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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南风
我在整形医院工作,是一位美学设计师。认识李三妹,是个偶然,她是我的客户。其实我和客户认识,都属于偶然,毕竟之前没有任何交集。
她来找我咨询丰胸手术。这不是她第一次找我,上次我给她做了包括眼睛、鼻子、下巴和瘦脸针的综合设计方案,她拿出自己在电子厂和鞋厂工作时存下的工资,是咬着牙的,她说那几万块钱是她这一年省吃俭用存下的所有钱。
整形前后变化很大,几乎变了一个人。任谁看着现在的她,也不会想到她从前是小眼睛、塌鼻梁、下巴后缩的,这是一次成功的改变,说脱胎换骨也不为过。
可能是看到了自己的改变,她对我倒是挺感激,也愿意跟我说些自己的事情。
这次之所以想丰胸,说是因为客人嫌她胸小。她说客人,我就知道她的职业了。我只是比较惊讶,上次见她,她还很紧张,似乎还带着怯弱,这次她像是开朗了许多,还学会了抽烟。
丰胸手术的金额较高,她手上没那么多钱,陪同她来的小姐妹说,“你傻啊,干嘛一下子拿出那么多钱来,办分期不好吗,每个月还款压力又不大,再说,你整漂亮了,男人更愿意在你身上花钱,你还愁没人帮你还贷款吗!”
李三妹没再犹豫,很爽快的答应了。
也是因为那天办分期,我才知道,尚未满22周岁的李三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
她说,她16岁嫁人,在偏远山区这个年龄嫁人很平常,过了几年猪狗不如的日子,现在跑出来了就再也不想回去了,孩子也不要了,谁爱管谁管。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看到她嘴角一撇,但很快又被她嘻嘻哈哈的遮掩过去了。
整形分期办理的并不是很顺利,她名下有过网贷逾期,她知道后,就骂:“那个狗娘养的,真的是要把老娘祸害死,竟然拿我的身份证办了什么狗屁贷款不还!”
“那个狗娘养的”,是指她老公。
01
李三妹家姐弟五人,家里重男轻女,妈妈为此没少挨打挨骂,看尽脸色,直到生了儿子,日子才好过了一些。
她说家里穷,什么好事都得紧着弟弟。弟弟读小学那年,她哭闹了好几天才跟爸妈争取到上学的机会,奶奶还拧着她的耳朵骂她,女孩儿读书有什么用,早晚都是要嫁到别人家,去做别人家的人的,干什么要糟践她爹妈的血汗钱。
李三妹使出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本事,才安稳上了几年学。每天放学都要一路跑回家,割草喂猪,或者帮家里干农活,回去晚了不是挨打,就是挨骂。
16岁,她才读到初二,奶奶找人给她相婆家,她不见,奶奶让她爸狠命打了她一顿,她腿疼的两天没下了床,可奶奶也没放过她,让媒人把男方领到家里,她就坐在床上相了她人生的第一回亲,也是唯一一回。
那男人比她大了11岁,听说在深圳很能挣钱,人长的也俊。
奶奶做主给她定了亲,彩礼一万八,说是有要发的意思。她不愿意,奶奶拧着她的耳朵什么难听骂什么。她哭,她闹,可家里的人谁也不帮她,大家反而都劝她认命,劝她要懂事,要帮爸妈分担生活。
是啊,家里穷,靠家里那几亩地一年收入也就三四千元,但是家里八张嘴吃饭、八个人穿衣,日子过得紧巴巴。
那一万八的彩礼是家里几年的收入。
她原以为嫁人后有个人知冷知热的疼她,日子能好过一些,可也就一个月吧,一个月后她男人自私、凶狠的本性就暴露了出来。她来月经,肚子疼,本是身子虚弱应该好好休养的时候,她老公却问她想不想玩点刺激的。
后来,她才知道所谓的玩点刺激的,竟然是她老公要在她月经期和她进行性生活。她不同意,起初她老公还哄着她试试,后来见她态度坚决,一巴掌就扇到了她脸上,骂她给脸不要脸。
那天,是他们婚后第一次打架。当然,打完之后她也没逃掉,她的衣服几乎是被撕扯下来的,内裤被扯掉,她老公手上沾了她的月经血,就用手擦在她脸上,她觉得恶心,可她无论怎么挣扎,都逃不脱她老公的钳制。
进入的动作很粗暴,没有任何前戏,没有任何保护措施,她吓得半死,她老公眼里似乎有一种疯狂,脸上的笑很邪,也很丑。做的时候,她老公还时不时打她的脸和胸,她忍着疼、忍着怕,竟然不敢反抗。
