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地宪兵”美国海军陆战队军事统治海地的十九年

■2021年7月7日，海地总统Jovenel Moïse遭遇离奇暗杀，使得海地这个历史上饱经风雨的弹丸小国不经意间走进了我们的视线

海地总统Jovenel Moïse遭暗杀身亡的事件至今已快过去了快一个月，这个位于加勒比地区，被评为全球最不发达国家之一的小国，对于我们普通人而言，或许除了联合国维和，甚至是地震后该国一切事务都要由外国接管才能维持等这类离谱的新闻外，我们就很难再日常听及这个国名。

而今天笔者就要为大家讲述一段美国海军陆战队历史上，并不算光彩的经历，也就是美国海军陆战队在20世纪上半叶通过武装占领，对海地达成军事统治的近20年。

这段历史无论是当时，还是今日，在美国国内能公开的历史上都对其评价拙劣，颇具非议，甚至出现了作为一支美国武装部队军种的美国海军陆战队，却能够在海外另起头衔，作为他国国防力量这样的离谱经历。

■描绘美国海军陆战队占领海地期间，在丛林围剿当地反对武装势力的画作

1915年7月27日，美国借海地时任总统Jean Vilbrun Guillaume Sam遭暴动杀害为机会，加以海地政府无力偿还债务和保护美国在当地侨民和利益为由，出兵海地。

便于次日，派遣美国海军陆战队登陆太子港，对海地政府实施武装干预。而在美国海军陆战队占领海地的全过程中，几乎未受到任何抵抗。

但关于已经占领海地全境的美国海军陆战队日后将从何安排，美国政府内部当时却没有一个明确实质的决定，始终态度含糊暧昧，这也就导致了日后美国海军陆战队军事统治海地，全权干涉海地新政府事务的状况发生。

■1915年8月，在美国于7月28日发动对海地的武装干预后，源源不断的美国海军陆战队员搭乘军舰登陆海地太子港

1915年8月12日，海地共和国便在美国海军陆战队的监管下，举行了一次总统选举，淘汰了坚决抵制美军占领行径的反美运动领导人Rosalvo Bobo，并顺利扶持起了混血裔Philippe Sudré Dartiguenave来就任海地总统，前者在落选后流亡牙买加，辗转定居法国，此后有生之年再无重返海地。

Dartiguenave这位被扶持起的总统，上台后所行的决策正如我们所能预料，积极与美国海军陆战队占领军合作，借机铲除异己，清缴反对派武装势力。

另外，他还授权将海地财政、海关、军警、基建工程、公共卫生等这类国家基础系统，拱手相让，交由美国海军陆战队占领军管辖，甚至是就地解散原海地共和国武装部队。

可以说，Dartiguenave已经不能算是什么“傀儡总统”了，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摆设”。此刻，整个海地的实际控制权，完全掌握在了美国海军陆战队占领军指挥官手中。

■（左）美国海军陆战队占领海地后，监管选举而上台的海地总统Dartiguenave，；（右）美国海军陆战队占领海地期间，首任海地政权实际控制者，即当时的美国海军陆战队第1临编旅旅长Eli K. Cole上校（照片为其退役前以少将军衔身份拍摄），而他后来也因占领和管辖海地的经历获得了“海军十字”勋章

那么Dartiguenave这位“摆设”总统的地位，究竟卑微到什么程度？在当时便有这么几则与其相关的军营传闻。

相传，当时作为美国海军陆战队占领军一员，还只是少校军衔的Smedley Butler，在陪同Dartiguenave总统进行海地国内巡访期间，只有Butler少校才能夜宿睡床，却只给Dartiguenave睡地板，前者甚至直言不讳用“蟑螂”、“猿猴”等字眼对其或是公开称呼海地政权班子。

甚至是有一次，Dartiguenave总统将被安排签署一份由美国起草的文件时，因被Butler少校撞见其躲在厕所看报，遂以Dartiguenave态度怠慢为由，对其进行羞辱，一把揪出以强迫他立即签署文件。

尽管，日后Smedley Butler少校官至少将，并以“两枚荣誉勋章”获得者的身份成为美国海军陆战队的传奇之一，从而使得这类不显友善的传闻，终究止步于“流言”层面。

