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摩店右侧隔了两间的店铺,是一家卖海鲜的。店主叫任姗,身材瘦小,常年穿着不知从哪个厂子搞来的蓝色工装。她干活利索,像她盘在脑后一丝不乱的头发一样爽利。
卖海鲜的哪个不耍滑?鱼啊虾啊,从水里捞出来,带着水往塑料袋里一扔,一斤至少撬走2两。
任姗不同,每次都把海鲜捞到塑料篮筐里,双手捧着篮筐抖来抖去,不把最后一滴水抖尽都不甘心。分量足、海鲜鲜、价格公道,很多顾客只认她家。
天天和冷水打交道,难免这痛那疼的,她经常在闭店后来我家艾灸、拔罐、按摩。
街坊邻居的,我给她打了最大折扣。为表感谢,店里有什么新鲜货,她便煮上一盘,给我和店员打牙祭。
任姗家就在这个小区,她和老公贾义还有一段佳话。
当年,任姗差点被车撞,危难时刻,是贾义冲了过来,推开了她。贾义被车撞倒,两处骨折,多处皮外伤,任姗照顾他时,俩人渐生情愫,成了恋人。
贾家有两个儿子,家里条件不好,只够首付买一套婚房。任姗爸妈为了感激贾义救女之恩,出了首付买了房,婚后一直帮忙还贷。
自从出了车祸,贾义身体就不太好,常年在家养着。任姗的工资不够养两个人,这才辞职开了海鲜店。
任姗对贾义好,对贾家全家都好。大家说这是应该的,要不是贾义,说不定她命都没了。而贾义一次善举,换来个这么好的老婆,不亏。
都说贾义人品高尚,舍己救人。我很想见见他本人,可跟任姗做了一年邻居,也没见他来过店里。
我偷偷问过王姐,贾义是否在车祸后落下残疾。王姐说没有,在小区里见过他两次,走得飞快。
02
有一阵,任姗一直没来按摩。有时路过海鲜店,我会进去跟她打个招呼,她笑着应我,眉头间却浮起细小的褶皱,眼底萦绕着淡淡的愁苦。
我有些担心她,又不好贸然去问,只得跟王姐侧面打听,谁知这次连王姐都不知道内情。
有天中午,我去包子铺买包子,见任姗从一旁的房产中介出来。她看见我欲语还休,犹豫了几秒,挥挥手走了。
我以为任姗只是单纯地看房,谁知,半个月后,贾义和她公婆直接闹到了海鲜店。
吵嚷中,我才得知,贾义的亲弟贾安得了胃癌,需要手术、化疗。任姗手里存款不够,贾家让她把房卖了,她不肯。
“也不怕大家笑话,我大儿为了救她,被车撞的失去了生育能力。我家就靠小儿子传宗接代了。现在,小儿子病了,想让她出点钱治病,她都不肯。要不是救她,我大儿能沦落到现在这样?”任姗婆婆抹泪哭诉。
海鲜店里外围了好几圈人,或是小声议论,或是对着任姗指指点点。
任姗站在那,咬着薄而小的嘴唇,不说话,也不解释,看得我直着急。这做买卖的人,最讲究人品信义,贾家这么一闹,以后谁还会买她的海鲜?
果然,贾家一走,就没顾客上门了,任姗干脆关了门,人也不知去了哪。
一个月后,任姗重新开店。不过一会儿,王姐就带着爆炸性消息来了店里,说是任姗离婚了。
“房子是婚前财产,又是任姗爸妈一直还贷,贾义分不着。任姗手里有12万,都借给贾安了。贾义救她一场,生育能力都没了,一离婚,就得了张6万的借条。这任姗看上去重情重义,关键时刻还不是明哲保身?说到底,什么情啊义的,别沾钱,沾钱就完。”
王姐边说,便朝着海鲜店的方向努鼻子,满脸地打抱不平。
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不过几天时间,整个小区都知道了。大家都说,任姗这一招,真够狠。这样的人,能进好海鲜?能不缺斤少两?
