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编辑部 鱼台文学
甏米花
李艳丽
小区附近的广场挺大,初夏的晚风裹挟着鱼米之乡特有的气味,蕴散开去,这里是人们“放风”的场所。大人、孩子们放下一天的负累,轻松地漫步、尽情地追逐。
我轻轻地游走在人群中,听到“嘭”的一声,“有甏大米花的。”我心里一动,循声找去。
在广场西南角的路灯下,一位老人正用铁杵掏出葫芦形压力锅里的米花残渣,炉火红红,锅肚黑黑。老人的摊位前稀疏地围着几个大人,也有孩子。老人的全部家当放置在一辆倒骑驴三轮车上,车子的前部可放置爆米花的锅炉,电瓶,另外还堆放着一些杂物,车的后部放着一侧开口的簿木箱子,一平米见方,上面堆着些一兜兜甏好的米花、米板。旁边放置着一方形的铁皮托盘,是用来压制米板的。
我走近摊子,只见老人熟练地把一瓷缸大米倒进锅膛,随手又轻巧地添进去半瓷缸,麻利地封盖、拧紧,放置到炉火上,再打开电瓶的开关,葫芦形的压力锅就自动转起来。炉火也在鼓风机的作用下,呼呼作响,火舌时长时短,舔舐着锅底。
老人六十多岁,粗短身材,秃顶稀发,脑门上泛着亮光,鼻梁上架副老花镜。身上的衣服边角处有些炭黑的污渍,领口和袖口处更甚,一副手套难辨真色。
看着这满面烟尘的老人,看着这均匀转动的火炉,闻着这爆米花的香味儿,一时间,我有些恍惚,仿佛自已重回到儿时的画面中。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家乡临近鱼台,还全是稻田,沟渠纵横,麦稻轮种,粮饭够吃,零食罕有。每当村里响起甏大米花的吆喝声,我的馋虫也随之被勾引出来。
那时甏米花所用的大米,都是自家地里产的,都是鱼台的优良品种,晶莹透亮,脂白盈香。甏一锅的费用是一毛或两毛钱。也有不花钱的情况:第一锅甏的不要钱,试试锅温,甏得好赖(甏不开花或者甏糊)不追究;帮忙拉风箱的不要钱。
秋天,稻米之乡遍地金黄如毯。水稻丰收,新打出的米格外香甜,熬出的米粥油脂清亮,蒸的米饭粒粒莹白,当然,甏大米花也成了秋后孩子们的最爱。
甏米花的师傅大多是老年人,着深色的衣裤,上面永远蒙着一层油乎乎的灰尘。古铜色的脸被煤焦油熏得油亮亮,蜡染一般,深深的皱纹里藏着细细的煤灰,熏得黝黑的大鼻孔里,偶有一两根鼻毛探出头来。走村串巷的米花师傅拉一辆地排车,肩上套着袢绳,两手拽着车把,身体前倾,勾着脑袋,肩膀一耸一耸,一步一步向前捱,如犁田归来的疲惫老牛,少有生气。一进村,师傅的腰杆立马挺直,肩上的袢绳也打了弯,仰起脸,亮开嗓,吆喝开来:“甏大米花一一甏大米花来……”
村东村西吆喝一圈,寻得村中的开阔地儿,从车尾卸下用破洋铁桶改成的泥糊炉子,甏米花的机子,风箱炭盆等。接好风箱和炉子,用铁钩子拨开炉子里覆盖的湿煤,再拉几下风箱,炉火便复燃了。一切就绪,我们这帮孩子也就端着大米围拢了来。
“排好队,排好队。”师傅指挥着我们。大家拿着布包或盛化肥的塑料袋站成了一排,有花的无花的各式盛米的缸子也在旁边挤成一排。师傅从人群中挑选一个壮实的,帮他拉风箱,邻居家的郭山常被选中。在师傅的指引下,一杆风箱在他手里“咔嗒,咔喏”,抽动得相当灵活。时而舒缓,时而急促。风箱前的郭山俨然大将军,一通忙活后,脸上淌下一道道汗水,他手背一抹,花了脸。随着一声声“嘭”,郭山满脸自豪,活脱脱成了“山大王"。
