈哈。”丽丽笑得花枝乱颤，浮粉往下掉。
丽丽让刘阿庆加入她的面膜团队，做下级代理。
“你看现在都在做微商，不租门面，不办执照，多发发朋友圈，钱就到手了！”
丽丽晃动着那双戴了几个戒指的手。
几箱面膜要千把元，刘阿庆还是想等着去做理货员。
“你看你这底子，啧啧，就是我们面膜的好代言人啊！”丽丽捏着刘阿庆那张饱满又有弹性的脸。
4
县城很小，刘阿庆丢了工作的事瞒不住。
婆婆那常年下垂的嘴角似乎一边又挂了个沉沉的铁锤。
中午小东西在幼儿园不回家，婆婆就让刘阿庆把方便粉丝煮几包当午餐吃。
刘阿庆放热水洗个头，听着卫生间门外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吓得胡乱抹了几把，关了水龙头。
打电话给大鹏让他回来参加幼儿园的亲子活动，那边瓮声瓮气：你以为都和你一样闲？
饭桌上，婆婆呵斥着要买玩具才吃饭的孙女：“买，买，买，没你爸，我们吃饭都是问题！”
小东西耍赖地打翻面前的碗筷，哭闹得更凶。
小屋内阴暗无光，一片狼藉。
刘阿庆默默地收拾着去洗碗。龙头扭过了，激烈的水流冲进碗里，水花四溅，她的手臂和身上的衣服都湿了一大片。
她拿起一个塑料碗砸在碗槽里，发出“哐当”的巨响。刘阿庆用力地搓洗着自己湿了的衣服下摆，每一个动作都恶狠狠地，犹如泄愤。
可是却不知道恨的是谁？是婆婆，是大鹏，还是她自己？
还是这操蛋的生活！
“我一定要多挣钱！”
内心似乎有个小人在挥舞着小拳呐喊。
5
刘阿庆开始成天盯着手机。
丽丽的团队有几十人，大家都喊她老大。
老大每天操着不标准的普通话在微信群里喊话，不是：比你们有钱的人都在努力，你凭什么呆在原地？
就是：不要问我能赚多少，我只是你们的仓库，能挣多少得问你自己想挣多少？
刘阿庆顶着婆婆凛冽的目光，搬回了几箱面膜，钱包也瘪了一大半。
她敷上面膜拍个照，撕下面膜又拍个照，P了一下图，复制了群里的鸡汤励志语发到朋友圈。
美是美，点赞的人也不少，没几个人来买面膜。
赵经理也点赞，两人约着在茶室见面。
“给你老婆来几盒吧？”刘阿庆提了个袋子。
“没问题，没问题。”赵经理忙不迭地微信转钱。
“你还好吧，家里人态度怎么样？”似乎知道刘阿庆在家里的地位。
“没事啊，我男人，我婆婆都让我多休息呢！”刘阿庆扭过头，打量着茶室。
“你别逞强，我其实......”赵经理舔舔嘴唇，欲言又止，一只手搭上刘阿庆放在茶几上的手。
“老赵，这个我可不想。”刘阿庆抽回手。
“谢谢你哈，以后有合适的工作通知我哦！”刘阿庆站起身就走了。
老赵在背后：你，你！
刘阿庆可不想把自己交给这样一个锉男人。现在这年头，什么样的破男人都收不住猎艳的心！
“一盒一盒地卖，这才挣几个？你得招代理，招代理！”
“下个软件做个截图，可以做一个微信聊天记录，做一个支付宝收钱凭证，做一个物流发货信息，先把自己的朋友圈打理得热热闹闹的。”
“看见你每天轻松都有现金进账，每天都在发货，自然就会有人找你来了！发展成下级，下级再发展下级......”丽丽指点着。
“你先把朋友圈经营好，后面我再教你！”似乎套路很多。
刘阿庆摇摇头，她只知道买卖买卖，把东西卖出去才是真理，屏蔽了微信群，不再理会丽丽。
她觉得自己不适合干这个，自己就不是那咋咋呼呼张牙舞爪的料。作假她心虚！
她还得自己想出路，适合自己的。
人到中年，生活的残酷就像暴风骤雨，不管你有没有伞，怕不怕凉，一律兜头兜脑地打过来。
刘阿庆彻夜难眠，头发一把把掉。
她婆婆更不待见她了，每天在家里摔盆子撂碗：早知道这样，打死也娶个城里媳妇。这么个女人，除了长得好看点，啥用不顶！
“又不能拿好看去换钱，真是运衰！”
她不理她，自己在屋里暗自运气。
干点什么呢？
干点什么呢？
干点什么呢？
举目无亲，世界上没一人可依靠。
6
她去找老赵，说：我想租个摊位。
老赵问：卖你的面膜？
不是，卖我的卤味。
刘阿庆很小声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她一点也不自信这是不是条出路。
可是她想好了，她没别的本事，就还擅长做点卤味。她又不能靠色相去换生活，老天爷给她个好相貌，就是逗她玩的。
女人到了人生谷底，就会生出一股狠心。
老赵爽快地答应了她，好像并没为上次拒绝他的事懊恼，但也没不好意思，好像男人勾搭女人一下，不管成与不成，都进可攻退可守似的。
为了显示对她的特殊关照，老赵特意在熟食区给她找了个好位置。还帮她和超市方谈判，先进驻超市，利润按比例分成。
小摊战战兢兢支起来。
面膜没白卖，她从丽丽那学到一招，叫“经营朋友圈”。
