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了三十多年，李紫妈再度成为家里人的香饽饽。
无他，她又怀孕了。
是高龄产妇了，二胎，家里人宝贝得紧，连才七岁的李紫都被教育着平常不要往妈妈身上撞，妈妈肚子不能碰。李紫妈才从医院回来，确定是怀孕了的那天，李紫稀罕非常地看着好像突然变了个人的妈妈，问她：“妈妈的肚子有什么宝贝吗？为什么不能碰呢？”
李紫爸哈哈大笑，抱起李紫在她脸上亲了一口，说：“可不就是个宝贝。你妈是大宝贝，你是小宝贝，妈妈肚子里的这个，是小小宝贝。”
李紫妈怀孕七个月的时候，跟公司辞了职。
有产假。但年纪大了，反应严重，撑不下去。每天去上班，开车堵，地铁公交也不敢坐，生怕肚子出什么问题，干脆在家养胎。但也仍不闲着，李紫爸给她报了一个孕期班，就在隔壁小区，每天按时过去锻炼，顺便做系统的胎教。
李紫已经快要两年级。这天学校运动会，比平常放学时间早，她提前回来。爸爸还没下班，妈妈也还在上课，于是李紫就蹲在门前等。等了十分钟，对面的家门开了。
一个四十来岁的阿姨提着垃圾袋，正准备往门外走。
这阿姨李紫认得，是对门的女主人。她看上去挺和善，和李紫爸妈见了面总要打声招呼。但李紫却不喜欢她。每回阿姨见她，总愿意去捏捏她的脸。女人手劲大，又常常有汗，一下下去，李紫脸上总是生疼湿滑，别扭着不舒服。
但此刻见了面，也总不能不叫人。李紫站起来，乖乖喊了声“刘阿姨”。
刘阿姨见到她，笑一下，果然手又伸出来要捏她的脸。她摸过垃圾袋的手还没擦，李紫下意识躲开，刘阿姨怔住，随即有些尴尬地把手缩回去，说：“是李丫头啊。等爸爸妈妈呢？我垃圾有点多，你帮我一起拿下去好吗？”
李紫刚躲了她的捏，见她表情，颇有些不好意思。横竖此刻也无事，就接过了刘阿姨递来的一袋垃圾，同她一起往下走。
电梯坏了。楼梯有些长。俩人都不吭声往下走就有些沉闷。下了一楼，刘阿姨找话题似的问她：“你妈是不是要生孩子了？”
李紫点头。
刘阿姨看她一眼，又道：“那你不害怕吗？”
李紫歪过头，不解：“害怕什么？”
刘阿姨就笑了：“害怕他们不要你啊！”
“不可能！”李紫斩钉截铁：“妈妈说了，弟弟妹妹是小小宝贝，我是小宝贝，我们还可以一起玩。”说着，面上也有些憧憬。
然而刘阿姨却一下笑出声来。
李紫看向她。刘阿姨腾出一只手，用那滑溜溜的手指去点她的额头：“他们这么说你还真信啊？有了小的谁还管你大的？你看你妈，为了孩子工作都辞了，但陪你了吗？上那什么孕期课程，时间都用来给那个小的咯！”
刘阿姨的手力气仍是很大，李紫的额头被她戳得一阵生疼。她仍在絮叨：“到时候爸爸妈妈不要你了，你可别找刘阿姨哭鼻子来，说我没早告诉你。”
李紫低下头来，没动作。她蓦地想起那天，她让妈妈去早点接她放学，但妈妈只是整整她的衣服，告诉她不要任性。
那天是儿童节。所有的小朋友都有爸爸妈妈来接，只有自己没有。那一天她在校门口等了很久，到了六点，妈妈才赶过来。
那时妈妈和她道歉。说有工作，没有办法。那时她就以为，工作是一个很重要的东西。
但原来，在弟弟妹妹面前，也没那么重要吗？
李紫垂下眼。视线所及之处，刘阿姨手上的两个垃圾袋黑黝黝的，散发着坏掉的鱼虾特有的烘臭味道，让人屏息。
扔完垃圾，又等了半个多小时，李紫妈才回来。
开了门。一边数落李紫没早些告诉她今天会早回，一边又心疼地给她去厨房忙活。李紫看着妈妈肚子隆起的身影，眼神有些黯。
李紫妈没注意到女儿的异样。她把晚饭做好，俩人坐在一起吃的时候，李紫突然问她：“妈妈可不可以明天不去上课？”
李紫妈嘴里吃着饭，闻言诧异地看女儿一眼：“怎么了？学校有事吗？要开家长会？”
李紫摇了摇头。
