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莞往事：敢爱敢恨的女主管，栽在了工厂保安手里

2000年8月5日，我永远记得这个日子。那天，东莞的阳光像往常一样猛烈。东奔西走了25天，鞋底都已磨破，即将流落街头之际，我终于得到命运的眷顾，在长安宵边一家玩具厂，找到一份收发员的工作。拎着行李走到宿舍的那一刻，差点喜极而泣。

我被分在车缝部，说是收发员，其实干的是杂活儿，搬运、点数、收发，哪里需要便冲到哪里云。好在厂里女孩子多，而且大多很友好。我初进工厂，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懂，也没有人为难我。其原因，与车间主管的管理思路有关，也与当时的大环境密不可分。

后来，我才知道，男孩子进厂前与进厂后，如同冰与火，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境况。若之前未读过胖爷文章的人，一定会心有疑问，问我何出此言？在此，简单解释两句。

整个九十年代，甚至二十一世纪之初，虽然东莞遍在皆工厂，但剩余劳动力也多。尤其，男孩子进厂相当困难。这是七零八零后打工者的共识，个中艰难困苦，只有亲身经历，方可真正体会，感受切肤之痛。

既无关系，又无经验特长的打工仔，出门在外，往往要经过长时间的磨难与考验。找半个月就能进厂，简直很幸运了。有些人苦寻了一两个月后，仍无法求得安身立命之地，只能打道回府。等到有了余粮与孤勇，还会再战东莞。

不过，辛酸归辛酸，男孩子只要成功进了厂，便会苦尽甘来，享受到雨露甘霖的滋养。

玩具厂男工很少，打工男女离开家乡，独自在外，极想有个依靠，相互取暖。别的途径很少，谈恋爱似乎最合适。那个年代，女孩多男工少，若不主动，女工根本没机会品尝爱情的美酒，男工自然吃香受宠。这就如同把一只羊扔到狼群，是同样的道理。

前几年，读到过一位女作家写的小说，名叫《爱情到处流传》。虽然这篇小说写的是农村生活，但小说标题的这句话，用来形容当年东莞工厂的情感生活，形象又生动，简直太合适了。

那样的年代，东莞工厂里的男工，追女仔极容易，一份米粉，一包瓜子，或者看场电影，女孩就会跟你回家。只是，轻易得到的爱情，也不会被珍视。花朵虽美，花期却短。在工厂结缘，最终修成正果，结成秦晋夫妇的，极其稀少。

“今天入洞房，明日劳燕飞”，是当时的普通状况。不过，这并非本文要讨论的重点，暂且略过不谈。

交代完这个大背景，现在来重点讲讲女主管。女主管的真实姓名，我已经忘了，不过，这无关宏旨。厂里的工友们，也都不主管之名称呼她，都喊她红姐。待我进厂时间久了些，才弄明白，这是她自己定下的规矩，不许员工以职位称呼，不只是她，组长、助拉，也一律直呼其名。

女主管只读过小学，自学能力很强，出门打工后，遇到一位贵人，指点读了不少书，加之在工厂的经历，悟出些管理才能。正是这样亲民的性格，我们车间的员工特别团结，干活效率提高了，老板大会小会上常夸她。

红姐是四川人，都说四川女人如同当地的特色——麻辣火锅一样，有着麻辣的性格。别人不知晓，红姐倒的确如此。为了部门利益，她会挺身而出，与别的主管据理力争。面对比她级别高甚至站在老板面前，她也敢于提出质疑。有时，甚至到了针尖对麦芒的地步。

工友跟我讲过一件事，在我进厂大约半年前，因为一件产品的单价问题，她和老板直接扛上了。

玩具厂按件计算工资，具体到我们车缝部，则采取各个组计算部门整体单价，再根据各个组别，算出各组工价。再接往，按工时工龄加绩效，划定每个人的小时工价。

产品单价的制定，有一套复杂的程序。一次，工厂接到一张大订单，光那一款产品，便足足要生产三个月。产品交货时间紧迫，为了鼓励员工，老板亲自审核了单价。半个月后，工人们熟练了，效率提高，财务部算工资时，向老板汇报情况，意欲打压单价。财务部此举，有一半原因出于为自己利益考虑。因为帮工厂节省了成本，财务部的绩效工资就会增加。