完事后,她老公看着鼻青脸肿的她说,她身上有一种野性美。
从那以后,生活就不再消停,想象中的安稳和快乐没有,鸡飞狗跳却没断过。
三年里她生了两个孩子。她说,她老公和她在一起从来不戴套,也从来不怜惜她。起初她老公每月还给她三百元的生活费,后来还要管她要钱,她拿不出来,就打她,骂她败家,她婆婆也跟着欺负她,脏活、累活全都指着她做。
她干活的时候通常把小儿子背在背上,大女儿放在旁边的地上,让她自己玩,做慢了她婆婆就骂,也是什么难听骂什么。
02
这样的日子她又过了一年,小儿子断了奶,她实在忍不了了,想逃。
过完年,她借口走亲戚,把两个孩子都撇下,偷偷跟着村里的人出来打工,路上她越想越怕,不敢去深圳,怕她老公找到她,又是一顿毒打,可是她又不敢在半路下车,从没出过镇子的她怕在大城市里迷路。
到了深圳,她立即就买了去别的城市的车票,她想着既然要离开,就离开的彻底些,她不想被找回去,继续过当牛做马的生活。
起初她去电子厂,干了五个月,每个月四五千工资,穷惯了的人不舍得花钱,她省吃俭用,把钱都存着,想着以后给孩子花,后来听说鞋厂工资高,计件,做的越多,工资也越高,她又去了鞋厂,做了几个月。
可是无论她走到哪里,别人都嫌她丑,也嫌她没见过世面,瞧不起她,不跟她玩,哪怕出去玩带她了,却像是恩赐一样。
她想变美,想让别人看得起,就去做美容,无意间接触了医美,有了第一次整容的综合改变。
她感叹:“大城市真好啊,什么都可以改变,我不用干农活,不用趴在流水线上埋头苦干,就陪人喝喝酒,轻轻松松一个月赚一万多,甚至两万,这在从前,连梦都不敢这样做。”
她跑出来后,家里人找过她,她婆家去她娘家闹过很多次,还要她娘家把彩礼钱退回去,她托人给娘家寄了几次钱,加一起有三万多。至于这笔钱娘家怎么花,她没问,也不想问,彩礼退不退,也跟她没关系了。
婆家她是不想再回了,娘家也不想回,她不想再过从前穷困潦倒的日子,也不想在娘家、婆家过当牛做马的生活了。
她说:“别人骂我狠心,抛家弃子;骂我贱货,出来给人陪酒卖笑。可是,我也是个人,凭什么要在娘家、婆家当牛做马,猪狗不如?”她嘴巴一撇,摸出一根烟,像是忽然想到院内不能抽烟,又把烟放了回去,“等我把胸做了,以后再来找你做肚皮,我不说,那些客人谁也不知道我生过两个娃。”
她的分期办的不顺利,试了好几家,终于有一家审核通过了。
李三妹很高兴,跳起来抱着我说:“谢谢你,等我好了,我一定好好感谢你!”
03
李三妹的丰胸手术很成功,她自己也很满意。复查的时候还给我带了一大袋水果,笑的很开朗,说自己以后赚了大钱还会感谢我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我劝她爱惜自己,她仍然笑,“我啊,反正就这样了,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想怎么活就怎么活。”
她说流连欢场的男人大多是喜欢大胸妹子的,自从她做了丰胸手术,点她的客人比之前多了,虽然摸起来不完全像真实的胸,可客人还是喜欢,她权当是按摩了。
有人说她是整容脸,她不在意,反正漂亮是真的,挣钱多也是真的。
她以前陪人喝酒唱歌时,难免也被客人动手动脚,起初她心里膈应,后来看多了,经历多了,也无所谓了。她老公背着她用她的身份证办了不少网贷,加起来好像有八九万,催款的人天天打她的电话,她不胜其烦,想多挣钱把贷款还了,就开始出贷。
第一次挺紧张的,点她的男人似乎也看出来了,说不愿意勉强。她说其实也没什么好紧张害怕的,就是内心有些挣扎,可最终还是趋于现实了。
那男人比她老公温柔,不是直奔主题,会爱抚她、也会戴套,虽然戴套的初衷可能只是保护他自己。
有了第一次,心里那道坎就过了,以后也不纠结挣扎了,再出台,她也能放开了。
后来,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没再见过她,她朋友有次来找我咨询项目,聊到李三妹,说:“那个女人,是真可怜,要挣钱还自己的整形贷款,还要还他男人办的网贷,还要被她男人打。”
她老公终究还是找到了她,在KTV里当着很多人的面对她拳打脚踢,还是保安来了才拦住。
那天,李三妹不再是被动挨打,她报警了,且态度坚决,不愿意和解,也不承认他们之间的夫妻关系,说他们从始至终没领证,从法律上讲,她根本没有结过婚!