但从这类军营传闻，也不难感受到当时美国海军陆战队占领军自上而下，对于海地总统，甚至是整个海地所表现出的轻佻和不屑。

所以，除了Dartiguenave，在他后续就职于美国海军陆战队占领时期的海地总统实际情况都不差上下。

而后修订的新海地宪法中，甚至包括了直接批准美国海军陆战队在海地境内的一切活动，并允许外国人拥有海地土地的所有权等等行为。

■（左）此时还是美国海军陆战队少校军衔的Smedley Butler（左图右上角为他后来官职少将军衔时的照片，拍摄于1929年）；（右）照片中着西装者即为美国海军陆战队占领海地时期的首任海地总统Dartiguenave，驻军中的海军陆战队军官与其形影不离，充当表面上的“保镖”，而海地总统的日常行政事务却深受这些“幕僚”们的约束和控制

至于前面我们有提到过的“解散占领时期前的海地武装部队”，而在这之后，自然也就是着手重建以迎接和管理所谓的新秩序。

1915年12月，“海地宪兵”（Gendarmerie d'Haïti）正式组建，从字面上看，这或许是一支由海地人自己组建起来的新式武装力量，但实际上，这其实就是在美国海军陆战队海地占领军的基础上，所加的新头衔。并且作为海地共和国的唯一国防力量和军警治安系统而存在。由美国海军陆战队Smedley Butler少校担任“海地宪兵”首任指挥官，更是直接授予其海地共和国少将军衔。

或许历史上鲜有一支部队，同时以一个国家的军种，和以另一个国家唯一的国防力量，这两重身份并存。而担当“海地宪兵”的美国海军陆战队就属于这种看似荒唐的情况。

所以，在服装样式上，“海地宪兵”的制服和美国海军陆战队的制服保持高度一致，基本上就是沿用。仅在帽徽和领徽的使用上，另外选择带有“海地宪兵”字样的海底共和国国徽标识。

■1917年，当时还是以美国海军助理部长身份视察海地当地情况的富兰克林·罗斯福（左），而他在这趟行程的所见所闻，也促成其未来成为美国总统后，提出了针对拉美地区的“睦邻政策”。照片中右侧则是一名与之随行的美国海军陆战队军官，可以清楚看到其宽边毡帽上的“海地宪兵”帽徽

■一顶带有“海地宪兵”帽徽的遮阳帽，由于“海地宪兵”的核心基干力量本质上还是美国海军陆战队员，所以这顶遮阳帽也同时佩戴了一枚美国海军陆战队帽徽

当然，在“海地宪兵”兵员构成的问题上，自然要以协助扶持新政府为大背景，来征召海地本地人作为兵员，协同维持当地基本秩序。

但由于美国海军陆战队占领军本身，却时刻对这个文盲率高达95％的国家抱有极不信任的态度。

因此，譬如在海地裔军官的安排工作上，就可谓是寥寥无几，从建设伊始至1920年代，“海地宪兵”的117名军官名额中，仅有9人为海地裔军官，这个比例直到1934年美国海军陆战队移交指挥权前，都只保持在30％左右。

这种极度不信任的关系，同时也反应在日常训练上，为海地裔兵员安排的射击训练更是呈现出极其消极的态度，一方面更是为防止哗变而尽可能缩水训练水平。并且在武器装备配发的问题上，美国海军陆战队则选择配发给海地裔兵员们已经淘汰了的M1898克拉格-约根森型步枪。

而海地裔兵员因此造成的军事素质和战斗力低下，便被美国海军陆战队员们蔑称为“巧克力士兵”。

■美国海军陆战队配发给“海地宪兵”中海地裔兵员使用的M1898克拉格-约根森型步枪，此前美国海军陆战队在19世纪末装备这款步枪，但从1909年代开始，美国海军陆战队便将其淘汰，陆续完成了M1903型步枪的换装

另外，当美国海军陆战队占领军在海地安居落脚后，就开始将国内的军眷也迁居于此，这种现象也逐步导致，这些构成“海地宪兵”核心的美国海军陆战队员，愈发缺失与海地当局和基层海地裔兵员们的社交联系，难以通过磨合来化解此前所抱有的不信任态度。

