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唐晓燕,浙江人,是市局一名女刑警。
干我们这一行,就得把女人的角色往后放,执勤,巡逻,保卫,出警都跟男同志一起上,也处理过无数大大小小的案件。
2019年8月25日,我正好当值,凌晨时分忽然跑进来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四川口音,一进门就焦急地说,他九岁的女儿失踪了,希望得到我们的帮助。
“警官,我听说失踪人口要24小时才能报案,您看我这很着急,能不能破个例帮忙找一下……”他双手不停地来回搓着,很小心地哀求道。
我告诉他,十岁以下儿童及有精神障碍的人士失踪是不受二十四小时限制的,只要在我们管辖范围,可以马上立案侦查。
他仿佛遇到了救星,长长喘了一口气。
我示意他先不要着急,指导他填了相关信息,并向他简单了解了一下情况。
男子叫何勇,四川绵阳人,来浙江多年,跟妻子刘芳经营一家川菜餐馆,平时生意很忙,每天天不亮就要去批发市场采购食材。
今天上午九岁的小女儿笑笑跟十五岁的大女儿香香在家里,吃过午饭大女儿去店里帮忙,笑笑就一个人在家里写作业,下午四点多何勇回去接孩子,却发现她没有在家。
全家人发动老乡朋友一起找了很久,这都大半夜了,始终不见孩子的踪影。
我在监控室搜索了一下,他家租住的民房附近并没有摄像头,这就有些麻烦了。
此时正值暑假,每年的暑期是青少年溺水的高发期,也是各种诱拐犯罪的高发期,面对此类案件,我们都会高度重视,自从当了妈妈,我更是听不得这种消息。
我丝毫不敢懈怠,忙给邢大打电话请示,邢大原名邢光雷,是我们刑侦大队队长,胆大心细,做事雷厉风行,我们都亲切的叫他刑大。
果然,接到我的电话,刑大马上召集了同事赶回来一起帮助寻找。
大家拿着孩子的照片兵分几路,找寻任务立即展开。
我和另外两名同事去了何勇租住的家里。
警车碾过青石小巷,开进一片居民区,这一带建筑老旧即将拆迁,大部分村民都已经搬离,只剩下一些零散的租户居住,何勇告诉我他已找到新的住处,本打算月底就搬家的。
跟我们回到家,何勇又马不停蹄出门去寻找了。
一走进何勇家就听到他妻子刘芳的哭骂声:“你个瓜娃子,不去找妹妹还有心情玩手机,丢的咋不是你呀……”
刘芳鞋子上沾满了泥巴,应该刚从外面回来,正在数落旁边的一个女孩儿,应该是她家的大女儿,那女孩见我们进来怯生生的抬了一下眼,便低下了头。
女孩脸色黑黄,看起来很是瘦弱,唇处有一道明显的疤痕,应该是做过唇腭裂修补手术,可缝合的并不是特别好,像是把缺唇的部位直接缝在了一起,导致整个右边脸肌肉下拉整个脸看起来有些奇怪。
看到我们过来,刘芳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警察同志,你们一定要帮我找到笑笑,求求你们……”
一边说着一边往地上磕起头来,刑大忙把人扶起来。
“您别急,我们已经出动全城搜寻了,先跟我说说孩子的情况。”
她擦了擦眼泪对身旁的女孩说:“香香,快去倒水!”
刑大做了个阻止的动作,女孩便退到了一边,面无表情地看着母亲哭诉。
都是做妈妈的,此时的刘芳让我心酸不已。
“孩子平时住楼上吗?”我往楼上望了一眼。
“是的,她们两姊妹住一个房间。”刘芳回答。
“香香,你从家里走的时候,妹妹有没有说下午可能出去玩?”我转向一旁的香妹儿。
“她就,就说在家写作业。”可能因为兔唇的原因,这孩子说话有些不太清晰。
“你个没用的东西,连妹妹都看不好,你为啥子不把她带到店里去?”刘芳忽然扑向香香,嘴里嚎叫着:“你就是你个扫把星,要是你妹儿有个啥子事,我不会放过你的!”
她双目圆睁,两手抓住香妹儿的肩膀来回摇晃,那架势仿佛是一只抖着膀子发怒的母鸡。
香香缩着头眼神闪躲,眼看刘芳就要打孩子,我赶紧上前拉住了她,转脸跟香妹儿说:“香香别怕,妈妈只是太着急找妹妹了,你带我到楼上看看好吗?”
