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的身份,有时是一种原罪。
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妈妈经常摔碗摔盆,指着我鼻子大骂:“都怪你,为什么是个女孩,害我不能好好嫁进你爸的家门。”
那时候,妈妈在饭店打工,认识了前来应酬吃饭的爸爸。当时,爸爸有了家室,老婆年龄大了不能生,想到外头找一个女人要个儿子。
妈妈从农村出来,长相有三分姿色,一双吊梢凤眼微微上扬。她多么希望能够通过爸爸这根绳索,拼命爬上命运的枯井,去改变一生的命运。
可惜,那个不配我喊爸爸的男人有言在先:“如果是个女孩,就要打掉。”
妈妈同意了,以前村里的老人都说她的屁股大好生养,是个宜男相。但是,再有经验的老人,都不如医院的设备精妙。
妈妈在明知道怀了女孩的情况下,依旧坚持生下来我。她天真地以为,男人只是嘴巴说说,骨肉连心,他不可能真的不要我。
然而,妈妈的如意算盘落空了。
男人的心比石头还硬,一口咬定她没有遵守当初的承诺,坚决不肯认我。哭过、闹过、于事无补,妈妈只好带我到密密麻麻的城中村租房。
单亲妈妈带着孩子本就十分艰难,更何况是没有什么文化的妈妈。
为了到外面赚钱,她经常把我独自丢在出租房,任由我哭喊半天也无人理会。
后来,妈妈冷笑过:“你真是命硬啊,不足年的小娃娃,有时饿了一整天也没饿死。”
好在小小婴孩是没有记忆的,不然我一定恨死她。现在等到她把真心话掏出来,也足够让我心寒了!
我能理解她在贫困中挣扎的不易,可她为什么要选择一条看似捷径,实则是死路的小道去走呢?我的出生,并不由我自己决定,凭什么让我承担那样的苦果?
好在后来,小破屋旁边住了一个瞎了一只眼的老太太,她常年孤独无人作伴,答应帮妈妈给我冲奶粉换尿布,才让我的小命留了下来。
5岁那年,妈妈带我搬进一个叫周叔的男人家里。
她说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不嫌弃拖油瓶的男人,叫我必须牢牢记住不管人家叫我做什么,都不能反抗。
周叔是个肥腻腻的厨子,发脾气或者大笑,两只耳朵会跟猪八戒似的动起来。
起初,他对我们母子还不错,经常会到厨房做菜,炒出一些我从来没吃过的美味佳肴。可是我身体常年营养不良,肠胃一直都不好,吃了重油重辣的东西,肚子一下扛不住了。
周叔黑着一副脸,说我命贱,特意给做好吃的,还要浪费他的钱到医院。
也许爱情都是有保鲜期的吧,周叔对我妈的新鲜感褪去后,猪八戒也像照镜子一样,显出了原形。
有一天,我坐在沙发上玩布偶娃娃,那是我在大马路捡回来的第一个玩具。
周叔不知道是喝了酒,还是在饭店被客人投诉,回来不由分说揪住我的头发甩到一边。
我猝不及防摔了下,鼻子撞上了地板流了好多血。
周叔骂了一句:“晦气”,然后就躺到沙发上打呼噜。
妈妈回来看见,忍不住埋怨了几句,说衣服沾上了血迹很难洗干净。她洗衣服的声音太大,周叔被吵醒了心情更不爽,起身跑到卫生间扇了她一个耳光。
打从那以后,他们俩人在家里经常争吵出手打闹。
在周叔的只言片语中,我大概听明白了,他上班时间打牌被发现扣工资。薪水少了以后,他嫌弃养我浪费钱,不停找茬,浑身上下挑我们母女俩的刺。
小小年纪的我,要搬小凳子站到洗碗池洗碗。要是哪天不小心摔坏一个,脑袋都会被摁到水里,鼻子灌满了水,呛得完全难以呼吸。
后来妈妈换了工作,回来的时间也越来越晚了,周叔把坏心情转移到我身上。
他拿着拖鞋抽到我的小腿、屁股,嘴巴骂骂咧咧:“你妈那个水性杨花的妖精,不知道跑出去勾搭哪个男人了。”
那天十二点,妈妈披头散发回来,开门时惊动了周叔。他当时也喝了不少酒,看到妈妈一身酒气,抄起厨房的扫帚狠命朝她身上砸。
“我让你住到我家,吃我的喝我的,还倒贴给你养女儿,你居然敢到外头找野男人?”