“海地宪兵”除了作为当时的海地共和国国防和治安力量外，还有个重要工作就是监督海地本地人为建设相应设施进行徭役，这种徭役的对象人群甚至也包括了“海地宪兵”本身的海地裔兵员，相比海地平民无偿的徭役，“海地宪兵”中的海地裔兵员每月军饷也仅有10美元左右（相当于今天约150美元）。

其中美国海军陆战队Clarke H. Wells少校因监管徭役时用工无度，手段残忍，造成了所到之处，遭徭役的海地平民，和不堪重负的海地裔兵员纷纷揭竿造反的情景。

尽管时任美国海军陆战队占领军指挥官John H. Russell上校（后来的美国海军陆战队第16任总司令）勒令其收手，但还是不为所动。

Clarke H. Wells少校的行为，甚至也惊动了美国国内政府派人前往海地专案调查此事，但最终却因证据不足而不了了之。

■1920年代，接受美国海军陆战队军官检阅的“海地宪兵”海地裔兵员，但实际上，由于得不到有效的系统性训练，加之高强度作业和与之不成正比的军饷，这群海地裔兵员的战斗素质令人堪忧且缺乏忠诚度

源源不断的武装起义，也促使在海地的美国海军陆战队占领军更有理由，通过从国内继续派遣兵员巩固海地局势，来延长驻军时间和放宽权力。

加之针对海地人愈演愈烈的无度徭役，缺乏社交磨合而造成的互不信任，及不被公平对待的海地裔兵员，种种因果累积，自然也就形成了一种恶性循环。

在20世纪上半叶，美国海军陆战队对于海地境内擅长丛林打游击的反对武装势力，统称为“科考斯”（Cacos）。

而美国海军陆战队占领军便以“海地宪兵”的身份，在海地地区与“科考斯”游击队展开了长达十余年的丛林战斗，其积攒的丛林战和戡乱反游击战经验，也为美国海军陆战队后来数场类似条件下的战争，在层面造成了非常深远的影响。（有关这一细节，笔者认为有必要，日后结合整个加勒比海地区“香蕉战争”对美国海军陆战队造成的影响而单独撰文）

■美国海军陆战队对于海地地区反对武装势力称之为“科考斯”（Cacos）的原因，源自于海地当地的特有鸟类——伊斯帕尼奥拉咬鹃（Priotelus roseigaster，同样也是海地的国鸟）的叫声。只因这些反对武装人员均为黑人，有些甚至只穿一条红色围布与之作战，便认为他们与这种鸟类的外貌很相似

■几张有关美国海军陆战队海地占领军展示其在战斗中俘获的“科考斯”游击队人员的照片。但在占领海地期间，不分青红皂白抓获平民充当“科考斯”，以补充徭役役工和邀功的现象在当时非常严重

海地境内的“科考斯”游击队普遍都没有能够有效对抗美国海军陆战队占领军的现代武器，绝大多数都还是使用着黑火药武器，甚至刀、剑、长矛这类冷兵器。但“科考斯”游击队非常善于借助地势地貌进行藏匿，常以数倍于敌实施包围的战术发动进攻。

并且由于美国海军陆战队占领军和当地政府的常年徭役和因深浅肤色制造的种族割裂，“科考斯”游击队得到了相当规模海地土著平民的帮助。

因此，美国海军陆战队占领军在日常，便以“科考斯是威胁国家和平的土著”为标签，向海地平民宣传，以防范这种情况继续发生，但实际效果并不佳。

■美国海军陆战队海地占领军挨村清剿“科考斯”游击队时的画面，由于原始森林密布，和林间土著聚集地缺乏海地政府有效地直接管理，这为“科考斯”游击队带来了天然优势，也因此为那个年代，鲜有接触类似作战条件的美国海军陆战队带来了不小的作战难度

正如我们前文所说，“科考斯”游击队后来也发展到了一定规模脱离“海地宪兵”的海地裔兵员，而在这之前，“科考斯”游击队中接受过相关军事训练的作战人员里，还有不少是此前被解散的前海地武装部队成员。

