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志平对话何志毅：为什么一些大企业出了大问题？

2021正和岛（贵州）创变者年会暨产业兴黔大会于10月14-16日在贵阳举办。15日早上的“中国企业如何打胜仗”论坛成为大会一大亮点。

围绕企业持续稳健经营发展，中国上市公司协会会长、中国企业改革与发展研究会会长宋志平与清华大学全球产业研究院首席专家何志毅一起对话，把脉企业发展，纵论经管痛点。

论坛由正和岛副总裁、总编辑陈为主持。以下为当日对话实录。

编 辑：张启玉

来 源：正和岛

01、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好企业都有共同点

陈为：托尔斯泰讲过一句话，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这是说家庭，好的企业是不是也是相似的？有没有什么规律？

据我所知，何老师研究产业，覆盖了全球4.2万家上市公司，宋会长当会长以来也是马不停蹄，走访了国内100多家非常优秀的企业。你们看这些企业、研究这些企业，有没有发现他们相似性、规律性的东西？

宋志平：这个问题非常好，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好的企业也是相似的。我也认真思考过它们都有什么特点，总结出了几条：

第一，他们都有一个清晰的主业。好企业大部分都是专业化的企业，主业非常突出。

第二，他们都有规范的治理。一个公司的所有者和经营者、决策者和执行者之间，构成正确的内部行权体系，这也是非常重要的。

第三，他们有很好的效益。

第四，他们都尽社会责任。

细看这些好的企业，大部分都是这样的。

而那些出了问题的企业，排除一部分违法乱纪的，其他很大部分都是因为几个原因：

第一，偏离主业，盲目扩张。也有些企业虽然没有偏离主业，但他们一味追求高成长，最后人力资源和财力支撑不了，很容易倒掉。

第二，治理混乱。有的家族企业亲友在企业里乱搅和，有大量的内幕交易，这是非常糟糕的。相当于一个企业外面看着像模像样，其实里面已经被掏空了。

第三，盲目创新。有些企业事情还不太明白，就盲目地做一些创新项目，最终形成了很大的损失。

我常想，这些没做好的企业，实在应该认认真真地总结一下，回归到做企业正确的轨道上来。

我们做企业是有规律可循的，是有些道理和常理的，我们写的书很多都是希望告诉大家一些基本的道理，让大家沿着这个思路去做。

何志毅：宋会长说的非常中肯，结合现在的环境，我还想补充两点：

第一点是居安思危。

企业要有危机意识，跟军队打仗一样，要预测到各种环境变化。高手过招，很多时候关键不在第一招，而是第二招、第三招。

部队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平时备战备得非常厉害，但他们还是发现一个规律：无论再怎么准备，战场都跟你想的不一样，所以危机意识一定要强。

任何成功、长期、伟大的组织都会经历两次重大的失败。小的失败是考验，重大的危机更是考验，经历过危机，组织才走向成熟。

第二点是做好长周期的准备。

我们一直讲想做百年老店，那就要做好经历管理和长周期的准备。

比如昨天我提到日本企业，很多今天的日本著名企业始于明治维新时代，日本大阪有一个企业家博物馆，例如从松下做企业开始，他们第一个产品就有文献和实物记录。

现在我们前面是美国，后面是日本，看日本我经常会感慨。他们经历过那样的战争、灾难，经历过长期的经济不景气，很多企业还是挺过来了，至今活得很稳健，就是因为他们有自己的一些活法。

所以一定要居安思危，要有承受失败的意识和能力，而且早点失败有时不是坏事。

我听说你们正和岛有二三百人的二代企业家的团体，老爸可以先给一点钱，不插手，让他们自己去尝试，自己去摔打磨炼。我觉得这就很好，经历早期失败才是最大的历练，早期失败的后果往往不严重，如果最后来一个失败，往往无可救药。

