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叶榛在火车上,发了一会儿呆。
车窗外是一望无际的稻田,才下过雨,远处的小山隐在一片薄雾中。
她的脑海,被回忆的画面占据,火车停站后,上来一群穿军装的人,车厢内一时间躁动起来,大家都被那群军人吸引了目光。
她看过去,恍惚了一瞬,鼻子就酸了,眼眶也热起来。
因为,她想起了陆平川。
02
叶榛跟陆平川的身份,就注定了他们不可能。
在她3岁半时,父亲上街给她买零食,被一辆拖拉机撞到又碾压过去,当场血肉模糊地身亡了。
3岁多的叶榛说来没什么记忆,但是事后她路过的时候,有人跟她说,那是她爸爸去世的地方,当时,地上还有被雨水冲淡了的血迹。
这个画面,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脑海中,以至于长大后她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真实发生,还是自己臆想的梦境。
父亲去世后,叶榛跟母亲搬回姥姥家生活,但是几年后舅舅结婚生孩子后住不下,她又跟妈妈搬出来了。
她们在镇上的菜市场后边租了一个小房子,不久之后,她就认识了陆平川。
因为有人给母亲介绍了一个对象,叫陆平峰,快40岁了也没娶到老婆,原因是他带着一个弟弟陆平川。
陆平峰很快就跟母亲结婚了,和叶榛记忆里的结婚不一样,没有婚礼,也没有宾客,他们只是挑选了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搬去了陆家。
陆家在小镇上,院子很大,有前后院,屋前就是一片藕塘,盛夏时正开满了荷花。
从此,他们就在一起生活了。
虽然陆平峰父母不在了,但是他爷爷奶奶却还在,她跟母亲搬进来后,就满满当当了。
所以,她跟陆平川的房间,是同一间,只是用木板隔开了,一点儿声响都听得见。
有一回,叶榛半夜说梦话想吃烧鸡,都被陆平川听到了。
第二天陆平川赶集买了烧鸡,回来在饭桌上讲起来,母亲跟陆平峰笑了半天,叶榛啃着鸡腿儿,脸红到差点把脸埋进碗里。
那一年,她16岁,陆平川18岁。
母亲让她叫他小叔。
03
因为年纪相仿,在家里叶榛说得上话的只有陆平川。
他已经高中毕业了,没打算继续读大学,然后也还没谋到出路,又快到秋收了,他就留在家里帮忙。
加上他学习成绩不错,叶榛会偶尔跟他请教作业。
盛夏的午后,知了聒噪地叫着,叶榛趴在窗台上望着门前的藕塘发呆,忽然一双手在她的窗边搁下几支莲蓬,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叶榛抬头就看见陆平川,她朝他咧嘴一笑,开始剥莲子吃。
光细细碎碎地洒在她眼前,陆平川说:“你快开学啦。”
叶榛低头吃着莲子,点了点头。
陆平川说:“我想了想,我打算去当兵了。”
叶榛愣了下说:“真的吗?听说当兵很辛苦。”
陆平川说:“嗯,我跟几个同学一起去。”
叶榛没吃了,“什么时候走?”
陆平川说:“10月底吧。”
叶榛哦了一声,继续剥莲子,陆平川已经走开了。
藕塘山风吹拂,荷叶哗啦啦地响,她想那还有不到三个月了。
陆平川对叶榛特别好,在夏天结束之前,他骑摩托车带她到处去玩,也认识了一帮他的哥们,他们说,是不是女朋友啊。
陆平川说:“别瞎说,我侄女。”
那些男孩子一脸不信,陆平川说:“真是我侄女。不信,你叫我声叔叔。”
叶榛甜甜地叫了一声,叔叔。
那些人才真的信了,有个短头发的男孩,一脸遗憾地说:“那完了,这么漂亮的姑娘,我们可都不敢追了,不然不得叫你叔?”