她在朋友圈拍照直播做卤味的全过程，买食材，冲洗干净，熬制调料汤，卫生包装。
娘家祖传的秘制调料，卤出的鸡爪鸡翅豆腐干，新鲜软糯，色相诱人。
每卖一斤卤味送一盒面膜，把面膜成本算进去。这搭配也是奇葩。
尝过的人都认为这是县城最好吃的卤味，人们口碑相传着，每天超市摊位前排了好长的队。
仿佛黑夜里一道光，刘阿庆忙活了起来，貌似摸对门路了。
每天一早，刘阿庆蒸几个馒头或花卷，熬一锅热稀饭，煎一个鸡蛋给女儿。
赶紧送三岁的女儿去幼儿园，急忙地抓个馒头往嘴巴里塞，边嚼边囫囵地喊着厨房里忙活的婆婆：“妈，今天的调料汤在熬，看着火，按我写在纸上的步骤来。”
“有啥神秘的，天天叮嘱说，我又不是好老。”婆婆嘀咕到。
第一次从刘阿庆那领工资那天，老太婆依旧哼了下：谁要你的钱，我给你们存着吧。
刘阿庆忙不过来，让婆婆帮忙。
刘阿庆第一次发现原来婆婆的嘴角也能上扬。
7
大鹏休假回家时，发现家里格局发生了大变化。
刘阿庆在那不断说话：“妈，你把辣椒切了。”
“妈呀，这个萝卜不能切这么大，不好入味的呀。”
“妈，你去把孩子书包收拾一下吧，这里我来。”
婆婆忙忙活活地，刘阿庆让她干啥就干啥，以前从来没有这么听话过。
大鹏教育刘阿庆：那是我妈，你怎么像使唤老妈子一样使唤她！
刘阿庆眉毛立起来：要不你来帮我干？我做的是她的三倍，你怎么不知道心疼我？
大鹏被这突然的顶撞弄得有点回不过神来。
“你还长脾气了？”
“是，我长脾气了！”刘阿庆坦然承认。
大鹏反倒没办法，气得指着他呲牙咧嘴，也没说出什么来。
晚上，刘阿庆洗漱完毕把面膜拿出来一片糊到脸上，靠在床头看手机。
她现在已经舍不得送面膜了，面膜要留着自己用。
手机里很多做卤菜的资料，她一边划拉一边研究，要不要把自己的卤菜再加点云南风味？毛肚可不可以卤一下？鸡胗呢？
大鹏看着她，一肚子气，也不敢再说什么，自己合衣躺下脸冲着另一边，不看刘阿庆。
“大家好，我是金猫侠，我检讨了下自己，我长相不行，性格不行，经济实力也不行，是什么支撑我活了这么多年？......我饭量还行。”
哈哈哈哈，大鹏哈哈笑。
刘阿庆第二天还是继续忙，还是继续使唤婆婆，大鹏惊讶地看着他妈，奇怪她竟然没怨言。
卤菜做完，刘阿庆搬进电动车，把东西都搬上车，自顾自地走了。
晚上回来，大鹏脸色明显好转。她往家拿装卤的桶，大鹏还伸手给搬了下。
忙完了，晚上继续做面膜，继续研究怎么做卤菜，大鹏在那边继续看手机。
papi酱扛着个大笤帚：我打扫卫生的时候，一点也不生气！
大鹏说了句：卧槽！卖货啊！
好像烦了，大鹏关了手机翻过身来，一双手热乎乎伸过来，从大腿往上摸，一直摸到胸。
刘阿庆拨拉开，“别动，做面膜呢！”
“你也搭理搭理我呗，一个卤菜快成天大事业了。”
刘阿庆没说话。
大鹏得寸进尺，竟然上身把她的面膜掀开就亲嘴，一出溜又把她拽到被子里.......
好像回到了新婚的时候。
8
刘阿庆的魅力，随着金钱的加持，又焕发出来了。
大鹏不敢得罪她，她婆婆也不敢得罪她。她每天一副爱咋咋地的样子，反倒让他们生出点“这女人是不是会跑了？”的恐惧。
她不是个聪明的女人，很多道理都得靠苦思冥想才能明白。
经过这段低谷她明白，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事，往往不是通过深思熟虑才决定的，而是通过“去他妈的，老子不管了”，豁出去的。
豁出去后豁然开朗。
现在这种家庭关系貌似更和谐。
她会努力维持家庭，但她永远不要忘掉，在她跌入谷底的时候，以为生死相依的家人，是怎样的忽略和看不起。
“阿庆嫂”卤味越做越好，电视台都要采访她。记者要上门，婆婆在家里找了好几身衣服比对，到底还是穿了件枣红的毛衣。
“你们婆媳处这么和谐的秘诀是什么呢？”记者问。
刘阿庆笑笑不语，婆婆紧张得肩膀直哆嗦，死死地抓着刘阿庆的手。这老太太也就这点出息。
刘阿庆拉起婆婆的手，举到镜头前：是互相扶持，互相理解，有困难时一条心，不嫌弃，不放弃。
那您的卤菜这么好，有婆婆的功劳吗？
这个主要是我妈妈的功劳，我妈妈擅长做卤菜，我又进行了一点改版。当然我婆婆给了大力支持。
婆婆尴尬地笑：是的，是的！
主持人开始总结：平凡的老百姓，也都有自己的生活秘诀，想让日子过好，最主要的还是勠力同心。家是什么地方？家就是承载爱的地方，家和万事兴.....
刘阿庆心里轻轻嗤了一句：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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