02、大企业纷纷出大问题，有何警示？

陈为：我们知道工商联每年会发布一个民企500强的榜单，有人统计，10年前，也就是2011年的民企前10名，今年还在前十的只有两家企业——华为和联想，其他都出局了。这两年，一些从前看起来坚不可摧的巨无霸企业也纷纷遇到了各种类型和层次的困难。

这两种现象给在座的企业哪些提醒、警示和教训呢？

宋志平：我们前面其实已经谈过了企业容易犯错的几个方面，那么关于提醒和警示我想归纳一下。

第一，大家要充分认识周期。

其实不只是经济，很多行业也是有周期的，而不是45度线，一直向上。

做企业一定要去研究一下这些，学会顺应周期进行发展，去理解周期上行的时候我们该怎么办，可能要走入谷底我们又该怎么办，增加这方面的应对。

第二，做企业从来没有强者恒强和大而不倒的道理。

有的企业今天看起来很强，可能明天就轰然倒下，全世界看都是这样的，这种例子并不少。

我之前就讲过柯林斯《基业长青》的故事。

柯林斯是美国哈佛商学院的教授，他写的《基业长青》的书中选取了18个高瞻远瞩的公司作为案例，很受大家追捧。结果10年之后，这些公司中有11个都黯然失色了。

于是，柯林斯就又写了一本书《再造卓越》，研究这些轰然倒下的企业怎么能够东山再起、再创辉煌。

站在企业的立场，我们都希望能够基业长青，那就要像何老师讲的，居安思危，树立忧患意识。

企业不能只打冲锋，还要知道什么时候该转移，什么时候该卧倒。在枪林弹雨里面，转移和卧倒是一种自我保护，而更深一层，保护自己是为了更好的战斗。所以，转移不是不英勇。

我很佩服那些东山再起的企业，经历了失败还能一次一次站起来，转败为胜，确确实实值得我们研究。

第三，我们要创造一种宽容失败的氛围，不能用“成王败寇”来对待企业家。

企业发展过程中，战略和管控出了问题当然会导致失败，但事实上，也有些失败是周期或者政策调整导致的，我们要客观地去看待。

当下的情况是，一些企业成功了，我们就把他们放在聚光灯下给予掌声，一旦他们遇到了问题，媒体就都口诛笔伐。

我们真正应该做的是勉励这些企业，帮助他们在困难中渡过难关，社会大环境对失败的宽容和理解，对今天的企业家来讲非常重要。

何志毅：我完全同意宋会长的说法。

做企业有共性，很多情况并不是今天中国特有的现象，在世界各国和产业发展的过程中都是一样的。

失败当然有企业自身的原因，但技术环境变化、商业环境变化、政策环境变化的影响也不容忽视。

除此以外，“界限”也是企业家需要重视起来的一个问题。

当下，大数据、网络、云计算是容易形成集中垄断，垄断跟公平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作为企业来讲，该怎么理解政府？怎么理解社会？怎么能够既注重效率把企业做大，同时又不损害公平？

企业永远在面临新问题，只能选择克服。

我知道很多企业家想做出来像德国的那种家族企业、隐形冠军，这种想法非常值得鼓励和支持。

但有一点需要明确，不是所有业务都可以做家族企业，也不是所有业务都可以成为百年老店的。

同时，那些能够做成的业务，要达到目标也需要特殊的方法。比如做小业务那就要把它吃透，然后把所有的资源掌握在自己手上，还要能够代代相传等，这些都需要研究。

总的来看，财富在中国历史上断过好多次，比如以前的许多老字号都消失了。企业要经历长周期，要与整个社会和谐发展，就要看如何平稳过渡，还要在效率与公平、短期与长期、顺与不顺之间找到自己的生存之道。

03、企业家的逆商占成功要素的70%

陈为：经营企业每一天都不轻松，打胜仗要学会逆境突围。这几年有些企业家感觉更艰苦一些。罗杰斯还预测说，全球范围内更大的经济寒流还没有到，还在后面。在这样的前提下，怎么走出寒冬，穿越逆境，是很多企业家想向两位请教的问题。