说完,大家轰然一笑,叶榛倏尔红了脸。
八月末的一个晚上,他们吃完饭在院子里乘凉,母亲忽然叫她一起去小卖部买雪糕。
路上,母亲忽然说:“以后,别跟你小叔出去玩了。你们年纪差不多,一帮男孩子,谁知道是不是好人。”
叶榛轻轻地嗯了一声,没说话。
04
一转眼,叶榛就开学了。
她在县城念高中要寄宿,一周回一次家,知道她的学校在哪里后,陆平川经常去学校找她,送零食送零花钱,惹得寝室里的女孩子们羡慕。
骑摩托车要40多分钟,来去都是陆平川送,她双手抓着两侧,紧紧挺着身子,怕急刹车时的惯性会撞上陆平川的背。
其实也有班车,但是陆平川每次都恰好要去县城,她放学,他就恰好要回家。
40多分钟的路程,两人是无言的,但她会观察到很多东西,比如陆平川飞扬的头发,翻飞的衣角,还有她的头发,偶尔会甩到他脸上,后来她就把头发扎成丸子头。
陆平川最后一次送她去上学,却遇到大雨冲坏了路,陆平川就载着她走小路,途经一大片的茶山,白云仿佛触手可及。
叶榛的心,一点点地沉醉了。
到校门口后,陆平川说:“那个,我明天就走了,最后一天入伍时间了。”
叶榛嗯了一声,看着陆平川,他也看着她,仿佛欲言又止。
但最后,他还是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到周五下午放学时,叶榛站在校门口,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忽然有些难过,听见轰隆隆的摩托车声时,她也会立刻看过去,然后再失望地收回目光。
陆平川走了,再也不会有人送她上学,接她回家了。
她第一次坐上大巴,心里忽然难过得要命。
之后,陆平川会偶尔给她打电话,会偶尔写信回家,只是整整两年,叶榛都没见过陆平川。
她是在无数个思念的夜晚,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但是这注定是错误的,是无法说出口的。
两年后,陆平川没有退伍,转了士官,而她已经去了外地上大学。
春节,陆平川回来了,但她打寒假工没回来;夏天时,她回来了,陆平川已经去了东北。
总之,两人就这样错过,等真正再见时,叶榛已经大学毕业了。
05
叶榛的生日,是大年三十。
这天傍晚,陆平川从东北赶回来过年,当他走进院子时,叶榛正在给一只鸡拔毛,两人对视一眼,竟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他放下行李,就从她手里接过拔了一半毛的鸡,“怎么你来干这个。”
叶榛愣了下才说:“我又不是小时候了。”
陆平川蹲下来拔鸡毛,动作利索,这时陆平峰从外面回来了,看到陆平川,一脸惊喜:“不是说明天才到吗?”
陆平川说:“搭了同事的车。”
母亲也回来了,看到陆平川,赶紧接过了手里的鸡,让他去休息。
陆平川跟叶榛坐在堂屋里烤火,听着火炉里噼里啪啦的声响,叶榛先问了问他在东北的生活,陆平川越说越有劲,叶榛听得一脸向往。
他说:“有机会,带你去东北玩。”
叶榛说:“好啊。”
吃年夜饭时,陆平川拿出了给叶榛的生日礼物,是一块石英表,小巧秀气,很适合叶榛。
她说:“谢谢小叔。”
母亲却忽然问起,陆平川谈没谈女朋友。
陆平川笑了笑,摇头,说他太忙了。
叶榛听着,心里莫名地有了一点快乐,和刚才收到礼物的快乐,和重逢陆平川的快乐,和过生日的快乐,都不一样。
可是,这个快乐经不起深想,晚上睡觉时,她想到这一丝快乐,却流下了眼泪。
陆平川的假期很短,大年初四就动身回了东北。
元宵节后,叶榛也回了武汉上班。
之后,他们每一次见面都是大年三十,也就是叶榛的生日,每一年,陆平川都没忘记给叶榛准备礼物。
后来,回家过年仿佛成了约定俗成的事情。
一晃,又过去了三年。
大年三十的下午,叶榛就开始等陆平川后来了,只是这一次,他多带回了一个人。
当他们一起站在叶榛面前时,她仿佛听见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碎了。
陆平川的女朋友是东北的,会喝酒,会讲段子,逗得大家哈哈笑。
只不过,这个女朋友跟叶榛同岁,还小她两个月。
她一见到叶榛就开心地握住了她的手,“你就是叶榛吧,真漂亮!”