在此之中，前海地军官Charlemagne Péralte，便成为了“科考斯”游击队的早期领导者，并寄希望于通过武装斗争的形式，在海地北部建立起临时政府。但因遭亲信出卖，于1919年被围剿杀害。

美国海军陆战队占领军也随后将Charlemagne Péralte的尸首示众，并拍摄照片分发给每个海地平民以作警示，但自然也形成了反效果，造成了更多来自海地民间的不满和对“科考斯”游击队的同情。

日后，Charlemagne Péralte则成为了海地历史上的民族英雄，被重新妥善安葬，其形象也被铸刻在了海地货币上至今。

另外，负责带队围剿和将其射杀的美国海军陆战队Herman Hanneken中士和William Button下士，均因此次战斗被授予荣誉勋章。

William Button下士后来因为疟疾，在1921年死在了海地；Herman Hanneken中士则另外也因此次指挥有功，破格晋升为了少尉，日后参加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并以准将军衔退役，但他晚年对外几乎闭口不愿提及自己获得荣誉勋章的这场事迹。

■铸刻有Charlemagne Péralte头像的海地硬币

美国海军陆战队在占领海地期间，以“海地宪兵”的名义，或许是做过的唯一一件，能够值得摆在当时国际舆论层面去说的事件，可能就要数扶持“海地宪兵”海地裔竞技射击队参加奥运会的经历。

1924年，海地共和国在美国海军陆战队Douglas MacDougal上校的推动下，从“海地宪兵”中组建了一支由海地裔兵员组成的竞技射击队，着手准备参加同年在法国巴黎举办的夏季奥运会。

美国当局也极力希望通过参加奥运会的形式，来助推当时受美国管理下的海地能在国际社会上博得威望和关注度。

“海地宪兵”的这支竞技射击队总共7人，即便有着像美国海军陆战队MacDougal上校这样具备丰富射击教学经验的军官来训练和密切推动，但绝大多数参加奥运会的经费却是由“海地宪兵”其他海地裔兵员自发拿出5％的军饷而积攒下来的。

■1924年，在巴黎奥运会夺得一枚铜牌后，“海地宪兵”海地裔竞技射击队在Douglas MacDougal上校的陪同下回国，受到了海地人民的欢迎

这支射击队后来也在此届奥运会上，摘得了一枚集体铜牌，成为了海地奥运历史上为数不多的奖牌成绩（除此之外，海地至今还获得过一枚银牌）。

但正如上文笔者所说，这趟走向国际的经历，或许是唯一一次美国海军陆战队占领海地期间“海地宪兵”的高光时刻。

然而，视线回到国内，前文所说的种种海地国内恶性占领关系和持续的起义戡乱反复不断等问题，依旧未得到丝毫实质性改观。

1933年，富兰克林·罗斯福就任美国第32任总统职务，其为奉行美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战前的孤立主义，上台后便提出针对拉美地区的“睦邻政策”，其中就包括从海地境内撤出美国海军陆战队占领军，和将海地管辖及使用武装部队的权力移交给海地政府的决策。

至1934年7月18日，最后一批美国海军陆战队海地占领军撤出海地，正式结束了美国海军陆战队远离美国本土，对海地共和国长达19年的军事统治。

■1934年7月18日，在海地境内行军的美国海军陆战队驻军，时任总统罗斯福也在该月访问了海地共和国，重申了“睦邻政策”方针的重要性。驻海地美国海军陆战队便于同年8月15日，完成最后的防务移交工作和撤离海地

然而，罗斯福所谓“睦邻政策”下的撤军，仅仅只是军事层面的表面态度变化，其背后的实质意义，却是通过加强渗透政治及经济的手段来干预海地，来替代武装部队的占领，避免美国自身国防力量的缺失。

因此即便是美国海军陆战队占领军撤出海地后，美国依旧对海地的经济系统控制到二战结束之后的1947年，政治形态上的约束影响则持续到了三十年后的1960年代才得以有所变化。

而当我们概观今日所提的美国海军陆战队军事统治海地的这19年，我们也不难看出，造成海地日后至今，长期积贫、积弱、积乱的社会矛盾问题，也有着千丝万缕，难以推卸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