香香瑟瑟发抖着点了点头。
木楼梯上去有两个房间,笑笑和姐姐住的房间铺了一大一小两张床,大床上的被褥看起来都是质量上乘,放着两个大大的布偶,小床上就相对寒酸不少,只铺了张凉席和一条褪了色的空调被。
墙上贴了满满的奖状,走近一看全部都是何笑笑各种考试和竞赛得来的,奖状上显示的是附近一所有名的私立小学,学费自然不菲,可以看出笑笑是个优秀的孩子,何勇夫妇也很注重孩子的培养。
“香香,你在哪个学校读书啊?”我翻开桌子上的作业本。
“我,我没读书。”她用手绞着衣角。
“你这个年纪怎么不读书呢?”我有些诧异。
“我原本跟奶奶在老家,学习也不好,啥都听不懂,还有同学嘲笑我,我就不上学了,我妈就把我接了过来,叫我在店里帮忙。”香妹儿的声音透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自卑,听起来让人心里酸酸的。
“香香,你喜欢妹妹吗?”我尝试着跟她沟通。
“嗯,妹妹很聪明,我很喜欢她。”
“那你想一想,妹妹有可能去哪里呢?”
“我真的不知道嘛,妹妹丢了为啥子你们都来问我呢?我都说了不知道,妈妈这样,你们警察也这样,我做啥子都是错的……”香香说着哭了起来,她肩膀一抖一抖的,仿佛这些年的委屈被我一句话触发了,我上前拍了拍她:“好了好了,我不问了,我只是想多了解些情况,尽快找到你妹妹,你休息一下,我们去别处找找。”
我下楼后,另外两名同事已经搜查了房子周围,并没有发现异常。
过了一会儿,在外搜寻的同事从城市各个方位分别发回了消息,大家都一无所获。
这时候天渐渐亮了,找寻一夜未果,我心里不由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刑大让我先回去休息,他再安排其他人全线排查一遍。
我采集了何勇和刘芳的血样,又在网络和人流密集处发布了寻人启事。
好几天过去了,居民区里居住的人员排查了个遍,案发当天都没有人见过笑笑,各个交通路口的监控里也没有发现笑笑的身影,这孩子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眼见着九月一号来了,孩子们都开学了,一大早我把女儿送到学校,路上接到了刑大的电话。
“小唐,你快到何勇家,何笑笑找到了!”
我心里一喜:“那太好了,在哪儿找到的?”
“过去再说吧!”刑大火急火燎的挂了电话。
我调转方向盘直接去了何勇家,此时正值早高峰,连堵了三个红绿灯,等我开到何勇家那条小巷子时,看见已经停了好几辆警车,弄堂里围满了好些人,交接着头议论纷纷。
我拨开人群往里走,一阵恶臭随风扑过来,我忍不住捂住了口鼻,心里咯噔一下,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何勇家旁边的一处小院,已经拉起了警戒线,何勇双手抱头蹲在门口,旁边的刘芳正在嚎啕大哭,一旁放着一个小女孩的尸体,粉色的小裙子在阳光下还闪着银光,技术科的小刘正在检查。
我走过去跟同事了解了今天的情况。
最早发现尸体的是何勇家的邻居,据他反映这两日巷子里总是传出一阵阵恶臭,于是顺着臭味来到了这个闲置的院子,孩子的尸体被塞在废弃土灶台里,他一眼便认出了是前几日失踪的笑笑。
这时,法医初步鉴定孩子是机械性窒息死亡,衣服完好死前没有被猥亵现象,根据尸体腐败程度判定,孩子死亡时间大概一周以内,至于其他情况还需将尸体带回去进行尸检。
听说要把孩子解剖,刘芳又痛哭起来,浑身抽搐着躺在了地上,何勇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查,一定得查出凶手,不能让娃娃这样不明不白死了啊……”
同事把孩子的尸体装进尸袋用担架抬走了,这时,一直站在角落里的香香忽然噗通一声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同事小李赶忙给她做心肺复苏,我拨打了120。
天气炎热加上尸体的腐味,又目睹自己的亲妹妹的死亡,这个可怜的孩子肯定接受不了。
过了一会儿,香香缓过来了,虚弱地睁开眼,不停地抖动着身体,这时,救护车也到了,医护人员把香香和刘芳一起抬上了救护车。
会是谁杀了笑笑呢?才九岁的孩子怎么下得去手呢?
