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糖的父亲死了，自杀。
一周前的晚上，他吃下了整整一瓶安眠药后，猝然离世。
被丈夫贾绅发现时，父亲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身体已经凉透了。床头柜上整齐放着一封遗书。
遗书里交代得清清楚楚，他得了肺癌，不想拖累女儿。
这年头，一个人生了癌，就意味着要拖垮一个家！女儿前半辈子已经够苦了，自小就没了妈，他不能再拖累女儿的后半辈子。
一连好几天，方糖都没能从这个打击中喘过气来。直到父亲头七那天，她才匆匆回了趟娘家。
父亲房间的书桌前，方糖抽出他生前摘抄的笔记，翻了开来。父亲清瘦的身影随笔记上苍劲有力的字迹一起浮现在眼前。
恍惚间，似有什么东西从笔记中飘落在地。
方糖定眼一瞧，发现那是医院的就诊单。
她弯腰拾起，仔细端详。
单子顶部患者一栏写的是父亲的名字，底部有一行手写的小字。
“9月10号复诊”
9月10号不就是今天吗？
方糖细长的手指覆在日期后面的星标符号时，有些微微发颤。那符号，正是父亲标注重点事件的习惯。
可，一个一心求死的人，又怎么会留意下次的问诊时间？
方糖心生疑虑，连日来心中的苦闷似乎找到了发泄口。
她将书架上所有的书都一一拿下来抖了抖，翻开柜子里所有衣物的口袋，连同床上的枕头被子都拆了出来，结果什么都没发现。
方糖喘着粗气，失望地坐在凌乱的床上，双目无神地盯着地面发愣。
也不知过了多久，空气中突然传来一阵阵细微的震动声。
“翁……翁……”
方糖目光一闪，循着声音一点点找过去。很快，她就在床板底下摸出了一部老人机。
是父亲的。
方糖摩挲着手机，细细打量。
这部手机还是一年前，她送给父亲的。买回来的那天，父亲高兴坏了，当天就拿着手机跟他的几个老友炫耀。
他说，这是我闺女送的，是宝贝。父亲也真的拿它当宝，一年下来了，手机上连一处划痕都没有。
方糖鼻头一酸，眼睛又模糊了起来。她轻轻舒了口气，快速地按下了解锁键。不一会儿，屏幕上出现了短信草稿箱的界面，里面似乎有一条编辑了一半的短信。
方糖点开一看，发现只有一串奇怪的数字：“5427436”。
这是什么？电话号码？
不对，他们这的电话全是以“2”开头的。
莫非是外地的号？这也很快被方糖否定了，父亲人际关系很简单，她从没听他说过有认识的外地人。
难道仅仅是父亲不小心压到的？
方糖蹙着眉再去细看，这一看却让她眼皮一跳，嚯地站了起来！
短信上方显示，这条信息编辑于9月3号凌晨两点一刻。也就是说，是父亲临死之前编辑的，是他留在世上的最后一点遗言。
这份遗言，真的没有任何意义吗？
一番思索无果，方糖只能先把这事搁下，将手机收好出了门。
刚刚那就诊单上，问诊的医生是父亲多年的旧友。
父亲走得匆忙，丧事流程也简单，她还没来得及给父亲的旧友报丧。
于情于理她都得和人家说一声。
中心医院肿瘤科室内，一位戴着厚重的老花镜，头发花白却精神抖擞的医生满脸震惊，“什么？自杀？怎么可能？老方只是初期，病情一向控制得很好，上次来还和我说他想再多撑几年，帮你多带带闺女呢。”
他的话，让方糖彻底愣住了。
她原想父亲应该是晚期治疗无望才会走这一步。
可明明只是初期，他们家又不是出不起医药费，父亲为什么想不开？究竟是什么，促使了父亲的死亡？
疑问一个叠着一个，方糖有心想再问问，却又不知道该问些什么。
父亲的死，初期癌症，那串神密的数字，交替敲打着方糖思绪。
她脚步浮虚，刚走出问诊室，包里的手机响了。
是丈夫贾绅打来了。
电话刚接通，候诊厅上一护士刚好粗着嗓子朝楼梯口一环卫工喊道，“阿姨，肿瘤科这边有人吐了，你过来清理一下。”
兴许是没想到方糖会在医院里，而且还是在肿瘤科。
电话那头的贾绅突然提高了声调，紧张地问道：“小糖，你在医院吗？去那做什么？”
贾绅向来说话都是温润如玉，方糖一时没反应过来，竟不知道怎么回答。
估计是意识到自己语气有些不妥，贾绅随即放缓了语速，声线也柔了些许：“你是哪里不舒服吗？没事吧？”
熟悉的语调让方糖心头一暖，喉咙像是哽了一团棉花。
父亲骤然离世对她打击巨大，贾绅何尝不难受？他自小父母双亡，平时对父亲极为孝顺。外人时常夸赞，亲生儿子也不过如此了。
她整理好情绪，尽量用轻松平常的语气答道，“没事，就是来看下父亲的旧友。”
“那就好，你最近精神不太好，如果父亲还在，他也不想看到你这样。”
方糖应了一声，很快挂断了电话。
道理谁都懂，可道理之外的情感，谁又能控制得了呢？
从医院出来时，雨已经停了。稀稀疏疏的阳光驱散了厚厚的云层，淡蓝色的青空露出了脸。
天青海阔，让人生出一股超脱之感。
