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俗英雄主义是如何在罗马衰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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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书堂》·第106篇

内容来源| 本文摘编自中信出版社出版书籍

《西方文化的传统与演进 》，赵林 著

轮值主编&责编| 君莫笑值班编辑| 金木研

第5807篇深度好文：3835字 | 6 分钟阅读

如果说罗马共和国是罗马英雄主义的摇篮，那么罗马帝国则是它的坟冢。

在帝国最初的一两个世纪中对外扩张的步伐虽然还在缓慢地迈进，一直到安东尼王朝时期才完全停止下来，但这只是罗马英雄主义的余晖，是一种病态的潮红，完全靠“往昔的荣光”的惯性所牵引，而且已经变了味——英雄们轰轰烈烈的业绩变成了小丑们鸡零狗碎的蚕食。

在罗马共和国时期（尤其是在内战以前），每个罗马公民都怀着英雄主义的理想进行着慷慨悲歌的战斗；在罗马帝国时期，连皇帝（除了个别外）也像市侩一样干着蝇营狗苟的勾当。

功利主义是整个罗马文化的基本特点，然而在共和国时期，功利是与荣誉联系在一起的，因此功利主义焕发出一种磅礴的气势，它是悲壮的、崇高的和理想化的。

它既造就了像卡米路斯、克劳狄乌斯、卡图、西塞罗、布鲁图这样执着于共和国理想的英雄，也造就了像马略、苏拉、庞培、恺撒这样为追求个人荣誉而奋斗的英雄。

到了罗马帝国，功利主义日益堕落为一种狭隘自私和穷奢极欲的物质主义，一切高尚的情操、坦荡的胸怀都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有卑劣的阴谋、贪婪的肉欲和麻木不仁的慵惰。

在帝国的历史中，除了它的开创者奥古斯都之外，几乎看不到英雄的身影。安东尼王朝的几个皇帝虽然创造了罗马帝国的“黄金时代”，但是他们的业绩与共和国时期的英雄相比，也只不过是小巫见大巫（可能唯有图拉真一人可以与共和国时代的英雄相媲美）。

与其说他们是英雄，毋宁说是一些怀着英雄梦幻、穿着英雄盛装的伶人。

罗马英雄主义虽然不是一种彼岸性的宗教，但是它仍然具有理想的成分，这理想是指向现实的国家和荣誉的。

为了国家的利益和个人的名誉，不惜牺牲生命，这是罗马英雄主义的灵魂。共和国中的罗马人和帝国中的罗马人一样，都受着功利目的的牵引，但是他们的区别在于前者所追求的功利目标与共和国的理想和光荣密不可分，后者的功利目标则完全是个人感官方面的享乐。

共和国的公民为了国家而压抑私欲，帝国的公民却为了私欲而抛弃国家。

在罗马共和国时期，人们常常可以看到为了政治理想和个人名誉而殉道的例子。

对于那时的罗马人来说，一个人活着就应该真诚地忠实于自己的信念，荣誉是比任何金银财宝更昂贵的东西，与其在平庸中苟且偷生，不如在战场上轰轰烈烈地死去。

在他们的词汇中，最可耻的字眼就是“叛徒”和“逃兵”。士兵们在疆场上宁愿战死也不愿当俘虏，将军们往往在兵败后杀身成仁，政治家们则宁死也不放弃自己的原则。

盖约·格拉古在改革失败后借奴隶之手自杀身亡；小马略为了重建父亲的大业与苏拉进行了残酷的战斗，兵败后自戕，年仅20岁；布鲁图为了共和国的原则而刺杀了对他恩宠备至的恺撒，在大势已去的情况下，杀身取义。

安东尼虽因迷恋埃及女王而导致沙场失利，但是在众叛亲离的逆境中竟然孤身一骑闯入罗马军中向屋大维索战，因未能遂愿而拔剑自刎。

即使是起义的奴隶，也表现出十足的英雄气概，普鲁塔克在《克拉苏传》中描写了斯巴达克之死的情景：斯巴达克看到大战已经无法避免，就把他的全军布下阵势，人们把他的马牵来给他时，他拔出剑来把它杀死，说：如果他一战成功，一定会得到敌人大批更好的马，如果失败，便再也用不着它。