这样的鲜亮活,通常我是捞不到的。但也有例外,老王头来甏米花时,我就能拉上风箱,美滋滋地过把大王瘾。
郭山他们不服,问老王头为什么选我,老王头讷讷着说:“我们有亲戚。”老王头是母亲娘家远房的哥,论起来,我该管他叫声老舅。
没攀上亲戚前,老王头是不认可我的,嫌我瘦小,我只有眼巴巴地看着别人干“好活”的份。攀上亲戚后,我可怜巴巴对母亲说,我也想拉风箱。母亲轻轻地拍着我的头说,下回吧。半响午,母亲给老王头送来一壶热水,正响午,母亲给老王头送来一碗面条。在吃饭的空隙,母亲拉着我的小手走到老王头旁边,小声说:“大哥,下回让小毛替你拉风箱吧?”“中。”老王头回答得干脆,我的手攥得铁紧。
在老王头的米花摊上,母亲给我弱弱的童年找到一次站台的机会,让我有了强者的感觉。那次,自己拉风箱甏的大米花吃起来也就格外香,格外甜了。
那时候,米花的甜是很难见糖的,大多缘于几粒糖精。
母亲每年都会从集上买回一包糖精,藏得严实,等着收麦农忙时放凉开水里,或过年时调豆包馅。有甏米花来村里时,母亲也会拿出纸包来,小心地数出几粒放纸上包好,给我,让我去甏甜米花。
有一次,走到半路,馋嘴的我打开纸包,用手指蘸点唾沫,在纸包里蘸蘸,粘住一粒糖精,塞进嘴里,顿时舌尖先苦后甜,很快化完。我舍不得把手指从嘴里拿出来,漱了又漱。忘了看路,脚下被坷垃绊了一下,扑腾一声趴在了地上,手里的糖精纸包飞了出去,星星点点的糖精嵌进尘土里。我哇啦大哭。邻居老奶奶拉起我,劝我别哭了,先吃她家的。边说边向我褂子兜里装米花。我的泪道子流花了脸,泪水流进了嘴角咸咸的,两道鼻涕过了“河”,垂进嘴里也是咸咸的。老奶奶嘱咐其他孩子去家里喊我母亲。母亲一路小跑着赶过来,把我揽在怀里,拍净身上的土,撩起衣襟,揩净我脸上眼泪和鼻涕,然后掏出一个纸包递给我,轻轻地推推我的后背说,去吧。
那是童年生活难有的甜。甜甜的味道离不开家乡的水稻,家乡的大米。邻家喝喜面,第二天要给邻居回喜,是一碗似溢未溢的大米饭。米饭里埋着两个剥了壳的白煮蛋,上面撒着一层薄薄的红糖,化开的糖染红了白米饭粒、白鸡蛋。在暖暖的晨曦中,一碗红糖拌米饭滑进肚中,我意犹未尽地转舔着碗沿,贪恋着唇舌间留下的那丝丝的黏和甜。
离开家乡,我无时不在思念着家乡的稻田,思念着稻田里弯腰割稻的母亲和乡邻,思念着母亲给予我的强和甜,思念着乡亲的慈和爱。
“嘭”,老师傅熟练地又打出一锅。我回过神来,感觉眼窝湿湿,鼻子酸酸。我买了一包大米花,提着满满的温热和香甜走回家。透过霓虹灯,看远处苍穹中的星月,想着秧坂田里的稻苗此时正在拱锥儿,吐芽,渺远处似有蛙鸣传来,“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我们的鱼米之乡明天会更美,更甜。
作者简介:李艳丽 中学语文教师,喜欢读书写字,闲暇之余喜欢用文章书写生活中的美与乐。散文诗歌多次在报刊、杂志、多家网站、公众号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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