方糖突然想起了女儿欢欢。
在过去这一周，她只顾着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都没怎么陪过孩子。
或许，自己该回家给欢欢蒸一个她最喜欢的蛋羹，再给贾绅煲上一锅浓香的茶树菇老鸭汤。
心里有了主意，方糖很快就行动起来。
当方糖提着满满当当的购物袋走进小区时，门口的安保李大爷叫住了她。
“方太太，这是你爸2号那天丢的，我前些日子休假回老家了，刚回来就听说你爸的事，你节哀啊。”
方糖接过李大爷递过来的保健球，冰凉的触感瞬间从手心传来直达心尖，她的手不由得一颤。大理石花纹的球面上有两道小小的细纹，正是欢欢之前不小心砸出来的。
陡然间，她心里一个咯噔。
2号，不就是父亲出事的前一天吗？他来这做什么呢？
方糖清楚记得，那天，自己和欢欢就在他诊所里，父亲是知道的。
他在这小区又没什么认识的人，难道是来找贾绅？
那，贾绅怎么没和自己提过？
“李大爷，您知道我爸那天来这做什么吗？”方糖赶紧问道。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他那天慌慌张张的，连球丢了也不知道捡。你老公估计也是担心他，很快就追出来了。要不是我手脚慢，当时就把球还给回去了……”老李絮絮叨叨地说着。
方糖已经无心再听下去，思绪开始飘远，那天的情形在她脑海里重现。
晚饭过后，父亲先是出了诊所，随后没多久又匆匆折了回来，而贾绅也紧随其后地赶了过来。
当晚，他们一家三口都睡在诊所。
方糖想起那天晚上，贾绅进门后便一直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而父亲则三番四次地打量他们二人。
这些当时没有注意的细节，现在却那么清晰地出现在脑海中。她很想问问贾绅，那天父亲是否去找过他，又是为了什么去找他。
但她该怎么开这个口呢？
怀着心事，囫囵做了几个菜。
当方糖将做好的三菜一汤端上了桌，大门口刚好传来孩子特有的清脆笑声，是贾绅带着闺女回来了。
门一打开，一个小小的粉色身影便钻进方糖怀里，毛茸茸的小脑袋在她肩膀上蹭来蹭去，怎么哄都不肯下来。
这么温馨美好的时光将方糖心中的阴霾冲淡了不少，她笑着地催促父女俩该去洗手吃饭了。
贾绅喝了一大口汤，说欢欢今天有些咳嗽，他带去看了医生，叮嘱方糖一会记得给孩子喂药。
“欢欢要吃姥爷的药。”一听要吃药，欢欢嘟着嘴，撒起娇来。
方糖一阵心酸，虽说自己也是学医的，可她是护理专业。之前他们家谁有个头疼脑热，都是父亲给开的药。无论什么药，父亲总有办法把口感调到不那么难以入口，给欢欢的药尤其如此。
顺着孩子的话，方糖将话题引到了父亲的身上：“要是爸爸还在就好了，他开的中药一点也不苦，欢欢就不怕喝。”
她夹了一块贾绅喜欢的五花肉到他碗里，随口问道，“对了，老公，爸出事那天特意出门办了事，你说他会去哪，干什么事呢？”
贾绅本来正津津有味地嚼着肉，听她这么一说，拿筷子的手顿住了。
贾绅微微抬眼望了方糖一眼，才试探地说，“估计是去交代自己的后事了吧。”
说罢，贾绅放下碗筷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天我应该多留意爸的，如果早知道他会……当晚我就算是整夜不睡，也要在爸爸身边守着！”
贾绅的脸上尽是悔意，语气也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
他情真意切，像是被戳中了痛点，让方糖一时懊悔起自己的莽撞。
“这事也不能怪你，谁知道爸爸会这么想不开呢。”方糖将手覆在贾绅的手背上，心疼地道。
三岁多的欢欢，听不太懂他们的对话，一直在问什么是想不开，姥爷去哪了，能给自己开药吗？
方糖只能先收拾好自己的情绪，耐心地哄着闺女。
当晚，方糖把欢欢哄睡后，自个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夜深人静是最容易胡思乱想的时候，对于刚刚失去父亲又和丈夫分房睡的方糖来说，尤其如此。
她脑海里不断闪过让她心存疑惑的那一幕幕。
横竖也是睡不着，方糖干脆爬了起来，摸出包里的老人机。
黑暗中，手机的屏幕发出诡异的绿光，僵硬的按键上发出“咯哒、咯哒”的响声。
方糖输入那串数字后，屏幕上跳出的两个字，吓得她险些手机没拿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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