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年打的是败仗，凭什么获得那么高的荣誉？

这段时间电视剧《功勋》正在热播，我的读者自然对《能文能武李延年》这个单元非常感兴趣。47军朔宁以东地区防御战斗，或称驿谷川战斗我都已经详细写过了，我不愿意再赘述。正好有读者提出疑问：李延年打的是败仗，凭什么能成为战斗英雄，凭什么获得这么高的荣誉？

我借这个问题来讲一讲，先用20军为例。

20军，是第三野战军第一主力部队。也有军迷认为27军能和20军争一争，不过在我眼里是没法争的。

华川阻击战结束后，20军命令58师转入休整，在一线展开59师和60师继续阻击，这就是20军金城以南50天防御战斗。继华川阻击战之后，20军在50天金城以南防御战斗中又涌现出了11个战斗英雄。分别是：

一级战斗英雄、20军特务团4连班长孙振禄，734高地战斗；

一级战斗英雄、20军59师175团3营机枪连排长余新发，千佛山战斗；

一级战斗英雄、20军59师176团5连连长周厚刚，785高地战斗（牺牲）；

一级战斗英雄、20军60师179团8连排长沈如根，鹫峰战斗；

二级战斗英雄、20军特务团4连排长葛英东，734高地战斗（未找到照片，与敌同归于尽）；

二级战斗英雄、20军特务团4连班长万子扬，734高地战斗；

二级战斗英雄、20军59师175团7连连长徐文斌（《志愿军英雄传》作徐方斌，《20军军史》作徐文斌，从《20军军史》，未找到照片），千佛山战斗；

二级战斗英雄、20军59师175团7连排长李洪全，千佛山战斗（未找到照片）；

二级战斗英雄、20军60师178团2连副排长徐天良，具体战斗位置不明；

二级战斗英雄、20军60师179团8连班长曹光景，鹫峰战斗；

二级战斗英雄、20军60师179团战士朱友恒，山阳里战斗（未找到照片）。

可是和李延年一样，这个11个战斗英雄打的都是败仗。

1951年6月11日，韩军第2师团第32联队一个营猛攻志愿军20军59师577团主阵地大城山上的一个营，仅一个小时，主峰即告失守，韩军居高临下发起冲锋，夺取我全部阵地。在金化地区的地形中，五圣山、西方山、鸡雄山构成一个小铁三角，而在鸡雄山、五圣山的东南。大成山、三天峰、千佛山也构成另一个小铁三角，其中标高1174.7米的大成山处于山阳里通往金化公路以南，为志愿军重要阵地。大成山失守使得59师被迫全线后撤。

占领大成山后，韩军第2师马不停蹄，向千佛山、三天峰、鸡雄山之500高地等志愿军阵地继续猛攻。13日，176团三天峰阵地失守；14日，176团赤根山阵地失守（当面之敌为美军第7师，被其第17团攻占）；16日，175团千佛山阵地失守。

在59师东侧的60师防御的是887高地、鹫峰、长古峰等阵地。经过四天的苦战，韩军第6师团第7联队终于攻下887高地，随即在10日拿下鹫峰主峰179团阵地；12日，180团长古峰阵地失守。

大成山、三天峰、赤根山、长古峰这一线的主阵地丢失之后，因为地势北低南高的原因，对20军来说影响极大，防御态势呈极度被动。但美军第9军停止了大规模攻势，以美军第24师派出一个团战斗队配合韩军第2、6师团连续发起营一级规模的进攻。

经过激战至28日，三天峰以北59师防御的785高地失守，三天峰西北的鸡雄山500高地失守；60师及军特务团防御的785高地、752、734高地均失守，特别是178团防御的602、567、658高地轻易失守，受了严厉批评。唯有在休整中被紧急调上来的58师成功防御黑云吐岭、819高地。黑云吐岭也因此被美军第7师称之为“不可能攻占的阵地”。

可以看到，20军连战连败，阵地不断丢失。非常明显，打败仗了。可凭什么能出11个战斗英雄？

凭的就是20军以只剩下三分之一的战斗力，力抗美军第9军整个军，与美军第7师、第24师，韩军第2师团、第6师团轮番交战。虽然每个阵地都丢了，但每个阵地都打得荡气回肠。

我们先换个角度，如果在对印、对越作战中出现这样的战斗局面，会有人被授予战斗英雄的称号吗？会有集体立功的情况吗？

很显然，不会的，只会被大会小会批，被骂得狗血淋头。

可抗美援朝战争就是不一样，打了败仗照样是英雄，对手完全不同的原因。美军两个师就不用说他们了，韩军第6师团是韩军的第一王牌部队，韩军第2师团虽然战斗力只是中等偏上，但其第17联队被志愿军称为韩军最精锐的三个团之一，战斗力不可小觑。我们中国的读者老是以为韩军不经打，这种完全是战争初期的印象。早就不是这样了，志愿军败给韩军的战斗，多的是，只不过你不知道而已。

