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徐莉的条件样样都拿得出手，但小时候她爸当厂长栽过，她领教了什么叫墙倒众人推，弄得她后来有点社恐，不自信。
眼看到了结婚年龄，家里催，她又没碰到合适的。单位有个严姐，特别喜欢说媒。有天严姐跟她说，有个男的条件好人又帅，跟她无比相配，介绍给她认识？
徐莉没相过亲，怕自己紧张，到时候丢严姐的面子。
严姐说，那个男的是她同学的、表妹的、老公的朋友，到时候多叫几个人去一起吃饭，不说相亲，就是吃饭。如果互相看中了，再说相亲的事。
徐莉紧张地同意了。
吃饭那天是个周六。严姐在单位上行政班，徐莉是倒班，周六也没休息。所以去得晚了点。她出发时严姐在电话里说已经和她同学的表妹逛了一下午街，都快饿死了，叫她快来。她们把卡坐号报给她。
徐莉到了饭馆，看到卡座上只坐着一个男的。长得剑眉星目，很是帅气。男的见到她，立刻起身给她倒茶：“她们上厕所去了。”他站起来很高，大长腿，非常阳光的样子。徐莉心头有欢喜，却更紧张了。
男人就说，没想到你这么漂亮，比我想象中漂亮呀，严姐也真是，这么块好璞玉现在才拿出来。男人夸她头发好，说头发好的人肾气足，干什么都有劲儿。又说肯定追她的人很多吧。
徐莉小声说：“真没人追我，不知道为什么。”
男的说：“那可能是人家望而却步。”
徐莉放松了一点，开始和他聊，她是一个心里有点可怜的孩子，她直接说了小时候的事，父亲本来是厂长，被人用一笔假贿赂害了之后，家庭情况急转直下，最困难的时候，她妈靠摆地摊养活一家人，家里连水果都吃不起。
讲了一会儿她才发现，自己是相中他了。她害怕，她才会先把弱点说出来，掏心掏肺的。这个发现令她羞怯得不能自已。
还好男的开朗，叹世道不公，人心复杂，叫她不必为此背上负担。徐莉便鼓起勇气问他工作忙不忙，等严姐一伙人过来时，两人已俨然是看对眼的情侣姿态。
徐莉这时才看到严姐身边除了一女的，还有一个男的。严姐介绍说，男的叫张培。正好上厕所时接到他的电话，就到楼下等他去了。
我的天，这才是给徐莉介绍的对象。而刚才聊天这个男的，是严姐身边那女人的老公。
张培说不好意思来晚了，害严姐她俩在楼下等了半天。
张培非常拘谨，处处陪着不是。并不是真的不是，是因为他看到徐莉和那男人聊得如此投机，误会她是一个处处逢源的女孩了，他心里有压力，或者是他看她跟别人说话时那全力以赴的劲儿，心里不舒服。
严姐和那两口子热情地招呼徐莉和张培坐坐坐。
但徐莉尴尬不已，一瞬间又被打回原形，说不出什么话来。
就这样一顿饭吃成了假热闹。严姐还戏谑地问：“刚才不是聊得挺好吗？怎么我们一来你就不说话了？莫不是把XX错识成了张培？”
XX说：“我有这么讨小女孩喜欢？没有吧。”
徐莉低着头，心想张培其实还可以的，长得有股英气，性格却腼腆。他们是同类。可惜，直觉要错过了。
02
果然还是错过。
据说XX开车顺路送张培时，在车里大放厥词，讲徐莉如何误会，家庭里从小是个什么情况，一切都被他摸得一清二楚。张培的脸色很不好看。
后来没有再联系。张培要自尊，徐莉又尴尬。她等不来他的主动，便又去见了第二个相亲对象。那人是个中学老师，教几何，还不错，没多久便结婚了。
丈夫是一个有点轴又很敬业的男人，有时候孩子放学家长没来接，他就把孩子带回家亲自辅导功课。
徐莉经常听到他对孩子生气又无可奈何：“辅助线画在这里，这里到这里的距离是三米，那这里到这里的距离应该是多少？！”这时她便端上羹汤，巧妙化解。