宋志平：企业家不光要有情商、智商，逆商也非常重要，指的是应对困境的能力。

影响企业成功的因素中，与企业家的逆商有关的要素能占到70%，而情商、智商不过30%而已，也就是说，一个企业家能否成功，很多时候取决于能否战胜困难。

这两年在疫情和中美贸易摩擦的大背景下，企业经营有了许多新的困难，上半年情况刚好一些，最近大家又感到压力很大，情况非常普遍。

不少企业家来跟我聊，概括一下其实就是问我该怎么面对困难？

他们问我，宋总你遇到过困难吗？我说遇到过，几年一个大困难，每年有几个小困难。虽然我做的是央企，但有时候面对的也是很大的困难和压力。

比如中国建材，那时候在香港上完市，遇到国际金融危机，股价从40元跌到1.4元，断崖式下跌，回想起来也非常艰难。

这么多年过去，我也渐渐形成了自己的困难观，遇到问题的时候我就会跟大家分享：

第一，困难是客观存在的，由不得你愿不愿意。并且不光你困难，大家都困难，所以一定要用平常心来看待它。

第二，最难捱的时候可能困难快过去了，像是黎明前的黑暗，否极泰来。我们企业家不能放弃，要学会面对问题。

第三，积极解决问题。困难来到的时候，也不能消极等待，一定要积极解决问题。

以上是我常讲我的困难观。

就比如疫情突发的时候，我给大家讲企业要有四种力：

一是应对力，指突然来了风险企业能否应对。

二是抗压力，疫情对每个企业来说就是压力测试，看企业能否承受。

三是复原力，就是看企业能否快速恢复。比如，有的人身体有点小毛病，结果整个人状态不好了，而有的人尽管生了一场大病，但治好了以后健健康康，状态非常好，这就是复原力好。

四是免疫力，做企业可以说每次遇到的困难都是不同的，渡过困难后我们应该总结提高。我们总说聪明人和笨人的区别在于：聪明人不犯同样的错误，笨人老犯同样的错误。根源就在于笨人通过困难没有提高自己，所以遇到困难的时候可能也是我们最好的学习机会。

前两天碰到一位企业家，他说我这么多年回忆起来，犯错误都是在特别顺的时候，快速学习成长都是在特别不顺的时候。

我想就他说的来总结一下：逆境之下其实是我们想得最多的时候，这意味着逆境也是企业家通向更成熟、更高层次的时机。尽管困难不是大家意愿之内的，但我们也要珍惜这个时光。企业家不能只看到困难，更要看到逆境中我们的机会，危机中育新机，变局中开新局。

每次困难过后，确实有不少倒下的企业，但也总有在危机之后快速崛起的企业，甚至很多优秀的企业在危机的催化下加快了崛起的进程。

对于困难，我的看法就是这样。

何志毅：首先我想说，成为企业家是我们的一种选择，一种价值观，也是一种生存方式。这意味着你要享受荣誉、享受财富、享受光环，同时也要享受困难和挫折。

就像打游戏一样，如果一个游戏很简单，你会觉得没意思，然后去追求更难的那关。过了这关过那关，过了那关又去下一关，要不然我们就不干这个活了。

企业家精神就是创新，我们是为了创业创新而生的，而创业创新又是很难的。既然我们知道困难一定会有，那面对困难就要有方法，就必须要过关，再去迎接下一关。

我研究军事精神和战斗精神。为什么当兵要学军事？为什么军人就要接受打仗，接受生死考验？这都是选择。既然做出了抉择，哪有不困难的呢？把困难当作乐趣，克服掉困难才是人生，这是我对宋老师的呼应和补充。