小区里的人再不去她店里买海鲜,都舍近求远地去了附近菜市场里的海鲜摊。
03
任姗再来按摩,连店员都不给她好脸色,全程绷着脸。
任姗走后,我说了店员几句,她却比我还有理。说那么一个有情有义的老公,不过遇到点难事,她都不肯帮。要不是救了她,她现在连命都没了,还怎么赚钱?这种人就是不懂得知恩图报。
店员岁数小,难免看事不明。若是任姗真不肯帮,她又怎会拿出12万?这钱虽说是借,可借去看病的钱,能不能还,就是个未知数。
贾义是救了任姗,可若因此要求任姗卖房救贾安,未免有些道德绑架。说到底,首付、贷款都是任姗爸妈出的,任姗没权卖房。她肯拿自己赚的钱救人,已是仁至义尽了。
若是贾义真的那么有情有义,就不会逼她卖房,更不会把这事闹得人尽皆知。
可店员根本不听我这套,说我被任姗洗了脑。天地良心,任姗一个字都没跟我解释过。
没办法,我只得让任姗等闭店后再来按摩,就我一个人,不会让她难堪。
按摩时,我问她是不是有苦衷?她摇头,眼底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我又问她:“生意一落千丈,你都不解释一下吗?”
她的眼睛垂下去,声音有些倦意:“东西好不好,分量够不够,人人心里有杆秤。”
说完,她把头埋在枕头上,暖黄色灯光落在她脑后的盘发上,根根碎发朝着不同方向伸展,凌乱而复杂。
一个月后,她的生意又好了起来。菜市场那家海鲜摊不控水,海鲜又贵又不鲜,小区的人们纷纷回归海鲜店。
大家说归说,到底没有利益关系,真正利益相关的,是买到又便宜又新鲜的好货。
04
任姗离婚一年,她家给她介绍了个对象,跟她一样,离婚没孩子。我劝她买件新衣服去见面,她却笑笑说是爸妈非让她去,她自己没这个心思。
这丫头穿着工装去赴约,没成想,两人还真成了。
那男的来过海鲜店,高高胖胖的,看着就忠厚。我替任姗高兴,可没过多久,不知是谁把贾义的事告诉了他,俩人就分了手。
我听王姐说完,急匆匆地去了海鲜店。任姗坐在椅子上,眼神定在鱼缸上,
似是在看游来游去的鱼,可走近一看,她的眼瞳根本没有焦点。
“不跟他解释?”我径直开口。
任姗回过神来,唇角的弧度苦涩无奈。她起身,抓起捞鱼网伸进鱼缸里:“向姐,基围虾可鲜了,你带回去吃午饭。”
我握住鱼网的杆子:“我看他挺好的,错过了,再找就难了。”
她放下渔网,垂眸看地:“他觉得我人品不好,执意分手。”
“你解释清了?”
她抬眸看我,瞬间的恍惚之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伴随着屋里阵阵的鱼腥味,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果然,如我所想,凡事种种,她是有苦衷的。
只是这苦衷,不能对外人说罢了。可惜,终于肯对一人说了,那人却不信她。
05
这次分手后,任姗沉寂了许多。夏天,按摩院是淡季,我便常找她聊天解闷。
外面那些风言风语,我听了,也就过了。做按摩十几年了,什么人没见过?这点看人的眼力,我还是有的。我这人,一向只相信自己看到的。
任姗卖海鲜挺赚钱的,离了婚也不用负担贾义的生活费,但她依旧穿着工装,午饭也都在店里随便煮点什么解决,从不叫外卖。
我问她攒这么多钱干吗,她说要自己还房贷。房贷一个月才三千,像她这样岁数的小年轻,都是打扮得漂漂亮亮,像她这样的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
我一向自诩看事通透,可在任姗这,我却怎么看也看不清。
任姗离婚第2年时,谜底终于揭晓。
贾安去世,贾安老婆找来海鲜店,当着一屋子客人,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个清清楚楚。
贾安得病时,贾义和他爸妈逼任姗卖房救人。可房是任姗爸妈出的首付还的贷款,二老不同意,任姗也没有办法。贾家因此翻脸,冷言冷语,针锋相对。
本来,任姗都准备背着爸妈偷偷卖房了,无意间听到贾家人对话,才知道贾义早就患有弱精症,不是因她丧失的生育能力。
即便得知实情,任姗依旧念着他的救命之恩。若不是贾家逼她卖房,又闹到她家去,害得她妈犯了心脏病,她是不会离婚的。
贾义同意离婚的条件,就是要任姗拿出全部存款给贾安看病,并且对他早有弱精症的事保密。借条是贾安执意写的,她根本没想要贾安还钱。
至于贾义因车祸身体不好,不能上班,那都是瞎掰。他就是看岳父岳母主动贴钱,任姗拼命赚钱,才安心在家当大爷的。