过了会儿，她说：“我就是不想让妈妈去上课。”
李紫妈笑了，摸了摸李紫的头：“囡囡可不能这么任性。妈妈不去上课，你的小弟弟小妹妹不好出来呀，你都是要做姐姐的人了，要懂事才行。”
李紫仰头。李紫妈收回摸她脑袋的手，那手改为摩挲自己的肚皮。妈妈低着头，目光看着鼓鼓的肚子，满目温柔。
李紫抿了抿嘴，食不知味。
李紫决定去找刘阿姨。
刘阿姨不难找。她也没上班，每天就是早上下午出去一趟买菜。这天李紫早早放了学，在楼道口等她，果然遇到。
刘阿姨没想到会碰见她，诧异了一下又习惯性地想去捏。李紫往后退了一步，咬了咬牙，仰头道：“刘阿姨，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告诉我，我就让你捏。”
刘阿姨扬了扬眉，饶有兴致地看向她：“什么问题？”
李紫说：“爸爸妈妈有了小小宝贝，真的就不会要我了吗？”
李紫的话是艰难从喉咙里出来的。说话时她手直愣在身侧，拳头攥紧，眼也要闭上。然而刘阿姨听了这话，却扑哧一声笑出来。
“你这孩子……”她似乎被李紫逗得不行：“你就要问我这个啊？”
李紫点了点头。
“行啦。”刘阿姨说，伸手又去捏她：“要还是会要的，毕竟是他们的闺女。只是肯定更喜欢小的就是了。”
“更喜欢小的？”李紫重复了一遍，问她：“爸爸妈妈会不喜欢我了吗？”
刘阿姨更乐了。蹲下身又去揉她的脸：“爸爸妈妈不喜欢李丫头不要紧，刘阿姨喜欢你。”
谁也没想到，李紫会做出这种事。
彼时李紫妈刚生产完没多久，大人和孩子一起从医院回来，一片忙乱。混乱之中，李紫走到妈妈面前，问她：“妈妈，有了弟弟，你还爱我吗？”
妈妈疲惫不堪，没有张嘴回答。而这时，爸爸走过来，把她从房间里抱了出来。
“吵你妈妈干什么？你懂事点，弟弟和妈妈都需要休息。”
爸爸急匆匆地走进去照顾妈妈和弟弟了，只留下李紫一个人孤零零站在客厅。她蓦地想起刘阿姨对她说过的话。
“爸爸妈妈说你是宝贝，那肯定得这么哄你啊。说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
天暗了。她肚子很饿。没有饭吃。李紫静静地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吭。
直到晚上，爸爸才出来。
黑暗里李紫没开灯。爸爸往沙发上坐下的时候才注意到她，吓了一跳，这才想起来女儿还没有吃饭，立刻愧疚起来。“是不是饿了？”爸爸说：“我给你做饭去。”
爸爸去了厨房。厨房油烟大，门于是被掩上。李紫慢慢地站起来，走到了妈妈的房前。
里面，妈妈和那个叫做弟弟的小婴儿正沉睡着，不知身外事。
李紫握紧了拳头，轻轻地，悄无声息地走进去。
浓重而陌生的奶味撞进她的鼻子里。
李紫没怎么费劲，就看到了那个小小的，柔弱的婴孩。
她站定了。过了一会儿，终于颤抖地伸出手去。
从今往后，爸爸妈妈都是我一个人的，他们仍然会爱我，就像刘阿姨说的，只有我一个，所以再也不会丢下我……
屋里一片大乱。
垂死的婴儿，慌乱惊恐的大人，忙作一团。李紫爸打着救护车电话，一边急急忙忙往楼下赶。李紫妈眼泪汹涌着流出来，看到床边还木着的李紫，狠狠打了她一个耳光。
脸迅速地肿起来。李紫被打到地上，却如未觉。她呆坐在地，像是傻了。屋里的喧闹终于引起了别人的注意。楼道对面的门开了。刘阿姨从屋里面探出脑袋，往这边看了一眼，随后便缩了回去，便摇了摇头：
“天知道是在搞什么！大晚上的，作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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