红姐听到财务部降单价的消息，跑到老板办公室和财务拍起了桌子。员工效率的提高是靠拼出来的，再说，产品出来，都有品质部检测过了。若有问题，则会返工。返工费时费用，又没有工钱。而如今，工人找到了方法，本就应该鼓励，现在倒好，不鼓励反而打压单价，如此一来，说不定会影响工人情绪，磨洋工故意拖慢效率，影响交货可是大问题。

与财务部从自身利益出发不同，红姐代表着车间工人的利益。她在玩具厂从底层做起，如今做到了主管，仍然陪着员工加班至深夜，还曾熬过通宵。车间工人的苦，她太熟悉了。她深知工人的钱，全是辛苦血汗换来的。

红姐有理有据，辩得财务哑口无言。老板当然是更倾向于站在财务一方，毕竟，对企业家来说，省钱才是硬道理。不过，红姐的话也不可不听。最后，老板提出双方各让一步。

按说，红姐已经取得了大胜利，该让步就让步呗。可她偏偏不信邪，要独自战斗到底。老板只好笑着劝财务先回办公室上班，留下红姐单独做工作。等财务走了，老板便泡上一壶，谈天说地就是不谈工作。老板醉翁之意不在酒，红姐自然心知肚明，坐而论道了十余分钟。两人达成一致，象征性地降了一点工价，保全了财务的面子，又不影响红姐的威名。

红姐之所以在老板面前如此有底气，因为车缝部的组长和老员工都听她的。若她振臂一呼，大半个车缝部都可以被她带到别的工厂。车位是个技术活，若红姐带走一大半人，整个玩具厂都将陷于瘫痪。老板自然对她有所忌惮，害怕她带人跑路。

此类事件，之前有过先例。品质部主管受了老板的怨气，一时找不到出气口，一直怀恨于心。终于，有一天，在出货的时间，他将包装部大部主力带到了别的玩具厂。这一切极其阴狠，虽不至于让老板元气大伤，却影响了客户对工厂的看法。因此，老板不得不防，又采取了许多办法，限制、瓦解主管的权力。

扯远了，再说回我们的主人公，我们的车缝部主管红姐。仔细想想，红姐那样做并非无理取闹，都有些理由在背后支撑。她并非为了个人利益，而站在工友们一边。所以，这样的争执或者顶撞，只是对事不对人。但她的行为，总不免会在无意中损害了别人的利益，并因此被怀恨在心。当然，这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作为玩具厂的风云人物，红姐以不畏强势、亲和公正为工友们熟知。但她在玩具厂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却是她的另一面：两次与众不同的爱情。

第一次爱情，虽有飞蛾扑火的勇猛，到底没有太多新意。三言两语，也便说得清楚。红姐爱上了一个大她五岁的男人，那时，红姐已经二十七岁了，心思全在工作上，误在谈情说爱的时间，到了二十七岁时，才猛然醒悟一般，把所有的心思和爱全放在那个男人身上。

那男人的确有些本事，据他自己讲，他在锦厦一家塑料厂当经理，表面看来，他们算是郎才女貌。可残酷的事实是，男人早有婚配，膝下有两个子女。对于男人的家事，红姐此前一无所知。男人告诉她的，是另一个版本。他与妻子是娃娃亲，没有一点感情基础，只是奉子成婚。他还许诺，两年后，便离婚再娶。

红姐在工厂里是个管人的高手，情路却不顺畅，甚至可以说，是个傻女人。从这一点不说，上帝果然是公平的，不会将所有美德集于某个人一身。那些正在享受荣华富贵的人，总有付出代价的一天。正好比作家茨威格所说，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都暗中标好了价码。