于是他就直向克拉苏冲过去，但在刀兵交集、遍地死伤之中，没有能顶得住他，只杀掉两个一同奔向他的百夫长。

最后，伴随着他的人都散失了时，他还是屹立不动，在敌人的重重包围之中奋勇直冲，终于被砍得粉身碎骨。

以道德严谨而著称的共和国末期元老小卡图因维护共和国的原则而屡次冒犯恺撒，终致被后者拘捕准备投入牢狱。

恺撒原以为卡图会就范或向保民官上诉，然而卡图却挺身就道，一言不发。他的坚贞不屈不仅激起了贵族们的公愤，也博得了罗马人民的尊敬，恺撒不得不将其释放。

后来在庞培战败之后，卡图也以身殉职。这件事对共和国保守派的影响甚深，布鲁图等人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而刺杀恺撒，可以说这是共和国的忠诚精神的最后一次再现。

布鲁图后来对他的朋友们说，即使是他的父亲重新回到地上来，他的父亲仍然会把他杀死的。

孟德斯鸠对这种忠诚精神评价道：“这是对祖国的一种主导的爱，这种爱脱出了罪恶和美德的常规，它所服从的只是它自己，它是不管什么公民、朋友、好人、父亲的美德正仿佛是为了超越自己才把自己忘掉的。”

这种至高无上的忠诚精神或对祖国的爱，正是罗马英雄主义的魅力所在，它基于功利却又超出功利，这就是罗马的世俗英雄主义所包含的超越的浪漫精神。罗

马共和国的历史不仅表现了功利主义的高歌猛进，而且也散发着英雄主义的精神感召。

没有一个血肉之躯在读了这部历史后会无动于衷， 即使是那些最冷漠、最怯懦的人，也会因罗马人的英雄气概而感动得热血沸腾，豪气干云。

如果说希腊文化体现了一种优雅的美，那么罗马文化则体现了一种粗犷的力。

这种粗犷的英雄主义风格后来对于近 代西方的历史尤其是法国人的历史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当罗兰夫人站在断头台上对法国人说：“自由啊，多少罪恶是假你的名字干出来的”时，当丹东拒绝把祖国“系在脚跟上带走”而凛然赴死时，当拿破仑 率领金戈铁马横扫欧洲大陆时，仿佛是罗马的英雄们复活了。

18 世纪有教养的法国人都被罗马时代的梦幻所萦绕，知识分子们从罗马共和国的政治制度和法律中寻找对现实国家进行政治改造的理论根据，革命党人则直接把罗马共和国时代的英雄们当作行动的楷模——温和的吉伦特派效法西塞罗、卡都勒司等共和派元老；激进的雅各宾派决心实现格拉古兄弟和马略的平民政治理想；弱女子夏洛特·科黛刺杀马拉，据她自己供认是受了布鲁图的指使；而出生于科西嘉岛的共和国将军拿破仑，毕生把恺撒当作心中的偶像。“他曾是一个精通普鲁塔克的《名人传》和罗马历史的读者，他的极其活跃的想象力那时正忙于做着恢复罗马帝国东征的幻梦。”

在恺撒精神的鼓舞下，拿破仑终于实现了称霸欧洲大陆的帝国梦想。

基督教文化的唯灵主义对近代德国人的影响有多深，罗马文化的世俗英雄主义对近代法国人的影响就有多深！

然而到了罗马帝国时期，这种具有理想色彩的世俗英雄主义却无可拯救地衰颓了，罗马人既不愿意再去流血，也不愿去流汗，他们像鼹鼠一样躺在“往昔的荣光”的洞穴中享受着用前辈的鲜血换来的财富。

追逐物质财富，本是世俗英雄主义的动力之一，但是物质财富一旦过于丰盛，就成为诱引世俗英雄主义堕落的罪恶渊薮。

在整个罗马时代，英雄主义既不断地被物质目标所激发，又时时面临着被它腐蚀的可能性。

在共和国的大部分时间里，由于受到追求荣誉的动机和传统道德力量的牵制，英雄主义在物质的诱惑面前始终能保持一种节制，没有滑向享乐主义和纵欲主义的泥淖，但是随着奢靡颓废的希腊文化的传入，罗马人严肃而粗鄙的心灵开始发生动摇。