都是好心人，两人相处得还不错。没有什么激情，但也没有过于激烈的争吵。次年儿子出生，日子过得更加平淡幸福。
没想到有一天，又碰到了张培。原来严姐把他介绍给了单位另一个女的，声都没吭，俩人结婚了。
不在一个部门，甚至不在一个地界儿上班，直到那年的年终宴上，鼓励带家属，徐莉才跟张培碰上。
当时徐莉刚生完孩子不久，又白又胖，发酵了似的。她有点不好意思。张培问：“你老公呢？”
“他在家……带孩子。”
“恭喜。”
“你呢？”
“才结婚，还没生孩子。”他接得恰到好处，知道她这简单的两个字在问什么似的。
“早点要孩子，趁精力好。”
“一直……怀不上。”张培说。
徐莉被他的坦诚惊了一下，马上说她知道有一个中医治这个特别厉害。她说你手机号多少我用短信把他的坐班时间发给你。
张培说加个微信吧，方便。一句“方便”蕴含了千言万语，于是俩人互加微信。酒局闹着闹着就过去了，徐莉却许久没能平静。
如果当天单独坐在那里的是张培，今天他们不会隔山隔海。
03
徐莉发微信给张培，在网上把那名中医的坐班时间表截下来发给他。他说谢谢你。又问她过得好不好。她说还好。张培说：“我当时年轻气盛。”
“气盛什么？”
“从玻璃窗里我先看到的你，惊了一下，没想到你这么清秀。见你之前严姐说你漂亮，我以为是骗人的，有媒婆会说女方丑吗？当时心里高兴了一下，但我看到你跟人家老公说话时热闹攘攘，我就灰心了。后来XX开车送我和严姐，XX说你一见他就掏心掏肺的，严姐顺势说你有点二，算了。我还能说什么，只能算了。”
“哦。”徐莉心想，严姐并不是自己这一边的。XX也有点缺心眼儿。
“XX离婚了你知道吗？”张培问。
“我怎么会知道！”徐莉说：“我连他长什么样都记不太清了！”
“我以为你……”
“以为我什么？我不是那么没谱的人。”
“听说他离婚是因为外面有好多人。”
“想必的事儿。”
张培开始说他家里的事，他讲他爸以前是个国企的办公室主任，有天人家送了一张卡，他爸觉得孩子将来念书需要用钱，就把卡放在书架上没动过。后来那人把这事举报了。就算卡没动过，一样被撸了职。
跟徐莉爸爸的经历差不多。她爸是因为收到一箱酒，司机放到后备箱的，一箱酒六瓶，没想到对方只放了四瓶，另外两瓶是用现钞填的，她爸根本都不知道，第二天就被查了。后来他们分析，是人家故意的，因为她爸不想跟另一个厂长同流合污，人家故意搞他。
对每个人来说，落井下石似乎是一件无师自通的事情，几乎是本能。大约是践踏曾经高一层的人，会多少带来成就感吧。
两人越说话题越多，家庭啊，夫妻关系啊，中年危机啊。最后徐莉问：“不聊了吧，太晚了，你老婆从来不看你手机吗？”
“从来不看。”他说：“有什么可看的，万一看到什么不好的是离还是不离呢？离吧没必要，不离吧让对方觉得哦你居然可以忍，所以我也从来不看她手机。”
徐莉说：“哦，睡吧。”
张培发过来一个握手。
在此刻它显得特别生硬，但是那种生硬里，透露着刻意与克制。
04
后来两人常常聊天，聊得什么不重要，只觉得他要说的，都是她想听的。最后甚至他一天不发消息来她就会有期盼，有忐忑，他怎么没发消息？他怎么了？他出什么事了吗？
夜里他的消息到，她才又心安。哦他还好着呢。
一天张培约饭，说要谢她。
“谢我什么？”
他却又说：“不知道是感谢还是惭愧，反正想请你吃饭。”
徐莉便去了。张培说，他老婆已经怀上了孩子。说的时候挺不好意思。