女主管苦等了男人两年，期间，他不断以各种名目，向她借钱。她从未起疑，憧憬着他来迎娶她。一年半后，他果然离婚了，只是，他再娶的人不是红姐，而是比红姐小七岁的一位姑娘，据说那姑娘和他同一家工厂，两人在一起，已经三年了。她非他不嫁，做出了许多牺牲，终于等来了这一天。只是，几乎付出全部情感的红姐，最后落得一场空。

为此，红姐曾消沉过一阵子。工厂一些对她不满的人，暗中添油加醋，到处散播丑闻，力图逼走她。

只是，红姐没有那么容易被击倒。她在鬼门关走了一圈后，又活了过来。听到传闹谣言，她非但不躲避，反迎上前与其对质，问他们想不想听更多秘闻。那些人哪里见过这种阵势，只得乖乖认输。自此，随着时间的消逝，与红姐有关的丑闻渐渐消散不见。

红姐的第二次恋爱，发生在此次事件三年之后。曾经，她甚至打算单身过一辈子。在当年，这种观点是极其惊世骇俗的，只有红姐这种麻辣性格的人，才会有此想法。

谁知道呢，第二段爱情没有任何预兆地来临了。新的爱情，几可用惊心动魄来形容。用现在的网络流行语表述，则“亮瞎了我的钛金眼”。

红姐的新男友，是一个普工。这当然没什么好奇怪的，身份地位不匹配的爱情，自古至今，都有许多例子，而且还会永远发生。问题的关键在于，男普工有身体缺陷。他是个跛子，坐着不动还好，一旦起身行走，仔细一瞧，还是能发现左腿有些秘密。

前面讲过，玩具厂女多男少。几乎只要是个男的，没有找不到女朋友的。毕竟，许多女工会主动追求男工。然而，有腿疾的男工人，却无一敢问津。更何况，这男子相貌过于普通了。

若说他身上的长处，倒还真有。唯一的优点，他很上进。上进归上进，依然无法改变他身为普工的事实。除了身体的缺陷，他还极度自卑，极脆弱，任何风吹草动，都可以将他摧毁。

可谁知道呢，红姐正因这一点，才爱上的他。她看中的，是他的缺陷。这是完全不对等的爱情，男子起初绝不敢信，可红姐又能骗他什么呢？再说了，红姐的声名可是全厂公认的。

不但男子不理解，就连我们也不理解。不，不是不理解，简直认为红姐疯了。那段时间，我们议论纷纷，猜想原因。最靠谱的猜测是，她因为上段爱情失意，再也不相信正常人类。与此同时，对弱小者产生了怜悯。

古怪的爱情就这样开始了，全厂上下没有一个人看好，甚至老板和老板娘也私下找红姐谈话。我们所做的这一切，并不是瞧不起跛脚，只是希望红姐有一个更好的归宿。男子离我们的要求，实在有点过于遥远了。

男子从最初的犹豫担忧，不自信，慢慢变得坦然了，他开始相信命运的安排，相信爱情的力量。因为，他慢慢改变了自己的性格，胆怯自卑的心理逐渐改变。他用了很多个夜晚，为红姐画了一幅美人画。

这幅画一经亮相，我们便像惊讶红姐爱上他一样，惊讶于他竟然会画出这么漂亮的画。画中人，当然是红姐，不是一模一样，但足够传神、出彩。

原来，红姐爱上的，是他的才能。谜底揭开，我们才恍然大悟。只是，仍然觉得，他配不上她。慢慢地，在一些不安好心的人的鼓动下，关于红姐的谣言又起了，传到他耳里的，最多，最恶毒。甚至，有人将红姐的第一段爱情，添油加醋，变成了另一个版本，讲与他听。

他便越发不自信了。仔细想想，不管从哪方面，他都配不上她。他的确有些艺术才能，可是绘画的人，心里更不可捉摸，容易走入极端。最让他不能理解的是，红姐爱他，却又守身如玉，俩人除了牵手，拥抱之外，她不允许他再进寸进尺。身边同事，许多人刚牵手，便能抱得美人归，享受夏娃之欢。他们在一起半年了，仍有诸多限制。她爱上的，根本不是他，而是他手中的笔，是他笔下的画吧。这算什么爱？他越想越悲观，越想越无法理解，自然便找红姐质问。