孟德斯鸠和罗素等许多作家都认为伊壁鸠鲁主义和斯多噶主义等希腊哲学思想腐蚀了罗马人的勇武精神。

早在公元前2世纪时，严谨对待道德的老卡图就曾以激烈的口吻告诫罗马人不要让腐朽的希腊文化软化了他们的意志，但是老卡图所不愿看到的现象在共和国末期终于成为事实——骁勇好斗的罗马乡巴佬一头跌入了希腊文化的温柔乡中。

罗素把罗马人与希腊人的关系比作1814年至1815年普鲁士人与法国人的关系。

罗马人对纤巧柔美的希腊文化最初是持有一种征服者的骄矜和轻蔑态度， 后来就逐渐在一种自惭形秽的复杂心理下开始模仿希腊文化，最终则被柔性的希腊文化弄得手脚酥软，成为如他们当年一般剽悍凶猛的日耳曼人的俎上肉。

这股源于希腊的奢靡之风在共和国晚期就已开始侵蚀罗马英雄主义的肌体，西塞罗和普鲁塔克曾对维累司、卢古勒司等人骄奢淫逸的生活进行了控诉和描述。

到了罗马帝国时期，这股奢靡之风愈演愈烈，不仅使罗马英雄主义消失殆尽，而且还断送了罗马帝国的性命。

与苏格拉底的宗教殉道精神相比，罗马人的英雄主义始终只是一种世俗的英雄主义，它的动力是一种植根于功利观念之上的国家崇拜，它缺乏一种超功利的宗教意识的牵引。

正因为如此，随着国家体制的逐渐完善（从较松散的共和国过渡到效率更高的罗马帝国），随着对外域的不断征服以及财富大量流入罗马，英雄主义渐渐地受到它所追逐的物质利益的腐蚀。

“各行省数目的增加，造成了罗马人民财富的聚敛，腐化情形也就随着发生起来了。骄奢淫逸的风习从亚细亚吹入了罗马。源源流入的财富都是战争胜利的掠夺物， 而不是作业勤劳的正当收获……罗马国家从剽劫掠夺到了富源，却又因为分赃不均发生了内讧。”

由胜利和劫掠之财而导致的骄奢之风开始在罗马社会中蔓延，希腊和小亚细亚的怠惰而放荡的生活方式从公元前2世纪即对罗马青年产生了强烈的影响，到了奥古斯都时代愈演愈烈，成为普遍盛行的社会风习。罗马人不再是公元前2世纪以前粗鄙而愚昧的乡巴佬，而是沉溺于高雅奢侈的柔软之风中的暴发户。

往昔的勇武剽悍在大量出现的浴场和宴饮场中被无形地腐蚀掉，膨胀的自我享乐意识使得终日沉溺于酒色之中的罗马人不愿意结婚和承担家庭责任，离婚之风盛行，以至于奥古斯都不得不在婚姻制度上实行一些强制性的改革，企图把罗马人的勇武精神和责任感从过度的颓靡中拯救出来。

到了尼禄时代，放荡和享乐达到了穷奢极欲的程度，滑稽剧、逐兽、剑斗盛行，浴场遍布于各行省的城市，罗马人终日在浴场中消耗时光（后来的罗马皇帝阿德里亚努斯不得不为了商业生活的利益而限制浴场的开放时间），被时人称为“瘟疫时期的饮宴”。

公元 1—2世纪罗马每年要从印度、中国、小亚细亚输入大量的奢侈品，使得巨款外流。普利尼感叹道：“奢侈和妇女使我们付出了这样的代价！”

再往后，罗马帝国开始踏上希腊化晚期马其顿王朝的覆辙，罗马国家的安身立命之本——世俗英雄主义已日趋瓦解，罗马帝国开始品尝使希腊文化断命的那杯鸩酒——狭隘而颓丧的个人自我完善。

*文章为作者独立观点，不代表笔记侠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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