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国家没了，运动员还能参加奥运会吗？

在传统印象中，奥运会等国际赛事都以国家为单位进行比赛，运动员为国家荣誉拼搏，观众为本国运动员摇旗助威。

然而，你是否知道，奥运会还能以个人名义参加？

2016年里约奥运会上，科威特籍选手费海德·阿尔迪哈尼（Fehaid Al Deehani）在男子射击比赛中勇夺金牌。

然而，颁奖台上的阿尔迪哈尼，并未看到科威特国旗徐徐上升，也并未听到科威特国歌奏响，取而代之的，是奥林匹克五环旗帜和奥林匹克圣歌。

2016年，里约奥运会男子双多向飞碟射击项目，阿尔迪哈尼以独立参赛者身份斩获金牌。
图片来源：The Sun

为什么科威特选手不升科威特国旗，而是升奥林匹克五环旗？

这是因为，2015年10月，国际奥委会以科威特政府干预该国奥委会自主权为由，取消了科威特奥委会参与奥运会的资格。

不过，阿尔迪哈尼虽然无法代表科威特「出征」，但被允许以个人身份参赛。

历史上，像这样以个人身份参加奥运会的运动员不是个例。他们甚至可能刚刚经历灭国、国家独立、政治转型等重大变故，苦练多年之后却突然失去了能用来参奥的国籍身份。

为解决运动员参赛身份问题，国际奥委会在20世纪90年代发明出「独立参赛者」（IOA，Independent Olympic Athlete）这一机制，单独成立了一支不用挂靠任何国籍即可参赛的队伍。

那么，究竟在哪些情况下，运动员需要以个人身份参加奥运会？

如果国家没了，运动员还能参加奥运会吗？

01

运动员以个人身份参加奥运会的情况

（1）政体转型：国家尚未得到国际社会承认

过去的100年来，现代国家经历两次世界大战、冷战，以及无数局部冲突，国际社会充满政治、文化和意识形态纷争，国际组织以中间调停人的姿态，在协调各方利益冲突中扮演着重要角色。

1894年6月23日，法国教育家皮埃尔·德·顾拜旦（ Pierre De Coubertin）男爵创立了国际奥林匹克委员会。1896-1925年间，顾拜旦担任国际奥委会主席。他还设计了现行的奥林匹克会徽：奥林匹克五环（The Olympic Rings）。
图片来源：Wikipedia

国际奥委会（IOC，International Olympic Committee）成立之初，旨在通过体育赛事缓和国际冲突，但面临的一个大问题，就是国家分裂解体或者独立后，运动员原国籍失效、继而无法以合法身份参赛的问题。

比如，苏联解体后形成的15个独立主权国家中，除爱沙尼亚、拉脱维亚和立陶宛三国外，其余12个国家在1992年冬季和夏季奥运会时，均尚未恢复主权、建立国际公认的合法政体，当然也没有成立新的国家奥委会（NOC，National Olympic Committee）的基础。

于是，上述12个国家的运动员只能以「独联体队」（Unified Team）的形式，向奥委会申请以个人身份、在奥林匹克旗帜之下参赛，奖牌归个人所属。

类似的情况还包括2000年夏季奥运会，当时东帝汶（Timor-Leste）正准备从印尼独立，主权备受质疑，因而4名运动员以「个人奥林匹克运动员」（Individual Olympic Athletes）的身份参赛。

2010年，荷属安的列斯（Nederlandse Antillen）解体，当地奥委会遂被撤销资格，3名运动员以个人身份参加2012年夏季奥运会；

而南苏丹情况则正相反：2011年，南苏丹刚宣布从苏丹共和国独立，尚未成立奥委会，因而1名马拉松选手古尔·马里亚（Guor Marial）只身前往伦敦，「在五环旗下，代表全世界奔跑」。

2012年，古尔·马里亚（图中左侧）以独立参赛者身份，参加伦敦奥运会马拉松比赛。他拒绝了以苏丹国籍参加比赛，称这是「对我的人民的一种背叛」，因而成为伦敦奥运会中四名独立参赛的运动员之一。
图片来源：The Sun

（2）国际制裁：被多国联合抵制或者被国际奥委会禁赛

另一种情况是，国家还在，并未灭国，但受到国际制裁，导致运动员无法以国家队员身份参与某届比赛。

这种情况下，国家或者遭到多国联合抵制，或者因政府干预体育、侵害到奥运比赛的纯洁性和独立性，国家奥委会被剥夺资格。

有关多国联合抵制，最特殊的例子当属冷战时期的1980年莫斯科奥运会。

此前一年，前苏联入侵阿富汗，美国以抵制莫斯科奥运会为砝码逼迫苏联撤兵，苏联对此置若罔闻。

于是，美国总统吉米·卡特（Jimmy Carter）发起全面抵制该届奥运会的行动，日本、西德、菲律宾甚至包括中国在内的64个国家响应，削减派出运动员的数量，同时拒绝以本国国旗参赛，赛场上频频出现同时升起三面奥委会会旗的景象。

