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双相情感障碍患者的自述｜边缘人物

你知道吗？海水是咸的，苦的。

「西蒙」

我和小雨已经两年没见了，最近一次和她见面是上周我到广州出差，两人约好在一家餐馆叙叙旧，看看毕业这几年来彼此的变化。

“hello～好久不见！”小雨进门一眼就看到了我，向我打招呼。我看向她，穿着一袭朴素寡淡的长裙，从上到下几乎看不到什么凹凸有致的设计，唯一点缀的是胸前那一抹淡绿色的刺绣，看起来像是一片叶子。

小雨在桌子对面坐下，看起来毫不似读书那会儿的模样。那时候的她可谓是我们专业最好看的女孩，拥有长直的腿，穿着超短裙惹得学校的男生频频回头。精致的面容上闪着光，让人更爱的是她唇上的一抹深红，冷艳动人。而今天坐在我对面的她，微胖的脸顶着素颜，头发散披在肩上，眼神相比起学生时代的锐利，如今更多的是平静。我很不想承认的是，那一刻我总觉得她身上少了些什么。

“怎么了？是不是觉得和以前的我很不一样？”我还没说话，小雨便看了出来。

“没有没有，还是当年那个美少女。”我打岔道，“不过，好像确实和以前有点不一样了？”我们相视一笑。

“倒是你，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个憨憨模样。”小雨接道。我随即向她摆了个鬼脸，然后聊了起来。

这世间所有的叙旧都是一样的，两句话遮遮掩掩聊完近况，便开始追忆当年那段彼此一同经历过的日子。聊到兴起时，我忍不住问小雨，“喂！你说你怎么回事啊？这才毕业几年，就开始放飞自我了？”。

聊到深处，小雨才缓缓说出她这两年的故事。

两年前小雨刚毕业，工作并不顺心，拿着三四千的实习工资，每天在地铁公交上挤得喘不过气。上班老板训斥，同事也不算友好，职场上的刁难可比学生会难混的多。

只身一人在广州生活，面对家里关切的问候小雨总说自己过得还好，不想让家里担心，尽管家里一再强调在外太辛苦的话就回家接管店铺，小日子也能过得风生水起。可小雨不想这样，从小她就是个好强的女生，她在家里的庇护下几乎没吃过苦头，这次她想向家里也向自己证明一下自己。

“这是所有刚毕业的饱含着一腔热血的年轻人都会有的想法吧。”小雨说，“那个时候我就是想在外面闯闯，多感受感受这个世界的冷暖，可是一不小心就把自己整倒，打入十八层地窖了。”

彼时的小雨在公司疯狂的被接受上司的Pua，谈了两年恋爱的男友也以毕业告终，小雨至今也没明白，为什么当初想方设法追了自己一年的男友会以毕业这么荒唐的理由离开自己。

“可能他在毕业的时候，过得也不如意吧。”小雨尝试着为他找了个借口，至少这样对方还是爱自己的。

也是那时候，上班被Pua教唆着要好好工作，努力工作，完成甚至超额完成当月KPI，强打着精神喊着口号。下班独自一人关在房子里，瘫躺在床上，面对生活的煎熬和情感的拉扯，小雨陷入了她人生的至暗时刻。

“生活失意的时候，连路上的流浪狗都能瞧出你的落魄，远远见你走来便轻巧地躲开。”小雨这样形容那时的境遇。

“某一天像往常一样的清晨，我被六点半的闹钟吵醒，想坐起身来却无法动弹，犹如瘫痪一般，这就是故事的开始吧。”小雨向我讲述她的故事。

“后来家里把我接回去，被诊断出双相情感障碍。【双相情感障碍（BD）又名双相障碍，是一类既有躁狂发作或者轻躁狂发作，又有抑郁发作（典型特征）的常见精神障碍，首次发病可见于任何年龄。】接下来的日子不是在住院就是在家一个人呆着，过着退休大爷一般的闲散生活。”

“在躁狂的时候，我会有非常欣快的心境，极度快乐甚至欣喜若狂。兴奋到不用睡觉都觉得精力充沛，而且对自己的能力非常自信，尽管在自己不擅长的领域也是。在那个时候我会变得非常的健谈，脑子也转的飞快，往往想到一个什么事情就去做了，冲动、直接、鲁莽，不考虑后果。那个时候我一定是个工作狂，但就像小时候写作业很快的写完一整本练习册，结果答案都是错误的一样，实际的工作效率并不高。”