叶榛紧张地不知道说什么。
母亲凑过来说:“愣着干嘛,叫小婶儿。”
叶榛讷讷地叫了一声,小婶儿。
陆平川带女朋友回来,最高兴的人是陆平峰,晚上他就跟叶榛的妈妈商量着办婚礼,买房子之类的事情了。
因为女朋友在,这个春节,叶榛跟陆平川也没说上几句话。一有时间,陆平川就带着女朋友四处去逛,就像当初他带她一样。
依旧是大年初四,陆平川带着女朋友回东北了,叶榛的心里,忽然间空落落的。
她明白她难过什么,可是越明白越难过。
06
夏天时,母亲忽然打来电话,说要跟陆平峰离婚。
叶榛吓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母亲说,其实她当年跟陆平峰也是搭伙过日子,没什么深厚的感情,最近因为要给陆平川买房子的事情,两人三天两头吵架,最重要的是,陆平峰一直想要个孩子,但她因为结扎感染过,一直怀不上,现在他就拿这个说话,说无论如何也要把积蓄拿给陆平川买房子。
母亲说,“我不可能把钱都拿去给平川买房子,妈也要替你考虑考虑。”
叶榛说:“不用管我,我只希望你们好好的,你开心就好了。”
但母亲说,她已经跟陆平峰说好了去领离婚证了,他们没什么可分的,就这些年的积蓄平分。
叶榛也不知道该如何劝,以为他们只是随便闹一闹,没想到,他们真的要离婚了。
叶榛立刻请了假回去,陆平川也回去了。
陆平川说:“不用你们出钱,我不着急结婚,就算结婚,也不用你们的钱。”
陆平峰说:“东北房子也不便宜,我们不给你,你什么时候攒得够钱结婚?”
陆平川说:“那大不了就不结婚,我自己想办法。如果非要为了我离婚,那我只能一辈子不结婚了。”
叶榛也说:“妈,钱就给小叔买房子吧。”
最后,叶榛细数从来到这个家里,感受到的快乐,聊到从前艰难的日子,聊到一家人开心的时光,母亲跟陆平峰都落泪了。
最后陆平峰说,“没孩子就没孩子吧,反正也有榛榛了。”
母亲也酸了鼻子:“我也想给你生个孩子啊,但是没办法……”
两人说着说着拥抱在一起,眼看是不会离婚的了,陆平川跟叶榛对视一眼,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
院子外,晚霞遍布,夕阳散散,他们一同走出院子。
叶榛忽然意识到,这似乎是从16岁以后,他们第一次在春节之外的时间遇见。
两人走到藕塘边,看着披着夕阳的荷花。
她说,“是打算结婚了吗?”
陆平川嗯了一声,“快了。”
她好一会儿,才吐出两个字:“恭喜。”
陆平川问:“你呢,有男朋友了吗?”
叶榛忽然一笑,“有啦。”
陆平川眼神一转,说:“是嘛,什么时候有的?”
叶榛说:“很久很久了。”
真的很久了,从16岁到现在26岁,只可惜,对方永远不会知道了。
她也,永远不会说。
07
又两年过去,快30岁的叶榛终于谈恋爱了。
都说这是她的初恋,但是她却不这么认为。
她的初恋给了一个不可能的人,从未说出口,但在心里横亘了许多许多年。
陆平川是前年冬天结的婚,没买房子,说以后有钱了再买,还是那个东北女孩,对叶榛很好,明明比她小,却摆出婶婶的样子来,甚至还会给叶榛寄东北特产。
去年春节,叶榛带男朋友回家,大年三十,陆平川也回来了,一起回来的还有他的老婆孩子。
陆平川的女儿刚会说话,软软糯糯的声音,叫叶榛:姐姐,姐姐……
今年夏天,叶榛失恋了,正好家里要重新翻修,她就回去了。
火车上,看到那些军人的时候,她想起了陆平川刚入伍的时候,曾寄回来一张照片,他穿着军装站在一棵树下,意气风发。
她偷偷复印了这张照片,藏在日记本里,一藏就是好多年。
回到家后,她负责收拾旧物,收拾陆平川那间房子时,在床底下找到了一本武侠小说,她好奇翻着看,忽然从里面掉出来一张照片。
16岁的她,穿着白色短袖和半裙,站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
那是陆平川给她拍的,好像是跟同学借的数码相机。
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洗了这张照片,已经放到泛黄了也没让她知道。
叶榛望着照片,往事一幕幕在脑海里翻涌,终于泪如雨下。
原来,他心里有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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