妈妈拼命解释,她不过是到外面卖酒,遇到难缠的客户陪到深夜,什么都没发生。
周叔根本不相信,用力打碎了一个玻璃酒瓶,用碎片在她脸上划了一刀。
可想而知,容貌被破坏的妈妈有多激动,她伸出手拼命往他脸上挠,最后闹得个两败俱伤。
周叔把我们赶了出来,妈妈拖着行李大哭起来。
“都怪你,为什么是个女孩,害我吃了那么多苦头。现在好模样也没了,将来拿什么赚钱?”我愣愣站着,用手轻轻在她的那道伤口摩挲了一会。
很小的时候,我便开始思考一个问题:到这个世界,到底是我的错,还是妈妈的错。
妈妈原本想带我回老家上学,没想到,意外撞见了她以前的一个初中同学。
他叫李禾,家里以前很穷,为了谋生到了几百公里外地的煤矿干活。
尽管妈妈脸上有道伤疤,他还是很高兴地接纳了我们母女。
在李禾心中,妈妈曾经是他的白月光,尤其是扎着一对麻花辫上学,站在桃树下微笑的样子,让他迷恋了很久。
当时吃不成的天鹅肉,成了后来的遗憾。
现在看到妈妈落魄,李禾一点都没嫌弃,把我们带到了矿区生活。
当时,妈妈应该也是累了,想找个男人好好依靠。
我第一次坐着呜呜呜的火车,看着风景像电视画面一样不断变化,心里对新生活产生了憧憬。
李禾的确不错,他租的房子虽然简陋,但是也买上了全新的床铺和被褥给妈妈,甚至还给我准备了一张卡通小床。
那是我过得最幸福的两年。
李禾安排了学校让我入学,妈妈留在家里做饭,每个月张开掌心就有家用钱在。
虽然李禾长得朴实了些,身上的衣服也因为下矿弄得脏兮兮的,但他很疼爱我,一出街会给我和妈妈买很多好吃的,回来帮着洗碗做饭,生怕累着了妈妈。
然而,妈妈应该是不喜欢他的。只不过这个落脚点,是当时的她能找到的最好地方。
有好几次,我看见妈妈背着李禾吞下了药丸,长大后我查过,才知道原来那是避孕药。
我读三年级的时候,放学回家看见李禾坐在地上流泪,手里还拿着一封信。
妈妈跑了,她留下两千块钱,请李禾好好照顾我。
其实一切早有预兆,巷子尽头开了一家美容院,妈妈认识了里头的一个姐妹后,经常过去聊天。
那日,李禾挖矿回来,妈妈难得温柔地拉着他的手,说朋友介绍有个手术,能让她脸上的疤痕去得七七八八。
李禾将攒了好久的钱,拿给妈妈去做美容手术。
当时,也有人劝过他:“你媳妇这样的,要是脸上没了道疤,怕是再也栓不住了。”
可李禾说,身为女人,哪个不希望自己如花似玉?
只是李禾没想到,妈妈是那种过河拆桥的人,还把我这个大号拖油瓶,大喇喇留下给他。
不到十岁的我,被父母接二连三抛弃,可想而知心里有多恐惧。
我害怕李禾把我赶出家门,拼命帮他洗黑漆漆的袜子衣服,跑到厨房摘菜做饭,连被热油烫伤了皮也丝毫不吭声。
李禾看见年幼的我像只无助的小兽,最后还是软下心肠,把我留下来了。
工友们笑他傻,戴了绿帽还帮人养娃。
李禾一听这话,卷起袖子就要大打一架,嘴里难得放了句狠话:“花花是我女儿,看你们谁敢欺负她!”泪水是在一瞬间涌出来的。
从我降生开始,爸爸嫌弃我不是男孩不认我;周叔恼怒我浪费他家大米不要我,妈妈痛恨我拖了她的后腿抛弃我。
唯独在李禾这里,我成了他的女儿。
我哭着问李禾一个很傻又很现实的问题:我妈都不要我了,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李禾帮我擦去眼角的泪,说我跟他小时候很相似,命太苦,没人疼。
出生那年,他就克死了爸爸,被爷爷家的叔伯抛弃。只母亲独自带着他,一口糟糠一口粗粮艰难得活了下来。
从小到大,他没穿过一件新衣裳,走到哪都被人嘲笑是小叫花子。
要不是有九年义务教育,以及热心肠的老师,他连初中毕业的学历都拿不到。
在学校,他还遇到了我妈妈,从她手中第一次尝到红糖粑粑的味道。尽管,那是妈妈吃腻了,随手一扔的。
但是在吃太多苦的人眼里,那就是一大片的甜啊!加上妈妈漂亮的滤镜,他一直惦记着这份情愫,对我是爱屋及乌的同情和偏爱。
我的泪汩汩落下,心底暗暗发誓,将来要挣很多的钱,给他买来好多的新衣服和红糖粑粑!