“而在躁狂状态停歇后，我又会无空隙地陷入抑郁状态，毫无征兆地突然跌入极度安静的状态。就像是一锅烧开的水突然被关火并加入一勺冷水一样，由滚滚翻腾骤降为平静。我会因为一些很小的事情变得极度压抑和沮丧，有时候快中午了我起来坐在床沿，刚决定要走出房门，低头看见我左右脚的鞋子穿反了，我又躺回到床里，用被子蒙起来埋怨自己，觉得自己什么事情都做不好。”

“得了这个病之后，无论是狂躁还是抑郁的状态，我的体重都在毫无上升趋势的减轻，吃的东西越来越少，感到疲劳却难以入睡，在夜里听风声到天亮，连鸟叫声都觉得它们在嘲讽我躲在屋子里不敢出去。我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常常在沉思中构想自己离开这个世界的方式。”

“和其他双相情感障碍不一样的是，除了反复交替出现的躁狂和抑郁之外，我当时还特别害怕见人，严重的时候甚至无法和人接触。有段时间还出现了幻觉和幻听，医生也无法判定我这是不是精神分裂，我只是每天吃着药发着呆，在现实和梦境之间浮浮沉沉，但永远也靠不到岸了。”

“药片是苦的，加上糟糕的精神状态，有好长一段时间我的嘴都是苦的，吃什么都没有其他味道，只是像在喝海水一样，又苦又咸。我感觉下一秒我就要跳到海里，变成海里的一物。”

我细细地听着，老友间的叙旧开始变得沉默，空气也变得凝重起来，我不知道在我面前的这个女生在毕业之后到底经历了怎样的生活，又遇到了多少在人生路上故意为难她的人。我更懊悔的是，这一切我竟然都不知道，直到眼前的这个女孩由积极阳光变成了郁郁寡欢还要她亲口告诉我发生的一切。

这对我和她而言，都是一种残忍。

“我得病之后，家里人就给我安排好了今后的人生，不需要上班不需要结婚，十年如一日得吃药，看医生，催眠治疗。每次持续2个小时的催眠治疗，我做了23次。活下去，我的家人才能活下去，这成了我当时唯一活下去的理由。”

“当‘活下去’成了一个人活下去的理由，我想，这就是绝望了吧。对于一个人而言，生的希望是多么的可贵和重要，它让你还想要活下去，还想着明天可以吃什么，想着一年后还能和自己的老友一起谈天说地，想着很多很多的以后。”

“可绝望一定不是死亡，因为死亡也可以是一种希望，一个美好的没有霍乱，没有悲伤的佳境，一个还能到达的地方。彼时的我活着，却再也没有动力去做任何事情，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对世界的漠视，无欲无求，任何一件小事都能让我在死亡的边缘走上一遭。直到在某天的深雨夜里，我鼓起勇气出去客厅接水，没开灯。准备回房的时候客厅门突然敞开，灯亮了起来，一个壮实又有些驼背的身影出现在我面前，是父亲……”

“我们四目相对，很快父亲便怯生生的低下头，眼神躲闪，‘没吓到你吧？小雨’。看着滴水的雨伞和他T恤上的水渍，我低头赶紧走回房间关上门来。我这才意识到，在我沉浸在自己病态世界的这一年多来家里的变故和不景气，父亲的中华变成了红玫，母亲也再也没有买过新衣裳，电视再也没有开过，只是在我回房之后爸妈才用手机看会儿视频。”

“那一幕，我觉得自己不能再躲下去，不能再牺牲父母的精力来把我拉起来。活下去吧，至少给他们一些生的希望。”

“在那之后就是一些后话了，积极的配合治疗，降低自己敏感的程度，多给那些爱我的人多一些希望。我想，我是通过给他们‘生的希望’给我自己希望的，是在救赎他们的路上救赎自己完成治愈的。”

小雨的故事讲完了，天色渐晚，我们靠在窗边，斜阳照在身上，我已分不清小雨身上的光辉是夕阳还是她。

临走时小雨嘱咐我，如果要将她的故事写下来，她想对所有经历过或者正在经历这个病症的人说：

活下去，至少可以给别人生的希望。

然后，治愈自己。

策划Editor | 西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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