“西医讲排卵期，中医讲一三五七九，”他说：“从没听过这样的说法，但是试了，灵了。”
“嗯？”
“就是……女方例假之后的一三五七九……”
“哦。”
两人各自捧一碗冰粉，默默拿塑料勺子搅动着。
“谢谢你啊。”张培说。
“这有什么可谢的，举手之劳。”徐莉问：“要当爸爸了你高兴吗？”
张培却沉着下来：“男人都是会当爸爸的，只是觉得往后责任更重。”
“嗯，”徐莉点点头：“孩子生下来，事儿更多。”
这时张培才说，他老婆孕吐厉害，自己不舒服，就让所有人不舒服。他现在天天在家挨骂。
徐莉不吱声。
“你怀孕时骂你老公吗？”
徐莉抬头看他，突然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她没骂过她老公，如果说出来会怎样？她没法说。
“女人怀孕是会脾气不好。”她说。
“你骂过你老公瘪三吗？”他揪着不放。
“没有。”
“你不是瘪三，气头上说的话不要往心里去。”她又说。
他把酒端起来干了。喝扎啤像喝白开水一样，一脸无惧。他把杯子重重地墩在桌上：“我也就是问问，我都能忍。”
那一瞬间徐莉有点心疼他。她笑。张培问她笑什么，她实话实说：“我听说过一个道理，男人对老婆不好，换成别的女的也不会好；但是男人对老婆好，对别人就没那么好。”
“原来你还幻想过我跟你！”张培确实喝高了，他哈哈大笑，然后问：“你遗憾过吗？那一天……”
徐莉打岔：“这家的韭菜回锅肉做得不错，你尝尝。”
05
他们变成了知己，红粉知己和蓝颜知己。
无话不谈。
从来没有人能如此契合，一方说什么，另一方立刻领会。哪怕话题会跳，他们也都能领会跳的意义。克制也有快感，克制是彻头彻尾的权力。
徐莉的儿子念幼儿园后，她想出来自己创业，问张培，张培表示赞同，他说但是你首先得明白一件事，单位没了你照样还是那个单位，你没了单位就彻底成了孤军奋战。
徐莉说我明白。
她注册了一个十万块钱的小公司，做婴幼培训机构。家里有很多书，光“做爸爸”的指南就十本以上，她全给搬到培训机构去。她觉得人生总要成立一点事，比如改变男权，哪怕力量微薄。
张培把儿子也送来托管，孩子在另一个房间接受阿姨抚触，张培就在这边房间看书。
徐莉走过来问：“怎么样？”
“挺好。书挺好，机构办得也挺好。”
徐莉说都是有样学样，为此她专门到北上广去观摩过。
张培说挺好挺好非常好。
徐莉说：“有没有讲实话哦。”
张培说：“实话是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怎么个不一样法？”
“疾风过地百草折。”
“那不行，我这是婴幼培训，得温柔。”
张培说：“你对孩子和客户温柔，但是气场不一样了。”
徐莉怔了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张培突然说：“你老公挺好的，有你老公这样的滋润，你才会不一样。”
徐莉扯了一脸笑，就势去招呼别的客人。
06
张培和他介绍来的客户，徐莉都给了最低折扣。张培非要请她吃饭。两人去了最初相见的那家馆子。
“我就是在那里第一眼看到你的。”张培指着电梯上来的一根立柱。
“当时我正在跟别人聊得热火朝天。”徐莉笑。
“是啊，打击得我不行。”张培说：“严姐讲你内向，我当时觉得你哪里内向了。转过立柱看到你迫切地跟对面的帅哥说话，我心里一万个奇怪。进来看到他脸上的得意，我心想，个渣男。”
“还有呢？”