一对一单挑，20军是不惧韩军任何一个师团的，哪怕是一个师与韩军一个师团单挑，最强的58师单挑韩军最强的第6师团，其他两个师单挑韩军较弱的师团，20军也是不会有惧色的。

但金城以南50天防御战斗的情况不一样。第一、战线还没完全稳定，北上转移的部队还没完全到位，20军必须进行坚守防御。第二、20军已经打了一个月的仗了，部队没有任何休整，疲惫到了极点，又在这种情况下坚守了一个月。第三、因为混乱的情况没有恢复，在华川的兵站基地又被美军端了，20军枪炮不足、弹药不足、粮食不足、医药不足、人员不足，战斗力只剩下三分之一。

所以20军能有多达11人被授予战斗英雄荣誉称号，放在对印、对越作战，可能连立功受奖的机会都没有。放在抗美援朝战争其他战斗，也不一定足以被评为战斗英雄。

为什么我在文章前面要提一句27军呢？7月15日，20军把阵地移交给了经过休整的27军，27军实力基本恢复，面对同样的对手，27军还是吃亏了。20军移交的阵地，很多阵地就没守住。58师在华川阻击战时以三分之二的实力把韩军第6师团打得哇哇叫，韩军战史里是没有华川阻击战从5月27日到6月4日的战况的，那是华川阻击战最激烈的时候，当时韩军第6师团在华川水库抓了我们很多俘虏，58师主动打出去，打得韩国人一路往南跑，不但打开了12军、27军部队北上的通路，还把很多人救了回去。你看韩国人吹牛说华川水库叫“破虏湖”，但战斗是什么情况他们就不肯讲了。58师被紧急调上去守黑云吐岭，打得美军第7师说这个山是不可能拿下来的，27军接手后，美军来了一句“本来以为是不可能拿下来的阵地，结果还蛮轻松的”。所以这样对比就很明显，在国内打国民党军，看不出高下的。到抗美援朝战场打美军，就不一样了。这是闲聊了，题外话，就此打住。

那么李延年所参加47军朔宁以东地区防御战斗，和20军金城以南50天防御战斗，有不同的地方也有相似的地方。上一篇文章说到天德山战斗，美军伤亡800余人，其中阵亡327人。我的读者中绝大部分人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概念。我跟你们说，我看美国人的书，看到某次战斗美军一个团要伤亡200多人，我马上就是一句“我噻”。用这样一句话跟大家说你们就清楚了，一次战斗美军一个团伤亡200多人，那基本上就是志愿军的经典战例，特别是运动战期间。想歼灭美军那真是太难了。也有例外，这个例外让人痛心疾首，就是42军常说的自己失去了成为第二个“万岁军”的机会。

天德山战斗跟李延年有什么关系？关系非常大。141师除了天德山之外，其他地方都没打好，被美军一路击败了。美军顺着天德山、418高地、334高地的山脊一路西南下，打到了345.6高地的侧后，并攻下了287和346.6高地，严重威胁346.6高地415团的安全。为了掩护345.6高地侧后，47军连续组织对287高地和346.6高地的反击。这两个高地其实是一个小型的“凡尔登”，血肉磨坊。志愿军几乎是上去一个连，一个连就全军覆灭，美军的伤亡也非常惨重。可大家都知道这里关键啊，不管是志愿军和美军都在这两个高地拼命了。

李延年所在营反击346.6高地得手后，最终还是失守了。但是对345.6高地主阵地的防御起到了极大的作用。而345.6高地防御战斗是志愿军团一级防御战斗打得最好的战斗，水平超过了38军在汉江南岸的表现（军一级比不上38军）。中央军委组织编写志愿军战例选辑，团战例八个，七个是胜仗，唯一的败仗就是345.6高地。

了，没错，别说中央军委，志司和彭德怀都承认是败仗，但又怎么了，打得太好了。高度评价、充分肯定，荣誉称号给了一大堆。为什么？歼灭美军3000多人，对当时的志愿军防御战斗来说，这是逆天的表现，超神。这也是志愿军在防御战斗歼灭美军最多的一次。中央军委、志司和彭德怀可不是我们现在的网络键盘侠，整天喊着拳打美国脚踢英国，他们清楚得很，美军实力太强大了，太难打了。所以打败仗丢阵地，照样是英雄，照度高度表彰。换了对印、对越作战，丢了阵地你试试？67军在老山丢了个小阵地，也就是211高地的1号、2号哨位，反击没拿回来，那是什么情况？被批得头都抬不起来，时时批、天天批、月月批，动不动就要拿出来作为反面典型训一顿。原因无他，对手是越军，别看民间老说越军能打，那也不过是民间说说而已。放在抗美援朝战争丢个阵地是不会有这种情况的，确实打得很差才批，丢了阵地要是打得好，该立功就立功，该受奖就受奖。原因无他，对手是美军、英军以及美军火力支持下的韩军。对手非常强，打输了不丢脸，只要打出战斗作风就行。