这时,何勇忽然想到了什么,嘴里嘟囔着:“一定是他,一定是他……”
何勇口中的他是一个叫做刘志的男人。
刘志的老婆徐春梅是刘芳的远房表妹,前几年他们看何勇两口子开餐馆赚了钱,便投奔他们而来,原想着能在他们的带动下也开一家川餐馆,可何勇觉得他们吃不下做餐饮的苦,也不是做生意的材料,只是找熟人介绍他们进了一家工厂打工。
刘志心气儿高,一心想开店当老板,便花钱去学了手艺,学成归来一赌气在何勇对面开了一家店,两家从此闹掰,明里暗里叫着劲。
何勇家毕竟是老店,回头客比较多,生意自然比他们家好,刘志不服气,经常花钱找小混混去他家吃霸王餐,有一次还找人诬陷他家饭菜里有蟑螂,两家因为这些吵过很多次。
笑笑和他家儿子在同一所小学读书,笑笑品学兼优,他家那个却是个学渣。
有一次笑笑跟刘志儿子一起玩,何勇把笑笑叫回家,并警告徐春梅儿子不要再找笑笑,刘志听见了,光着个膀子就出来了,两人对骂了一阵,刘志还放下狠话:“一个女娃子娇贵个什么劲,我早晚都得弄死她!”
虽然只是两人吵架时的一句气话,但两家积怨已久,这刘志有作案嫌疑。
我跟刑大去了刘志的餐馆,由于刚过饭时,两口子正忙着打扫卫生,看到我们来,赶紧把我们让了进去,得知我们的来意,他倒是很配合。
何勇家由于出事没有营业,他们的生意比往常好了一些,这几日都在店里忙,就连去采购食材都有伙计一起去,案发当天的每个时间段都有人证。
而且这几日来他家吃饭的客人,他都让大家转发了寻人启事,他对笑笑的事也很痛心,那天只不过是乘口舌之快,没想到这孩子真的遭遇不测。
经过调查,刘志所说都属实,没有作案时间,他的嫌疑排除了,案子一时陷入僵局。
与此同时尸检报告出来了,技术科根据笑笑的胃内溶液判定,孩子大约死于最后一次进食后一小时,死亡时间基本确定在失踪当天八月二十五号,奇怪的是孩子虽然死于机械性窒息,但是舌骨没有骨折,反而在颈部皮下出血的位置发现了二次创伤的痕迹。
法医小刘的分析是,掐死一个孩子需要的力气比掐死一个成年人要小很多,一般这种机械性窒息死亡的案例中,基本上都会出现舌骨骨折的现象,如果舌骨没有骨折的话,再对比笑笑颈部皮下出血位置二次创伤的痕迹,凶手可能是力气比较小,或者是凶手对死者有着特殊的感情,掐的时候下不了狠手,所以反复掐,就会出现笑笑这种情况。
不知为何,我脑海里闪过那个小房间的两张床,闪过香香怯生生的眼神,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腾起来。
我把自己的想法跟刑大说了,刑大马上联系了医院,得知香香由于惊吓加上贫血,身体很虚弱,还在接受治疗。
刑大带人又去了案发现场及何勇家再次搜查。
我则和另外两名刑侦队员去了医院,香香正在吊盐水,看到我们的到来,她忽然嚷着说要出院,我坐到她的床边,给她理了理额前的头发。
可任由我如何开导,香香都不开口说一句话。
这时刑大打电话来说,那边有了新的发现,并发送了两张照片给我,一张是一件破了洞的红色T恤衫,一张是一枚生锈钉子上挂着几条红色布丝。
刑大说钉子是在藏尸灶台后面的木板上发现的,因为钉子朝里勾着,当时疏忽了。
那件红色T恤衫是在香香枕头下找到的,经过比对衣服的破洞与钉子上的布丝吻合,而且经何勇和刘芳衣服确认正是香香的。
我盯着手机里的两张照片心头泛起丝丝凉意。
接了电话回来时我发现香香神色慌张,两只手不停地绞着被子。
我打开手机把照片给她看,问她是否去过笑笑的藏尸现场,这个孩子终于崩溃了。
她流下泪来,接着失声然后变成嚎哭,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在深夜的丛林嚎叫,声音里夹杂着无尽的愤怒绝望和悲伤。
“是的,是我杀了她,因为我恨她!”她一边哭一边歇斯里底的喊着。
跟医院确认了香香的身体状况无恙,办理好出院,我把她带回了局里。