她朋友说:“她态度坚决又怎么样,那个男人从派出所出来就去医院找了她,听说是孩子生了大病。我知道她的,表面无情,其实啊是牵挂孩子的,她跟那男人回去了。”
我们除了唏嘘,别的也做不了什么。
04
再见李三妹,我几乎没认出她来,黑瘦黑瘦的,脸上尽是疲倦,眼窝凹陷了不少。她来找我修复鼻子。她说起这个的时候有些不好意思,说是被打的时候没护住脸,鼻子被打的有点歪了,她愿意出钱修复,问我能不能修。
孩子生大病,她放心不下,回去照顾了半年多,可是因为她在KTV工作过,大家都嫌她脏,跟她说话的时候都带着一种鄙夷。
她无所谓啊,可是娘家、婆家都受不了,娘家不认她这个女儿,婆家也不认她这个媳妇,当然,不认归不认,钱还是要要的,不给,孩子爸就会打她,一边打一边骂她是个万人骑的破烂货。
她弟弟跟人说,他姐弟四人,只有三个姐姐。只字不提她,是因为他已不把她当家人,李家没有她这个人了。
这大半年,她大多时候是在医院照顾孩子,孩子爸爸打她的时候从来不会顾及是不是在外面,半点尊严也不给她留。孩子小,看到她被打,吓得“哇哇”大哭,她听了心里不忍,硬推着她男人去病房外面。
婆婆还常哭着捶地,说她作孽。
李三妹看着我问:“作孽的究竟是他们,还是我?”也不等我回答,她就摇摇头,“其实我也不知道,究竟是谁作孽。那个狗娘养的,在外面也没少沾花惹草,搞大别人的肚子,怎么偏偏被骂的是我?你知道吗,我回去这几个月,还打了一回胎,那个畜生一边嫌我脏,还一边强行跟我上床。”
我说只要你不愿意,可以报警的,她摇摇头,说闹不动了,也不想闹了,她的坏名声十里八村都知道,谁也不会帮她。
我问她孩子怎么样了。
她眼里泛着泪花,却仍然笑,“好的差不多了,但是不认我,孩子奶奶天天跟孩子说,我是个贱人,别理我,我脏。”
鼻子修复手术做好后,李三妹在留观室住了一晚上,下班前我去看她,她又拉着我聊天,说自己想了很久,不想去KTV了,想去学个手艺,问问我的建议。
其实去美容院做美容师或者去美甲店做美甲师,也都是选择,虽然挣不了大钱,但养活她自己应该是可以的。
听说后来她真的去美容院给人当学徒了,她现在嘴巴会说,给顾客做护理的时候推销产品,能拿不少提成。
但是也没做多久,又去夜场了,说是孩子的病复发了,婆家不停地给她要钱,如果她不给,孩子是死是活婆家也不管了。
再狠的女人,也不忍心看着自己的孩子受病种折磨。
05
去夜场后,她的作息是黑白颠倒的,天天喝酒天天吐,嗓子已经开始沙哑了,胃也时不时抽痛,白天睡一天,饭只来得及吃一顿,人瘦的不成样子。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也放弃自己了,她有时候打扮的很妖艳,有时候又邋里邋遢的。估计已经习惯了欢场,她嘴巴很会说,什么好听说什么,哄得一圈人都高兴,别人高兴她也跟着笑,点她的客人就多了。
朋友劝她再找一个,她说不找,欢场里少有真情,她也不想再被情所累,无论是亲情、爱情还是别的什么情。反正她脏,没什么好名声,也不想找个好人接盘,连累别人。
她朋友说,她现在挣的不少,有几个男人喜欢她,总是点她,她为了多挣钱,玩的又野,那些常来欢场的男人也愿意在这上面花钱,事后,也愿意多给她小费。
听说,有次她从客人那儿回去几乎丢了半条命,那客人或许有点心理变态,比她男人还过分,用绳子捆了她,又拿皮带抽她,可能过程有些激烈,她下体撕裂,身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在床上躺了几天没出门,吃饭全靠外卖。
也许那男人过意不去,给了她好大一笔小费。
前段时间她又回老家了,说是担心孩子的病情,婆婆不会用智能手机,无法视频,她看不见孩子,想着那么久病都没好,怕更严重了。谁知婆家不让她看孩子,说孩子看见她,脏了眼。
她看着婆家新盖的两层楼房,心里开始起疑。她偷偷躲起来,看见过孩子,两个孩子在田野间跑的很欢快,都很健康,但是不喊她“妈”。那一刻,她全身上下透心凉。
欺骗!
那对狗娘养的母子,竟然骗她,逢人就说她脏,却骗她卖身的钱盖房!她哭闹,可就像当初她不愿意嫁人时一样,没有人愿意帮她,甚至那些人看向她的眼神还充满了鄙夷,厌恶。
就好像,她卖身风尘,活该被骗。
06
最后一次见李三妹,是她自己来复查的,其实是她想离开这个城市,走之前来跟我道个别。
她仍然笑着,只是那笑容让人看了总觉得心疼。
我问她想去哪儿,以后有什么打算,她笑了笑,说:“我啊,24岁,父母双全、儿女双全,但却没有家了。既然没家了,我也就没有牵挂了,去哪儿都行,干啥都行。”
我不太会劝解别人,只能安慰她,年轻就是资本,未来还有很多可能,以后要好好爱惜、疼爱自己。
她有些抱歉的说:“我就不找你做肚皮了,松就松吧,只要我不在乎,其实也没人在乎。我其实一直很感谢你,虽然我们算不上朋友,但你不嫌我脏,你看我的眼神很真诚,就这一点,我就很感激你。”
原来她一直感激我,不是因为我为她设计的整形方案让她变美了,而是因为我看她的眼神真诚。
再后来,就没再听到过关于李三妹的消息,有时候碰到她以前的小姐妹,聊起她来,大家都是一阵唏嘘。
无论她曾经历什么,但愿她往后的人生能够平顺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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