1980年，莫斯科奥运会因遭到美国等国家的抵制，参赛国家锐减。图为此次奥运会参赛国家及地区分布情况，其中蓝色区域国家是首次参加奥运会，绿色区域国家此前已参加过奥运会，浅绿色国家运动员在奥林匹克旗帜下参赛。
图片来源：Wikipedia

4年后，以苏联为首的东欧集团针对1984年洛杉矶奥运会采取报复抵制行动，最终导致此次奥运会遭到18个国家的抵制（阿尔巴尼亚、利比亚和伊朗三个国家，以安全无法得到保障为由，自发抵制此次奥运会，而非响应苏联）。

此次抵制的规模无法与上届相提并论，但这一来一回的抵制，意味着奥运赛事的政治化，这给运动员造成了巨大损失——不仅是经费支持的锐减，更是错失运动生涯中宝贵的竞技机会。

1984年，共计18个国家抵制美国洛杉矶奥运会。图中蓝色区域为18个国家的分布情况。
图片来源：Wikipedia

除了这种霸权国家利用奥运会进行政治博弈的极端情况外，更多涉及独立参赛者这一机制的事件，则与国际奥委会的直接制裁有关。

1962年，南非禁止黑人选手参加南非境内及国外的体育比赛，被国际奥委会以种族歧视为由剥夺委员会资格，缺席1964-1991年间的7届奥运会，期间该国运动员（不论种族）均无法代表国家领奖。

2012年，印度政府曾因内定其奥委会主席和秘书长被国际奥委会指控，失去本国奥委会的会员资质，因而印度运动员只能以个人身份参加2014年索契冬奥会。

而2018年，俄罗斯因其政府涉嫌有组织地使用兴奋剂而被禁赛，因而「清白的」运动员只能在奥林匹克旗帜下参与竞技。

上述涉及到国际奥委会、当地政府，以及运动员三者之间角力关系的事件中，国际奥委会有权评定一国是否有参奥机会，并在否定一国参奥资质后给予运动员独立参赛身份。

那么，作为非政府间国际组织，国际奥委会的权力合法性来自哪里？评定参赛资格的依据又是什么？

02

国际奥委会的合法性和参赛判定依据

一国突然不被允许参奥，究其原因，是国际奥委会（IOC）暂时撤销或不再承认该国国家奥委会（NOC）的资格。

而国际奥委会之所以能够定夺各国奥委会资质，是因为它在举办奥林匹克赛事上有高于各民族国家的权力。

早期国际奥委会权力的合法性，来自于世界各国出于对「奥林匹克休战（Olympic Turce）」这一希腊传统的认同，因而自愿参与建立国际委员会，通过体育赛事减缓区域性冲突、增进国际交流。

「奥林匹克休战」标志，上方为奥运圣火，左右两束圣火也象征握手言和，圣火下方为和平鸽，最下方为奥运五环。
图片来源：EMCA

该传统可追溯至公元前776年——古希腊各国在体育盛会前签署休战协议，以保证主办国伊利斯（ēlis），以及各国运动员和观看者免受战火纷飞的威胁。

这一理念发展至今，其内核依旧没有改变：为冲突双方带来对话与和解的窗口，为处于战火中的国家提供人道主义支持。

1993年，联合国多数成员国表决并通过了48/11决议（48/11 Resolution）和千年宣言（Millennium Declaration），将这一古老却永恒的和平理想纳入法律体系里，并产生约束效力。

1998年，国际奥委会决定，在所有奥林匹克运动会场所都悬挂联合国旗帜。从1994年到2020年，联合国主席每隔两年都会呼吁各国遵守奥林匹克休战。
图片来源：UN News

自此，联合国每两年通过一次奥林匹克休战协议，并随时对违反这一协议的成员国实行国际制裁，随后国际奥委会便会响应联合国，撤销该国国家奥委会的资质。

这一奥林匹克精神传统，为国际奥组委合法性提供道德层面的支持，而该组织合法性的另一个方面，则是世界各国对其权威的支持与认可。

一般来讲，一国政体合法性的来源是民主选举，即由一国人民选举出来、国民认可的政府，就是合法的政府；

而国际组织由主权国家创立，合法性则来自于各主权国的自愿参加和授权。

具体到国际奥委会的话，它的公共权力首先离不开主要大国的支持，同时需要其他国家和民众对这一权威的认可，并共同制定各成员国均须遵循的章程——《奥林匹克宪章（Olympic Charter）》，对国际奥委会的选举流程、组织结构、职能范围等作出规定。

国际奥委会公布的《奥林匹克宪章》封面。图中，右上角的奥林匹克五环象征五大洲的团结，中间的圣火象征和平。
图片来源：IOC

这样一来，奥运赛事举办中的相关政策，在具备实施力度的同时，也不至于沦为霸权国家的政治工具。

《奥林匹克宪章（2020年7月修订版）》对一国国家奥委会的资质，有如下规定：

国际奥委会仅承认联合国认定的主权国家的奥委会，且仅在国家奥委会履行其职能、服从于宪章时，承认其资质。一个主权国家仅有一个被承认的奥委会。

对国际奥委会职责有如下描述：

「以体育彰显人文、促进和平（to place sport at the service of humanity and thereby to promote peace）；