李禾生日那天,我用偷偷攒下的零花钱,到面包店买了一个小小蛋糕,问小姐姐要来蜡烛插上。
李禾眼睛湿湿的,他说从遇到我和妈妈那天,就打定主意要弄一个温馨的家,给我们最好的生活。
只可惜,妈妈离开了。
但我们还有很多的日子要过,两个孤零零的家伙就凑成家人,努力去活好每一天。
烛光中,这个男人认真许愿:“你好好读书,只要考上大学,我一定供你读出来。”
李禾一诺千金,下矿也比其他工友更加拼命,只为了给我买来更多的辅导书,学得比别人的孩子更强。
高二那年,品学兼优的我,被班上一个成绩很烂的男同学看上了。他家在矿区算是有钱的,用请教作业为由请我喝奶茶,还给我送了一条漂亮的项链。
我渐渐变得有点迷失,学习跟着一落千丈,李禾得知后又气又恼拉着我进了城里一趟。
那时候,我真的有点害怕,怕他把我扔到外面的世界,再也不让我回家。
然而,李禾指着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川流不息的各色车流说:“天底下还有很多好东西,等着你长大以后再去看。如果现在浪费了考大学的机会,可能一辈子都会像我这样出不了头。”
李禾知道我从小缺乏物质滋养,平时他又比较节俭,很少带我下馆子。
他破天荒的带我到自助餐厅花了很多钱带我去吃高级大餐,那些从未见过的波士顿龙虾、电视里出现的鲍鱼,一次让我吃个够。
也许,女孩真的要从小见世面,才不会轻易被别人的小恩小惠拐走。吃了那一顿山珍海味之后,我对那个男同学献的小殷勤失去了兴趣,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学习里。
当我拿到名牌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时,李禾用那只黑黝黝的手小心接过。
他一时高兴做了几道大菜,请几个工友一起回来给我庆祝。李禾平时很少喝酒,那天特别开心得喝了三四杯,一下撑不住倒在床上睡着。
那些工友叔叔伯伯看着我说:“小花,你以后要好好孝敬你爸啊,为了你,他真的太不容易了。”
这时我才知道原来之前有人给李禾介绍过对象,对方是个寡妇带着两个男孩想要嫁进来,但要求将我送回走,并且拿出所有钱供她的儿子们娶媳妇。
其实这些年,妈妈压根没有跟我们联系,过去留的电话早已经是空号。也许是我们的经历相似,让他做不出来这么残忍把我丢在一旁不管不顾。
李禾知道,除了他之外,我再也找不到任何一个人来依靠了。
他拒绝了寡妇的要求,人家还笑话他喜欢蠢,丫头以后不可能给他养老,只有儿子才有可能。
李禾坚定地说:“我不需要她给我养老,她只要以后过得好就成了。”
睡了不久,李禾突然醒过来闹腾,吐得一地都是。
次日醒来,他发现我把的脏衣服换下,将地拖得干干净净,心头灿然一笑:“还是闺女贴心啊!”
我大学寒假回来,每次拿到我勤工俭学买的毛衣,他都要怪我乱花钱。可一转头,他就穿上那件深蓝色毛衣,逐个去问留下来过年的工友们,是不是特别好看。
人家只要笑着点头,他就会满脸自豪:“我闺女的眼光,真是不错。”
大四找工作前,我回了趟家,没想到碰到矿上出事了。
人群乱哄哄的,说好几个旷工被压在底下出不来,我打了李禾好几通电话,发现无法接通。
心急如焚的我往矿区跑,已经有人蒙着白布被拉了上来,我不管不顾扑过去看,心脏差点担心到爆炸。
到了傍晚李禾才跑回家,说是为了帮我买一套面试穿的裙子特意进城,谁知到了半路手机没电。
谢天谢地,他逃过一劫,让我的心总算放下。我抱着他大哭:“爸,你可吓死我了,如果没有你,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李禾搂着我也说:“没事,我这不好好的嘛!”
可他表情有点奇怪,眼神好几次闪躲着我,不知是为了那些被埋在地下的兄弟悲伤,还是有其他事发生。
谜底在八个月后揭晓,当时我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薪水客观未来可期。
我志得意满打电话回去跟李禾说未来的规划,用三五年的时间在城里落脚,到时把他接出来养老。
李禾在电话那头止不住得说好,然后只剩咳嗽打断了话语,他咳了很久。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从心底蔓延。
趁着小长假,我拉了李禾去医院做检查,医生诊断给了结论:肺癌晚期。那时候,我满脑子都是嗡嗡嗡的,压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李禾正想安慰我,但咳嗽让他一遍遍停下,直到吐出大口鲜血。
长年从事挖煤的工作,让他的肺部吸入无数粉尘。加上李禾舍不得花钱,每每有了病痛,都是随便到药店买了点药应付过去。
当天晚上,我一直泣不成声,李禾却拉着我的手说:”花花,别哭,人都有离开的一天。”
可是,李禾从来没享受过我给的孝心,怎么能够一走了之。
临终前,他不无遗憾地说,要是矿上出事那天,他没去医院检查就好了。一来,可以代替其他工友活下去;二来,也能帮我要一笔抚恤金。
这个善良的男人啊,浑身上下的每一寸都活得无比粗糙,谁能想到他有一颗比水晶还剔透晶莹的心呢!
我拼命地哭啊哭啊,他用沾着煤粉的手想帮我擦去,谁知越擦越多。
李禾还是走了,将这些年所有的积蓄都给了我。
他叮嘱我,别去记恨过往的苦难,只有放下对父母的怨恨,才能努力过好自己的人生。
原本,童年不幸的我,极有可能走上妈妈的老路,成为一个怨天尤人,自私自利的女人。
但李禾治愈了我,他为我筑起厚重高墙,用毫无血缘的一生为我遮风挡雨。
儿子出生时,我跟老公商量好,孩子跟他姓陈,单名一个”禾“。
我想用这样的方式,去缅怀那个距离幸福只有一步之遥的好人。
谢谢你,李禾!
谢谢你,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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