06
贾安老婆连连哭诉,说看病花光了俩人的积蓄,公婆不肯卖房救儿,更是要死要活的不许他们卖掉自己的婚房。她跟娘家要了十几万,还是不够,这两年,任姗一直在给他们打钱治病,前后加起来总共给了30万。
贾安晚期时,公婆逼他写遗嘱,把房子留给他们。贾安觉得,岳父岳母和任姗都出了很多钱给他看病,理应卖了房子还钱。
贾安最后留下遗嘱,房子留给老婆,嘱咐她等卖了房,就把欠的钱都还了。
公婆得知后大闹,到处宣扬贾安老婆是坑了他们养老费的坏女人。
“任姗姐,这口气,你能忍,我不能忍。既然你当初答应了他们保密,那么由我来说,也不算你失言。我已经把房子挂在房产中介了,等卖了房,就还你钱。”
听了她的话,大家都唏嘘不已。原来真相竟是如此,大家都曾跟着捕风捉影,跟着人云亦云。
我看着被人群围住的任姗,她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意,波澜不惊。
07
几天后,我得知,一年前跟任姗分手的那个男的来找她复合,被她婉拒了。
大家都劝她,当初,他不知道实情,才会误会。现在,误会解开了,你俩就好好在一起吧。
任姗只是笑着摇头,继续忙着给这人称海鲜,帮那人算账。
当晚,闭店之后,她来找我,带着外带的烤串和旁边超市买的啤酒。
我俩边吃边喝,她不胜酒力,才喝了一听,就满脸绯红。
“向姐,我答应贾家,离婚后保密。我食言了,对他说了,可他不信我。他说外面人都那么说,不会错。如果我有理,早就解释了,何必背黑锅。我知道,他是个好人,条件不错。但我心里过不去这个坎,他宁愿信别人,也不信我,这样的感情,有什么意思?”
“要是弟妹没来解释,他会回头吗?现在找我,不过是没找到合适的对象罢了。何况,当初没人告知,是他主动打听的。所有人都说,错过他,我就找不到这么好的人了。但第一次婚姻,是为了报恩,第二次婚姻,我只想找一个真心对我的人。”
啪嗒,她又开了一听啤酒。我抢过啤酒,在她手里塞了一串肉串。
她咬了一口,声音有些含糊不清:“向姐,你是唯一一个没劝我回头的,我知道,你懂我。”
“这次,你一定要为自己而活。”我拍了拍她的肩,她侧眸看我,眼底有着细碎的莹亮。
08
贾安老婆卖掉了房子,把钱还了任姗。贾义分到的6万欠款,她一分没给。
贾义一家找不到贾安老婆,就来海鲜店找任姗。任姗拿出6万给贾义,贾家依旧不依不饶,说卖房的钱都是贾家的,让任姗全部归还。
贾家来闹了三次,两次被送海鲜的批发商挡了回去,最后一次任姗报了警。钱是弟妹还的,事是弟妹说的,贾家再折腾也折腾不出个花儿来,只得作罢。
我替任姗松了一口气,经过这事,大家都说她仗义,来买海鲜的人越来越多。
这天闭店后,任姗带着几样自制的海鲜找我聊天。
我无意间感慨,若是当初贾义没有救她,她最多也就在医院躺上几个月,不会发生之后的事。
她把空蛤蜊壳一一挑出来,扔在空盘子里,发出闷闷的碰撞声。
指尖沾满汤汁,她吮吸一口,若有所思地剥着虾壳:“我相信他救我的那一瞬是出于本能。所以无论日后他怎么算计隐瞒,我只记得他的好。我尽力救贾安,是为了还他恩情。现在还清了,我与他再没有半点关系了。”
她拿起易拉罐咕咚咕咚喝着,我看着她被灯光照亮的侧脸,说不清她是傻,还是通透。
09
日子恢复了平淡,人们还是如常去海鲜店买海鲜,任姗也还是照常在闭店后来我这艾灸按摩。
七八个月后的一天,海鲜店上午没开门,到了中午,任姗穿着一袭白裙出现在按摩店外,明亮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她整个人熠熠生辉。
我问她去干嘛了,她笑盈盈地说去领证了。这丫头真行,之前可是半点口风都没漏。我又惊又喜,忙问她跟谁领证。
“你认识的,李哥。”
我恍然大悟,竟是他。小李是做海鲜批发的,任姗店里的货都是从他那进的。
他店里有好几个伙计,可每次都亲自来给任姗送货。之前,贾家人来闹,就是他帮着哄人的。他也是二婚,前妻嫌他卖海鲜丢人,就离了。
“我俩都卖海鲜,都是二婚,谁也不嫌谁。”任姗从包里拿出结婚证,双手捧着给我看。
火红的底色中,烫金字被阳光照得闪闪发光,细碎的光芒映在任姗脸上,她莹亮的眼瞳中,有着甜美而希冀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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