另外面对困难其实也可以向军事学习，从战略层面做一些理解。

为了在最困难的时候活下去，提前把各种最坏的情况准备好，叫战略预案，叫后备力量。

任正非就经受住检验了。如果美国不打压他，他不把备胎亮出来，我们都不知道他这么厉害。

把最困难的情况想清楚之后，活下来其实不是最难的，有时忍一忍，躲一躲就过去了。

我记得看过一个电影，人到了游戏中，一道一道过关，其中有一关要面对两个强力对手，怎么打也打不过他们，死了几次后，最后发现他们不是冲着主角来的，走到一半拐弯离开了，只要等着，躲开他们后主角走过去就赢了。这个寓意很深刻。

在看不清楚形势和未来的情况下，忍着先活下去，也许下一步就走出去了。

04、企业是吸收人最多的组织，企业家好比过去的县官

陈为：前段时间宋会长谈到一个话题，说ESG这个英文名称应该有一个中文概念叫“绿色治理”。

据我所知，何老师也是上世纪就开始研究企业社会责任。关于企业的价值和意义，科斯认为降低交易成本，华尔街一些人则纯粹把企业看成是股东的“印钞机”。

在今天，企业生存的目的和意义是不是应该有所更新？

何志毅：我们现在从更大的视角来看，人类生存的基本组织已经不在村里了，都在企业里。

企业是吸收人最多的组织，从人类学的角度来看，企业是人类社会最基本的组织，企业家相当于过去村官、县官的作用。我们有俗语说“当官不与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那么现在的企业家可能代替了村官或县官，企业家把企业和员工安稳好了，其实就是最大的贡献。

另外，企业生产产品，在市场环境下，也是在为人民服务，只不过企业家是用市场的角度和眼光服务某一部分人民的某一部分需求，这是他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因此我们看共同富裕、三次分配：

第一跟员工共同富裕；

第二跟上下游产业链和产业生态圈共同富裕；

第三，如果我们认识到企业是今天人类社会里面的基本组织，企业家是人类基本生存组织的领导的话，企业也要跟社会共同富裕。

这样一来，社会公平跟企业效率之间财富分配的界限问题就需要好好考虑。

中国10亿美元富翁数量全世界第一，世界500强企业数量也超过美国，GDP是美国的2/3，而在这之下整个社会的不公平现象也很多。

这时候就要求企业家从带领员工富裕、产业链富裕，到适当考虑跟整个社会共同富裕的问题了。

并非腾讯这种大企业考虑，现在中小企业也要考虑共同富裕，企业家要一致把企业看作是人类社会的基本组织，而不仅仅是生产经营单位，就容易想通这个问题。

05、“到得前头山脚尽，堂堂溪水出前村”

陈为：正和岛的价值观里有一条叫“浪漫”，很多人听说之后都觉得意想不到，但当他们感受过正和岛的氛围之后，又会觉得情理之中。

今天跟我们对话的两位老师都是大家，都有大志（名字里都有一个志），而且有大才，也是非常浪漫，喜欢诗词歌赋的人。如果让两位用一句诗词描述下中国企业的现状和未来，两位会选哪一句？

何志毅：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宋志平：我用毛主席的一句诗，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

陈为：好，之前我看到何老师的文章化用过另一句，“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待过万重山。”

还没有过，将来会过，前面还有万重山，千难万险。怎么办？要有信心。

民营企业非常不容易，一路在曲折中前行，由小到大，由弱变强，汇川成海。

所以，我也想到南宋杨万里的一首诗，叫做《桂源铺》，也可以形象地描述民营企业的现状和未来。

“万山不许一溪奔，拦得溪声日夜喧。”溪流要向前，万重山拦着它，喧闹个不停。这种时候，不要着急，不要害怕。

“到得前头山脚尽，堂堂溪水出前村。”到了前面山脚村头的地方，溪流就会一泻汪洋，一往无前。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这就是民营企业了不起的活力、生命力和创造力。

虽然困难重重，但是我们相信，中国有挡不住的国运，中国民营企业也一定有挡不住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