“通常能被渣男骗到的女孩也不怎么样。”
“最后呢？”
“我们到最后了吗？”
徐莉便把面前的扎啤一饮而尽，学他以前的样子把酒杯墩在桌子上：“最后会怎样？要不咱重来一遍？”
张培缩了缩身子，忍住笑问：“小姐你叫什么名字？”
“哪有叫小姐的？！应该叫美女！”
“美女太轻浮。让我想想怎么称呼……小徐？不行，像上下级。小莉？不行，太恶心。同志？啊，太奇怪。我们第一次见面应该叫什么？”
“你好！”
“对对对。你好，我叫张培。”
“你好，我叫徐莉。”她伸出手去。
“她是严姐，咱俩的媒婆。”张培指着空气说。
徐莉“噗”一声笑趴下去。两人都咯咯咯地笑，又叫一大杯扎啤来，喝着，聊着，都喝多了。
徐莉说张培也跟以前不一样，具体怎么不一样她也说不清楚，只觉得，比以前开朗吧，比以前没有那么要自尊吧，如果是那时的她遇到现在的他，应该俩人是会成的。
吃完饭往外走时，徐莉腿有点打飘，张培说你这样怎么回去工作，要不然开个钟点房你休息一下吧。徐莉靠在他身上说行。旁边就有一家快捷酒店，钟点房4个小时120块钱。张培开房，把徐莉扶上去。
徐莉倒在床上便睡了，睡着得很快，但睡眠很浅，做许多稀奇古怪的梦。醒来看到张培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打盹，他头歪着，下巴掉下来，发出轻微的鼾声。
徐莉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很久，她想这是差点成为自己男人的一个人，他的一切都是那么亲切舒适，一步之遥。假如自己当初嫁了他，一定比现在过得有趣。
但是世上所有的错过有获得。他让她明白缘分的玄妙，愈发懂得人与人之间的情谊，懂得时间的不可违。
这时张培猛地吸了个鼾声醒来，怔半天才回到世界上似的：“你醒了？”
徐莉睡得心满意足。原来没有任何性的接触也可以这样满意。她撒欢地下床：“嗯。我洗把脸咱走。”
07
随后的一次相聚在公司年会上，徐莉虽早就脱离体制，但领导出于客气发了个邀约，她又想拓展客户，便去了。
酒至酣时有人起哄，说徐莉当初跟张培相过亲。徐莉说哪有，只是朋友吃饭。大家不依，说严姐搓的饭局哪有不相亲的，说着要把严姐拖出来喝酒。严姐说我明年就快退休了你们还不放过我。
大家更是来劲，叫她喝酒谢罪。严姐说我有什么罪，啊？你们有十分之一的人是我介绍成的吧，还叫我谢罪，要不然徐莉跟张培喝个交杯酒替我谢罪？
大家又起哄叫徐莉和张培喝交杯酒。张培把脸看向他老婆，他老婆嫌弃地说：“快去！”
大家推了两把椅子，叫他俩站在椅子上喝，以便大家拍照。俩人只好站上椅子，他们对视一眼，都笑弯了腰。大家说：“严肃点！”
两人屏住笑，大家开始拍桌子：“喝！喝！喝！”
“来吧！”张培视死如归。
徐莉把手穿过他的手臂，一口把酒闷了。
张培也把酒闷了，那一瞬间是只有彼此知道的感情。进一步是罪过，退一步是奖赏。
俩人把空杯底亮了亮，pose摆足，供大伙儿拍个够。
“感谢……”徐莉起了个话头，张培抢过去说：“谢当年不嫁之恩。”群众狂笑。热闹非凡中，两个人被聒噪得近于富丽堂皇。
天已经黑了，徐莉看了看窗外，夜色像极了那个晚上，不过是时间袅袅地从指缝中溜走，嫦娥一般奔向苍青色的月亮。
周围的一切都变得烟水渺茫，他们以更博大的方式，不曾失去过对方。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