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莞电子厂打工，我最大的遗憾，是拒绝了一个中年女人的拥抱

前几日受邀赴东莞，与一众故旧知交相聚。碰面的地点，在距黄江广场不远的一家酒店。

我们这一帮子兄弟，五六年前，都在东莞谋过生计。俗语有云，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对于一个资深南漂，十余年来，虽一事无成，结识了天南地北几个好兄弟，堪可算作我此生最大的幸事。

在东莞那段时间，我们几乎每周聚饮。那些欢歌开怀的夜晚，如同街巷深处那些明明灭灭的灯，照亮了一个又一个空虚落寞的日子。

只不过，欢宴总有散席日。我们在东莞相识相知，结下深情厚谊。又如蒲公英的种子一般，散落天涯。好在情义永远留在我们心中，别离之际，彼此约定，一年或者两年，在大家合适的时间，找一个中间地点碰面，以慰念想之渴。

此次东莞相聚，距上次碰面已近两年。大家格外珍惜，开怀畅饮更少不了。许是喝过许多酒后，讲了许多心里话。往昔的欢歌与盛景，一一浮现于脑际。甚至，有一位兄长情不自禁，端起酒杯，右右摇晃，跳起舞来。

时间最为无情无义，不知谁提了一句，“我们当年多么年轻啊”，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恍然让我惊觉，我们已然由轻狂少年，跨进了油腻中年的门槛。青春多好啊，无所拘束，无所羁绊。而今，我们各有家庭，肩上的荷重，也越来越多。

一时之间，大家都有些伤感。为打破尴尬，最年长的兄长，提议尚在东莞工作的兄弟，讲讲这几年未曾实现的梦想；离开东莞的朋友，则谈谈在这座堪称神奇的城市，有无留下痛悔至今的遗憾。

回忆过往，未曾实现的梦想，悔恨不已的伤心事，给这次欢聚增添了厚度与深度。大约是因为年龄大了的缘故吧，人格外怀旧。告别之际，想着此后，彼此身上的牵绊只会越来越多，相聚的时间，怕也会等比例延长，气氛愈发凝重。相拥告别时，几个大男人，倒有些执手相看泪眼的感觉了。

自东莞返回中山的途中，想起别离前各自谈及的遗憾，心中不免有些伤怀。我当时所谈之事，算不得我心底的隐痛，讲述也过于轻描淡写。实际上，我在东莞最大的憾事，与一位东莞女工有关。只是数年来，我故意将它藏于心底，害怕触碰与之有关的记忆。

彼时，我在南城一家生产美容仪的电子厂上班，任职品质部组长。十月下旬的一天，车间来了位女工。看那模样，应该三十来岁。女人神采奕奕，明明很有城市生活经验，却偏偏装成初来南方的样子。

我向来反感女人化浓妆，更看重清水出芙蓉的质朴天成。这女子虽素面朝天，却掩饰不住某种气质，光是那双洁白如玉的手，便可猜测出来，她原本应该有个漂亮的容貌。

她似乎害怕被人发现她的美丽，非要将美隐藏起来。正常人都不该如此，她越是藏拙，我越觉得奇怪。自此，对她留了个心眼。

她叫阿碧，是个好名字，从这一点猜测，她本人应该也不简单。

阿碧起先在流水线打螺丝，后来又被安排做电焊。这工作要求很细致，女人心细，这一点，阿碧没什么问题。但她速度慢效率低，产品流到她面前时，一时半会赶不上，常常造成堆机现象。堆机影响后面员工的工作进度，因此被埋怨实属正常。

看得出来，她是个新手，以前没进过工厂，更没拿过电焊。

我们这家电子厂虽然规模不大，但国内美容仪生产企业那几年正赶在风头上，工厂业绩不错。营业额往上涨，厂里在员工福利方面做得不错，工人很少辞职。招人更不用愁，只要发出启事，虽不敢称应者云集，招聘要求却颇为挑剔。

按理说，没有任何工作经验的人，是不可能被招进来的。不知阿碧是否在厂里有特殊关系，又或者塞了钱给招聘方。

我们厂在管理方面清正严明，一般人不会为了这点钱以身试法。而与厂里有特殊关系呢，也不像。因为下班后，阿碧总是独来独往。别的车间或者办公室，没有领导刻意过来，对车间主管示意，请求通融，给予照顾之类的话。

品管部的工作，压力大责任重，但可以自由走动，几乎和每个岗位都有接触。身为组长，我原本无需亲力亲为，但阿碧的手忙脚乱和孤立无援，让我生出一种怜惜之情。类似的经历，在我初到东莞工厂时，同样经历过，顿时生出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共情。

我得承认，阿碧的确很用心努力，甚至，午餐时间，她也能节省一半，用来赶工。别的且不论，光这态度，便足以感动身旁人。我以检测产品为由，观察她操作电焊的动作，希望能瞧出些什么来。