是败

那么在这里就可以说一句，李延年打了败仗凭什么还能获得这么高的荣誉？因为他代表的是志愿军这个群体，而且还是最艰难时期的志愿军。没有艰难，哪来辉煌。

其他战斗也是一样的，我以前跟大家说过，运动战期间志愿军追击时的先头部队，一头撞上敌军增援或断后部队，基本上都是要吃亏的。能不吃亏吗？轻步兵，气喘吁吁跑了几十公里，一头撞上敌军增援部队的坚固阵地，一头撞上敌军断后的装甲部队的铜墙铁壁，肯定吃亏嘛。这本来就是美军打我们的一个办法。

著名的“吹号英雄”——志愿军39军116师347团7连司号员郑起，他被授予战斗英雄称号的那次釜谷里战斗，就是个败仗。116师一路追杀韩军第1师团，先头部队347团3营一头撞上了北上增援的英军第27旅，师参谋长薛建强牺牲，团政委任奇智负伤、团参谋长王如庸受伤，116师吃了大亏。可釜谷里战斗吃败仗116师会挨批吗？不会的，换了对印、对越作战，那绝对被骂死了。但抗美援朝战争就是不会。这种仗不可能赢的，赢了才叫见鬼了，除非先头部队吃亏后，敌军不逃跑，那等我们的主力部队赶到，战机就来了。

同样的，第五次战役第一阶段，118师的先头部队——354团3营一路追杀韩军第6师团，追得正高兴，又一头撞上了北上增援的英军第27旅，黑夜中3营还不知道换了对手，居然被他们杀透了英军的阵型，杀到中间去了，天一亮好了，自己反过来被英军一个旅包围了。结果3营硬是在死地杀出重围。全营伤亡殆尽，带队的团参谋长、教导员牺牲，营长重伤，副营长被俘，全营只剩下100余人，肯定是败仗么。中央军委和志司怎么认定啊？打得好，在死地居然打出来，给了四个集体一等功，营立集体一等功，三个连立集体一等功，解放军90多年的历史上仅此一例。这个荣誉给的，高到天上去了。换了对印、对越作战，活着回来的营长那是要上军事法庭的，还给荣誉呢。可抗美援朝战争就不一样，敌军太强，这种情况能杀出来，那是奇迹。

我知道那个跟我说：“那是败仗，李延年凭什么得到这么高的荣誉？”的人，他是什么意思。所以我说，不好意思，志愿军的战斗英雄，很多都是败仗中的英雄。

这很正常，别整天以为敌军很好打，只要一条，志愿军绝对的空中劣势，美军英军法军就都难打得要死。我看是整天拳打美国，脚踢英国，头顶日本，脚踩澳大利亚的文章看多了，搞不清自己几斤几两。我记得上次朝鲜战争中埃塞俄比亚营那篇文章后面，一堆人留言看不起非洲人。这是朝鲜战争中唯一一支没有被俘人员的军队，反而抓了我们志愿军的战俘。人家在1935年的时候，一个落后的农业国就可以暴揍意大利了，你凭什么看不起人家。

其实现在的键盘侠都是被志愿军用胜利给惯出来的，以为志愿军在极度悬殊的劣势中打胜仗是中国历史的常态，已经忘掉了我们被人欺凌的日子。我就不说八国联军什么的，日军那点装备水平，居然把国民党军揍得满地找牙。日军那点装备，放到二战的欧洲战场，是分分钟会被教做人的。日军与国民党军的装备差距，能和美军与志愿军的装备差距比吗？天上地下，完全没可比性。让现在的超级计算机来模拟与美军的战斗，志愿军打一百次会输一百次，可志愿军硬是打赢了，这是世界战争史上的奇迹。

可是键盘侠们并不知道，奇迹是用鲜血铸造出来的，是从失败中总结出来的。志愿军每前进一步，就是用鲜血洒满道路，志愿军每在阵地上坚守一秒，就是用鲜血铺满阵地。用鲜血铸造的辉煌，不能更不应该成为键盘侠盲目自大的资本。

作者简介：王正兴，原解放军某野战部队军官，曾在步兵分队、司令部、后勤部等单位任职，致力于战史学和战术学研究，对军队战术及非战争行动有个人独到的理解。其著作《这才是战争》于2014年5月、6月，凤凰卫视“开卷八分钟”栏目分两期推荐。他的公众号名亦为“这才是战争”，欢迎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