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路过这家厂的人都说：厂牌像个墓碑。
不但立在大门的正中，还惨白惨白的，加上刻在上面的黑漆漆的字，乍一看，和墓碑没什么区别。
去这家厂之前，我不知道世上还有这么吝啬的厂。
那天一大早，闺蜜神秘兮兮地问我：和她一起去参加新厂的开业典礼吗？
她说老板要求自愿去，不强迫。
我恰好没事，便兴高采烈地跟着闺蜜来到刚修好的新厂。
新厂房在一大片密密麻麻的厂房中，显得格外气派，唯一不协调的是厂前面的厂牌。
别人家的厂牌要么挂两边，要么挂顶上，它倒好，立在整个大门的正中，不但紧贴地面，颜色还是刺目的黑白。
我心里不停地嘀咕：不吉利呀，像墓碑。
里面已经聚集了不少闺蜜的同事。
我们的任务是分成两组站在大门口，拿着塑料花，来一个客人便抖动手中的花，先鞠躬再热情地高喊：欢迎光临！
那天来的客人不少，个个穿金戴银、香车宝马。
而且这些客人送礼是直接送银行卡。只听收礼处不停地喊某某某，银行卡一张，礼金20万，密码xxxxxx。
最少的也送了5万。
听得我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人一愣一愣的。
快到中午，我们一个个站得腰酸腿疼，喊得口干舌燥，但环顾四周，没有给我们预备喝的水。
我和闺蜜只好偷偷地跑到食堂看是否有水。
因为对路线不熟，找了好久才找到食堂。
这才发现所有的客人都被安置在食堂中。
食堂的大铁锅里热气腾腾，食堂阿姨卖力地挥动着大锅铲炒菜。
客人们穿着质地讲究的衣服，坐在粗糙的凳子上，显得有些不协调。
他们一个个面露愠色，有的捶着桌子直接说：真是太吝啬了，连酒楼都舍不得请我们去。
有的直接走了，说不用吃饭了。
找了半天，我和闺蜜也没找到水，只好继续渴着。
我们垂头丧气走了出来，却看到厂门外闹哄哄的，原来是一群民工在闹事，嚷着要工钱。
一群保安将厂门口堵得水泄不通，全力阻止他们进厂。
其中一个矮胖子和一个瘦高个在人群中特别显眼，估计是领头人。
矮胖子大着喉咙吼：叫你们管事的出来，把工钱结了！
保安挥挥手像撵一只苍蝇，不耐烦地说：管事的不在！再不走，别怪我们拿电警棍招呼你们！
瘦高个对矮胖子说：哥，这个场合都要不到工钱，以后怕是更难要到了。
矮胖男人说：想不给，怕是没这么容易。
在人群的推攘中，一个民工头部被警棒电了一下，发出一声惨叫。
场面一下子变得剑拔弩张。
民工们开始红了眼，保安们也纷纷举起警棍。
矮胖子怕局势发展下去对自己人不利。就对瘦高个说：先把我的钱给兄弟们垫上，今天咱们先撤。
他做了个回去的手势，再回过头恶狠狠地对保安说：今天不给，总有一天叫你们主动给！
一群人很快消失在厂门口。
有了这波小插曲，我们越发觉得口渴难耐。我心想，大热的天，连口水也不舍得给我们喝呀。
终于，人稀车少，估计没客人再来了，我们被通知，可以各自回去了。
一群人簇拥着走出厂门，都抱怨又累又渴。
我和闺蜜用最快的速度去路边买了一瓶水，像牛一样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我对这个厂的印象一下子变得非常不好。
我问闺蜜，这么坏的厂为啥干了两三年也舍不得走？她说：没觉得坏呀。我天天在办公室和老板打交道，觉得他人还行，长得也帅气。只是今天的事我也感到很意外。
新厂开业，一部分人留在了老厂，而闺蜜调到了新厂，继续当她的管理人员。
谁也没想到，第一年，新厂就出事了。
那天天气炎热，一个30岁左右的车间工人，毫无预兆地倒在了地上，抽搐了几下，死了。据说是中暑。
拉到医院，医生也回天乏力。
老厂已经开了五年，一直顺风顺水，从没出过事。而新厂和老厂一样，夏天都有一套完善的降温设备，还额外备有降暑茶等，从没见谁中过暑。
大家都觉得死得蹊跷。
厂里赔了一笔钱，据说是80万。
没想到，死人事件只是一个开始。
第二年，一个老修车师傅（40岁左右），在修机床的时候，一下子被卷进车床，血像洪水一样涌了出来，一瞬间，人被搅成肉馅儿，也是当场死亡。
这下大家更不淡定了，据说修车师傅一辈子没干过别的，就专门修车了。技术是一顶一的好。以前在老厂干过几年，连根手指头都没伤到过。
厂里的人开始议论纷纷，好多人不敢上夜班，觉得阴风惨惨的，瘆得慌。
老板也不淡定了。
这修车师傅他认识啊，跟了自己好几年，什么个性还不知道吗？踏实稳重有余，毛毛燥燥不沾边。