我虽未做过电焊工作，但在厂里多年，品质工作又与各工位相关，因此，多少有些了解。

看到她干活的动作，多做了些无用功。我向她作了说明，换了手执电焊的姿态，简化了没用的重复步骤。她试了几次，果然感觉好了一些。慢慢形成习惯后，竟真的大有长进。速度跟上去了，人也变得愉快，整个人看起来更加清爽。

这天下午上班前，阿碧特意走到我面前，问我晚上有没有空，我问她何事。她说想请我吃宵夜。我说今天是什么日子？她说，我通过试用期了，正式签了劳动合同，我想感谢你。我说这要谢谢你自己，谢谢你的努力和坚持。

阿碧说，晚上九点，市场路口见。市场路口是个地名，从厂里步行过去，要五分钟的样子。阿碧约在那个地方，估计是怕人看到，难为情吧。她想得可真周到。

我向来重诺守信，答应了的事，必全力以赴。那天却出了意外，下午临近下班之际，人事主管突然找上门来，请我帮忙。他有位老同学，自豫来粤，他与之约定，在他下榻的酒店所在地莞城相聚。他这位老同学，是饮酒高手，主管自知无法胜任，便请我作陪。我的酒量并不高，却是那种舍命陪君子的人。在酒桌上，有时需要这种气场，能威慑人。再说，两人对饮，又非异性，实在过于单调了。多一人，可随时调节气氛。

那时，私下里已经有传言，称我不久之后，将升为品质部主管。人事主管对我也屡有暗示。此刻，他相约，我若推却当然不妥。

下班后，我随主管直接奔往莞城。上了酒桌，自然免不了一番推杯换盏。回到厂里，已经晚上十二点。我冲了澡，欲熄灯休息，才猛然想起，我把与阿碧的约定，忘掉了九霄云外。

拿出手机，没看到未接来电或未读信息。心想，她应该怕打扰我吧。于是，准备给她打电话，向她道个歉。再看时间，又觉得深夜致电，打扰了她。若是她家人知晓，反而误会我们之间有情况。放下手机，我想，还是明早在工厂见面再解释吧。

次日到了车间，见到阿碧，她对我却面若冰霜，不发一言，像我亏了她上百万债似的。我自知理亏，不敢多作解释。再说，周围工友都瞧着呢。我若再多言，反而会被误解。

回到岗位上，想了许多，给阿碧发了条短信。首先道了歉，最后，诚恳地请她吃宵夜。结尾幽了一个小默：敬请美人赏光，给小可一个赎罪的机会。

我自以为短信编得还可以，有些幽默的言语，是可以讨人喜欢的。可不曾想，整个上午，她都没回我信。我想，她一定忙于工作，没看手机。便等到中午，吃完饭，仍未有回复。

直到临近下班时，阿碧突然朝我走来。我以为她会停下来，但她没有，可我听到她经过我身边时，讲了一句话：晚上九点，老地方见。

所谓老地方，即市场路口。相同的错误，我不会犯第二次。见到阿碧，我有点认不出她来。如果在工厂时，她像个乡下农妇，此刻站在夜色下，则像一个时尚的城市女人。

我们去了一家茶餐厅，期间她频频举杯，向我表达感谢之意，称若不是我，她的试用期很可能通不过。工厂初试通过了，除非犯下大错误，一般都不可能在试用期淘汰。设试用期，无非是帮工厂减免了一部分工资罢了。

这是众人皆知的道理，不知为何阿碧如此重视？看来，她真的缺少工厂经验。可从她的言谈，从她对东莞生活的了解来看，明明在东莞生活了许多年。

这些疑问只在我心中一晃而过，想问又觉得不妥，便闭口不提。更何况，她对我为何失约一事也不关心。我几次欲讲明，都被她打断了。看得出来，她对许多事情有自己的判断和理解。

便讲了些别的事，比如，为何昨天我失约了，不打电话或短信问询情况。阿碧说，若你不来，便是不肯赏光，我再致电，岂不让你难堪？

她果然考虑周到，是个有心人。在茶餐厅吃饭，谈着天，大约一小时后，我们告别各自回家。分别之前，阿碧问，过了试用期，工厂不会炒我鱿鱼了吧？我愣了一下，马上回答，当然不会啊。

第二日，我以为阿碧会一改农妇的打扮，以昨晚的妆容亮相车间。再见到她时，她依然素面朝天，服饰依旧。我们并未有太多交流，只是偶尔见到时，会心一笑罢了。虽然一起吃过饭，我也并未觉得，自己和她的关系，比别的工友更特殊一些。

真正拉我们关系的，是一场疾病。那天深夜，我接到她的电话，她称肚腹疼痛，疑心得了胆结石，实在撑不住了，赶到医院。做了检查，诊断结果她得了急性阑尾炎，必须马上手术。

手术需要找人签字，她在东莞无亲无朋，也没有相熟的工友，实在没办法了，只能请我帮忙，她想让我帮她在手术单上签字。

生老病死，乃人生大事。我不及多想，避不得避讳什么的，赶紧打车前往医院。四十分钟后，我终于见到了她，看到她额头上滚落黄豆般大小的汗珠。虽然是小手术，但签完字，看着她被送进手术室，我心里多少有些忐忑。