我申请参与了香香的审问,在她断断续续的哭诉中,我拼凑出了这个孩子的心态扭曲的成长和犯罪过程。
香香出生时,刘芳只看了一眼,就被她严重的唇腭裂吓晕了过去,醒过来后就跟何勇商量扔了她,那天夜里香香就被爸爸扔到了后山。
奶奶得知后,去山里寻了半夜才发现了奄奄一息的香香,奶奶执意要养这个孩子,何勇跟刘芳拗不过只得依了奶奶。
后来何勇夫妻外出务工,香香就一直跟着奶奶在老家,可父母不愿出钱给她做唇腭裂手术,五岁那年,奶奶带她到乡镇卫生院,随便缝补了一下。
有了笑笑以后,父母更是对她不闻不问。
由于自身的缺陷,香香成了同伴中最自卑的那个。
加上学习成绩也不好,学校里几乎没人跟她玩,同学都嘲笑的叫她“豁豁嘴”,大家还变着法的欺负她,捉弄她。
面对这个世界的冷漠,香香学会了保护自己。
一次,有个男孩偷了她的作业本画了一只豁着嘴的大乌龟,还拿到讲台上大肆宣扬,香香拎了一条凳子就上去了,用力砸在男孩头上,顿时鲜血直流,一时间大家都吓傻了。
从那以后,虽然大家还是排斥她,但是很少有人会明目张胆的欺负她了。
于是香香发现,以暴制暴才是生存法则。
她学会了撒谎,打架,偷东西,因为这些奶奶常常被老师请到学校去,实在混不下去,她便辍学了。
这两年,何勇的餐馆生意也忙不过来,于是便把香香接了过来。
香香原以为,跟父母在一起的日子会变得好一些,可是她错了。
她的缺陷加上自身的一些恶习,跟聪明漂亮的笑笑一对比,何勇两口子很明显的偏向了小女儿。
妹妹睡舒适的大床,读最好的学校,穿不完的漂亮裙子,还有很多她从来没见过的玩具。
期末考试拿了奖,暑假妈妈就带她去了上海迪士尼乐园,那天香香看着妈妈朋友圈里晒出的照片,哭了大半夜。
而她,睡在简陋的小床上,每天接送妹妹,做家务,还得去餐馆里洗碗择菜,想买件新衣服,都得看妈妈脸色。
案发那天,本来香香像往常一样跟妹妹一起吃了午饭,准备带她去餐馆,可笑笑要换衣服,说那条黄色裙子的不好看,一定让姐姐给她找粉色的公主裙。
香香给她换上衣服,她又让姐姐给她扎头发,要电视里那种公主辫,香香忙活了半天,笑笑对着镜子左看右看还是不满意,香香吼了她两句,笑笑就大哭着说她又丑又笨,怪不得妈妈不喜欢她之类的话。
被戳中痛点,内心的委屈和嫉妒犹如洪水般淹没了理智,香香愤怒地把妹妹摁倒在床上,用力掐住了脖子。
看着妹妹痛苦的表情,她一度松开了手,可一想到妹妹肯定会跟父母告状,那么她肯定又要被骂,于是她又用力掐了下去。
直到妹妹没有了呼吸,她才知道闯了祸,平静过后,她抱起妹妹去了后面的闲置的院子,把妹妹塞进了那个废弃的灶台里,便逃开了。
回家一看衣服上蹭了一些黑色的锅灰,于是她便换下来洗了,洗的时候才发现衣服破了一个洞。
这衣服是今年新买的,破了个洞她怕妈妈骂她,所以把收了衣服藏在了枕头底下。
开始的时候她很害怕,可后来大家都没有怀疑她,她便安心了一些。
再看着父母因为找不到妹妹痛苦不堪,她又有了种报复的快感。
她原想着过几天趁父母不在,找个地方把妹妹埋了,让父母一直认为妹妹被坏人带走了。
可这几天一直没有机会,更没想到,妹妹的尸体会发臭,这么快就被发现。
案子破了,十五岁的何香香因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八年。
以往有案子告破,刑大便会带大家去吃顿好的犒劳我们,可是这次,每个人都跟我一样心里像塞了一团棉花,被堵的喘不过气。
有缺陷不是孩子的错,更不是父母放弃这个孩子的借口,如果何勇夫妇对何香香的成长能多一些关爱和温暖,也许悲剧就不会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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