再加上天天听人们议论厂牌惨白惨白像墓碑，老板决定请个风水先生来看看。
闺蜜说，那天来了个仙风道骨的老头儿。
先在厂里转了一大圈儿，越转脸色越难看，最后连茶都不敢喝，双手一摆说：这个活我不敢接，老板您另请高明。
后来又来了好几个，也束手无策。
最后都不了了之。
第三年又开始了。这一年，所有员工，上上下下心里都笼罩着一层死亡阴影。每年死一个的传言在人们口中流传开来。大家都担心自己是下一个。
该来的终究会来。
终于，又一个噩耗传来。
只是这次死人事件与往常不同。
这次是周末休假。那身强力壮的32岁男人，像往常一样，吃完午饭躺在床上午休，这一躺下却再也没有起得来。
他年轻的妻子和八岁的儿子披麻戴孝，用白布将遗体裹了，停放在惨白惨白的厂牌下，哭得呼天抢地。吸引了好大一群人前来观看。
厂保安说：你男人不是死在厂里，是死在家里！还是周末休假，赔你5万已是仁至义尽。再闹事，连这5万都没了。快抬走！快！
据闺蜜说最后女人和小男孩儿还是哭哭啼啼地将遗体拖走了。
一年死一个的传言更是传得玄乎，神乎其乎。
人们不但看厂牌像墓碑，看整个厂房更像吃人的坟墓。
连保安夜晚巡逻也由双人组变成了多人组，胆小的直接辞职了。
当然，厂里最不缺的就是人，这里走了，那里重新再招。
时间的年轮开始转到第四年。
这是一个秋高气爽的清晨，一大早，厂里的女清洁工尖利的嚷子划破了暗黑的夜。
这天她照例凌晨三点到厂里扫地。
却发现，路灯下，地面好大一滩血，一个年轻的生命倒在血泊中。
据知情人说才进厂两三天，一天到晚嘻嘻哈哈的。不知怎么回事，就从厂五楼宿舍的栏杆处，掉了下来。所有接触过他的人，都想不出他有什么理由要自杀？
大家还没从小伙子离世的惊恐中走出来，电梯又出事了。
一个中年女员工和另外几个员工中午下班，在厂六楼准备坐电梯下楼，前一秒还说众人说说笑笑，后一秒就从电梯井摔了下去。众人还没回过神，女人已经和大家阴阳两隔。
全厂上下笼罩在一片恐惧中。
老板也愁眉不展。
终于门口那个工作多年的老保安走进办公室，找到了老板，他说：记得新厂开业那天，建厂的包工头撂下一句狠话：今天你不结工钱，总有一天会自己找我结。
他小心翼翼地说：解铃还需系铃人。老板您看——是不是死马当活马医，找他来看看？......
老板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来。他掐灭了烟头，笑着说：我怎么忘了这一茬？
据说，矮胖子和瘦高个来的那天，下了很久的雨突然停了，有金色的阳光洒下来。
那天晚上，天空还挂了半个清冷的残月。
矮胖子和瘦高个准备好纸钱，拿着罗盘，随着滴溜溜乱转的指针指引，分别在厂的东南西北挖出一些物件。
瘦高个跟在矮胖子后面，一路烧了好多纸钱，无风，但烧掉的纸屑仍然像翻飞的蝴蝶在空中乱舞，红绿的微光明明灭灭在他俩身后闪烁。
最后，矮胖子叫人提来一桶红漆和金漆，将雪白的花岗石厂牌漆成大红色，再将黑色的字涂成金黄色。
事情干完，瘦高个拉矮胖子走。矮胖子却站着一动不动。
此时月色如水，树影婆娑，矮胖子的脸被映得斑驳陆离，远处的狗发出几声呜呜咽咽的低吼。
一阵夜风裹挟着丝丝寒意吹了过来。矮胖子的身体竟不自主地抖了几下，似有万根钢针从他的心脏同时穿过。
他压低嗓音对瘦高个说：找老板要当年那八岁小男孩儿家的银行卡和家庭住址，越详细越好。
说完，走出了厂，脚步有些踉跄。
他们的影子被月光撕扯得变了形。
说来也怪，这以后，厂里再也没死过人。
而原本像墓碑的厂牌，也没人说像墓碑了。
又是五年过去了，厂里越来越兴旺。
闺蜜说，她帅气的老板准备开第三个分厂。
偶尔有人提起几年前死的那些人。老板的眉头便皱成一个解不开的大疙瘩，他抬头看了看青白的天，用沉痛的语气说：想当年，花钱买地皮，要钱；建新厂，要钱；买新设备要钱；老厂各种资金周转，要钱；在这个节骨眼上，身边的合伙人，突然散伙撤资， 一下子多出好大一个资金缺口......我愁得一夜白头，就差没去跳河。
他停了停，换了种温和的语气，说：用一句当下时髦的话来说，但凡能轻易放手，谁愿意苦苦纠缠？
但凡我有一点办法，谁又愿意长久拖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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