手术很顺利，考虑到她孤身一人，多有不便，我好人做到底，干脆请了两天假，在医院陪护。正是那两天，她认定我是值得信赖和托付之人。

阿碧出院不久，我的任命通知正式下达，我如愿以偿，升任为品质部主管。阿碧比我还高兴，非要为我庆贺。我不愿意张扬，又拗不过她，只好找了个清静地方，小聚了一次。

第二日，阿碧不再一身农妇打扮，而恢复了上次和我在茶餐馆吃饭的样子。

谁知道呢，正因为从暗处走了出来，惹出一桩事端。不知是哪个男工，说在某个欢宴场上见过她。事情越闹越大，一时之间竟人尽皆知。

我和阿碧关系要好，厂里众所周知。人事主管找到我，问我是否知晓此事。我当即赌咒称一无所知。人事主管让我找阿碧谈谈话，摸摸底。末了又加上一句：毕竟，你刚获升职，兹事体大，一定妥善处理。

我找到阿碧，她也知道我找她的原因。沉默了许久之后，她讲起了她的前尘旧事。如我所猜测的那样，她并非农妇，对东莞也很熟悉，但如今身边无亲无朋的确是事实。

她的故事更像一曲血泪史。

十六岁那年来东莞，原想打工赚钱，给弟弟妹妹挣上学钱。可她才十六，工厂不敢要，带她南下的老人，无能为力，只好让她去别的厂试试看。她还是个孩子，那里懂得社会的艰难。寻工途中，遇到一名男子，那男子以工厂为名，将她带至一家美发屋。

美发屋并不美容，也不理发，只暗中从事某些交易。社会是最好的老师，她的意识在一日一日与客人的言语中清醒，开始计划自赎之路。她干了六年，终于为自己赚够赎身钱。

原以为可以海阔天空，从此离开东莞，过自己想过的日子。此时，父亲患上重病，弟妹正在念高中。关键时刻，还得她挺身而出。于是，她眼一闭，又半只脚踏进欢场。

那一年半，她将所有钱全给了父亲治病。然而，父亲的重疾已无药可救。最后，花光了钱，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此时，弟妹都考上了大学。她又接着奋斗，她想正正经经打一份工，可除了美发屋，她已经想不出，还有什么工作更适合她。再说，弟妹学费和独居老母相关费用，花销不菲。工厂打工，根本无能为力。

转眼又是四年，等弟弟妹妹都学业有成，走出社会时，她终于松了一口气。她开始想为自己而活了。正在此时，她遇到了生命中的白马王子。那位客人，原本是消费的，见到她那一刻，却给了她所有的温存，让她觉得，反倒是她成了他的顾客。

爱情就这样开始了。千帆过尽，终见彩虹。遇到他，苦尽甘来，她所有的苦都值了。然而，在她计划更美好的未来时。他遇到一个劫难，因赌博输光了全部家财，还欠下一笔高利贷，若不及时归还，将以手脚替代。

她含着热泪，再次跳进火坑。她把一袋子钱交给她的白马王子，等他还了债，他们就将远走高飞。可是，他出门还债后，再也没回来。她起初以为，他在路上被债主扣住了，或者伤害了他。查明真相后，差点崩溃。赌博、高利贷云云根本是子虚乌云之事。她被骗了。

家乡人，不知何时，知晓了她的事。认为她有辱声名，自然容不下她。声讨四起，甚至弟弟妹妹也与她割袍断义，划清界限。

不管世界如何待你，生活仍要继续。故乡无法容人，她只好再回东莞，原计划再好好干几年，就退休，找一个偏僻山村，嫁一户老实人家，了此残生。

可谁曾想，大环境之下，美发屋一律被关停。阿碧失业了，只能进工厂。找了几家厂，都没过试用期。来我们电子厂上班前，她特意把自己隐藏了起来。若不是遇到我，这些血泪往事，她将永远藏于心底。

听完她的故事，我久久不能言语。阿碧问，知晓了我的过往，你会嫌弃我吗？我说，我曾经也犯过错误，做过见不得人的勾当，我理解并同情你的遭遇……

阿碧打断我说，我不需要同情，我只想要一个真正的朋友，只想要一份温暖，只想要一份实实在在的慰藉。说至此处，阿碧已然泪水涟涟。

平心静气后，阿碧说，我当然知道我配不上你，你是个好人，你能给我一个拥抱吗？只要一个拥抱，足够了。

人事主管让我注意影响的话，又浮现于脑际。我看了看周围，人来人往，说不定里面就有我们厂的员工。我不敢走上前去，阿碧便懂了。她抹了一下眼睛，转身离开。

次日，阿碧没去工厂，第三日也没来。她自离了。此后，我再未见过她。（口述：网友“卓先生的桌子”，撰文：三惊胖爷）

图片来源于网络，与本文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