保证体育的独立性，保护其免受政治干扰（to protect its independence, to maintain and promote its political neutrality）；

反对一切形式的歧视（to act against any form of discrimination affecting the Olympic Movement）；

保证体育的公平性，反对兴奋剂使用（to protect clean athletes and the integrity of sport, by leading the fight against doping）。」

可以看出，一国不仅会在失去联合国合法席位的同时，失去参奥资格，还会在发动战争、插手国家奥委会事务、涉嫌性别或种族歧视等情况下，遭到国际奥委会起诉，丢掉派遣国家队参奥的机会。

不过说到底，奥林匹克休战协议、《奥林匹克宪章》等「公共意志」的表达，不过是国际奥委会执行众意的依据。

而一国无缘奥运最根本的原因，还是违反了国际社会的「公共意志」和全人类对和平与公正的共同追求。

03

难民代表团和独立参赛者代表团是一回事吗？

难民代表团与独立参赛者代表团有一些显而易见的共性——运动员均不代表任何国家、开幕式上都以奥林匹克五环旗入场，因此很容易被人们混淆、当成一回事。

其实严格来讲，二者是独立的两支队伍，彼此之间有诸多差别。

首先，独立参赛者代表团中部分成员可能具有国籍，只是由于该国奥委会被暂时取消资格，导致国籍身份暂时无效——

比如本届东京奥运会上，俄罗斯奥委会因兴奋剂问题被指控，无法以国家名义派遣运动员。

于是该国运动员以「ROC（Russian Olympic Committee）」代替原本的「RUS」代码参赛，编制上隶属独立参赛者代表团，但他们还是「俄罗斯籍」运动员。

2019年12月，世界反兴奋剂机构（WADA）禁止俄罗斯参加世界顶级体育赛事，为期四年，后缩减为两年。这意味着俄罗斯将失去以国家名义参加2020年东京奥运会、2022年北京冬奥会和2022年卡塔尔足球世界杯等重大赛事的资格。2021年2月，国际奥委会宣布俄罗斯运动员将以「ROC」的缩写形式参加东京奥运会，不能使用「俄罗斯奥委会」全称。图中左侧即为本届东京奥运会上，俄罗斯代表团的旗帜。
图片来源：网易

相比之下，难民代表团所有成员均不具有国籍，其身份仅以出生地（countries of origin）和所在地（Hold NOC）标识。

此外，二者的国际奥委会编码也不一样。难民代表团并未被规划在独立代表团（IOA）之下，而是拥有一个单独的编号「ROT（Refugee Olympic Team）」，与之平行。

国际奥组委这样设置，是为了传达「难民群体也是人类社会丰富组成的一部分」这一关切，同时引起国际社会对欧洲难民危机的关注。

2010年阿拉伯之春爆发后，叙利亚、阿富汗等地难民逃往欧盟国家，寻求庇护和援助。这中间庞大比例的人口，经地中海偷渡、越过欧盟海上边境，登陆意大利、希腊等地。

2014年－2016年5月期间，每月从地中海抵达欧盟国家的移民人数。
图片来源：UNHCR

据联合国移民署（UNHCR）统计，2015年有180万难民以非法途径抵达欧盟国家领土。仅2015年4月，就有近2000人在偷渡中遭遇沉船，1200人因此丧生。直至2017年，欧洲在难民问题上还处于失控状态。

基于欧洲甚至全球范围内激增的难民人口，国际奥委会于2015年10月决定，在2016年里约奥运会上增设难民代表团，为其提供200万美元的资金支持，以及设备、人员和技术上的帮助。

共有10名选手从43名符合条件的运动员当中脱颖而出，并最终组成难民代表团，参加田径、柔道、游泳、马拉松4个项目。

难民奥林匹克代表团参加2016年里约奥运会，这是奥运会历史上首个参赛的难民代表团。
图片来源：IOC

国际奥委会主席托马斯·巴赫（Thomas Bach）申明了该代表团所捍卫的人道主义价值：

「这些难民没有家、没有国旗、没有国歌，（但）我们将与全世界运动员一起，在奥运村为他们提供一个家。他们将会给全世界难民以希冀，向他们展示，即便面临常人难以想象的悲剧，一个人还是能够通过他的天赋、才能和精神力量，为社会贡献一份力量。」

难民代表团与独立参赛者队伍，是国际奥委会面临不同的时代难题，给出的不同应对机制，其背后都是对个体运动员的尊重，以及对体育独立性的捍卫。

在这些机制出现以前，如果国家没了，或者国家不被承认，运动员只能集合起来加入其他主权国家的代表队，或者更换国籍，为其他国家（通常是前宗主国）效力。

而随着国际奥委会推出具体可行的机制，运动员才能摆脱政治、地理和文化上的束缚，在竞技中彰显「相互理解、友谊、团结、公平竞争」的奥运精神，「运动员本位」的人文关切，才得以变成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