不管红姐如何解释，都无法打消他的疑虑。红姐实在没招了，决定将贞洁献给他，以此证明她对他的爱。因为第一段恋情的失败，她有了心理阴影。原本，想在结婚时，再将自己交付于他。现在，只能提前圆了他的梦。

既然做了决定，红姐便打算尽快实施。她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决断果断，不拖泥带水。她和男友约好，次晚赴鱼水之约。她去找旅馆，厂外不远，有一家，只是太近了，她想找个远点的地方。长安镇中心，长青路那边，环境、条件都不错，约会的心情也会好。

红姐订好房间，大约觉得这一天总会来临，如同卸下重负，心情突然好起来。她先于男子来到酒店，进到房间，沐浴更衣，然后打开电视，安安静静地等候心上人的来临。

偏偏这个时候，红姐的心上人，玩具厂著名的画家，女主管的男朋友，一个懦弱的胆小鬼，走出厂门时，突然害怕了，在厂外徘徊，转着圈子。这情况，被工厂保安队长瞧在眼里。为讲述方便，暂且称其为贾队长吧。

贾队长出了厂门，来到画家身边，掏支烟给他。画家原本很警惕，在贾队长眼神的鼓励下，接了过去。烟是和气草，燃起来，吐出烟雾，两人关系便近了。画家很矛盾，既渴望马上去酒店，又内心害怕。具体害怕什么，他不清楚。

贾队长是老江湖，有许多手段，他知道画家的事，画家却不知他对女主管不满。贾队长有些黑暗背景，不但与人事部勾结，以权谋利。更想着，盗取公司货物。红姐几次三番，在招人谋利一事，阻碍了他。他早就心中不爽，想赶走红姐了。

此时此刻，真是天赐良机啊。贾队长问清了来龙去脉，极力安抚他。男子听了他的迷惑，倒豆子似的，把与女友酒店相会的事讲了出来。

抽完一支烟，又加之贾队长的精神鸦片，画家高高兴兴地去了。只是，他不会想到，在他身后，悄悄跟着一个人。此人，便是贾队长。

到了酒店，一路跟上去，直到弄清画家走到哪个房间，贾队长才从酒店退出来。出来酒店，他一刻没有耽搁，飞奔着去找联防队员，他的一位兄弟，在联防干活。

诸君大凡有过打工经历，对联防队员应该不会陌生。再通俗一点吧，联防队员就是当年令人闻风丧胆查暂住证的那一帮人。贾队长找到他兄弟，窃窃私语一番，联防队的便叫上另一位兄弟，骑上摩托，飞速去了红姐入住的酒店。

当年的联防队可是极威风的，除了查暂住证，没有结婚证而同居的，也可以用“乱来”之名治你的罪。

后面的故事，相信不用我讲述，诸君应该已经猜想到了。的确，他们敲开了酒店的门，看到一身制服的联防队，红姐倒是镇定自若，只是那画家，从未见过那场面，当他们问他要结婚证时，他早就瑟瑟发抖。

这事算不上违法，红姐一个电话打给玩具厂老板，由他出来，说几句话，应该问题不大。只是，红姐觉得这样颜面尽失，她不愿扩大事端，交了几千块钱，和那帮人私了解决。

原来美好的一个夜晚，变成了伤心的回忆。更大的伤心还在后头，当天晚上，这事便由贾队长添油加醋传了出去，一时人尽皆知。画家羞愧难当，于次日悄悄离开了玩具厂，再也未曾回去。

红姐也有了去意，老板苦劝也没用。坚持到月底，领到工资，红姐也走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三个月后，有工友说她在长安公园看到过红姐。她想追上去打个招呼，可是，她一转身，那人便不见了。

之后，再也没人见过红姐。但直到我离开玩具厂，工友们仍然打听她的消息，她的故事，一直在玩具厂流传。（口述者：钟先生，撰文：三惊胖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