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2001年的工厂经历，唯有女工友给过我温暖

2001年过完春节，我揣着一点盘缠，跟着表哥来到深圳。表哥的厂在布吉南岭，是家老牌港资玩具厂。表哥带我混进了他的宿舍楼。这是一栋九层高的环形建筑。一楼有员工阅览室和活动室，夜晚还在空地上放两场电影。我在他的房里住了两个晚上。表哥反复强调，外面大门有保安，不要出去啊，出去就进不来了。我毕竟要找工作，不能一直这样呆下去。两天后我拖着行李箱告别了表哥。一个人在红岭中路的一家八元店落脚，然后去了深圳市人才大市场，顺带逛了伯乐职介所。我又去西湖宾馆，想看看飞亚龙商贸公司的老同事。他们都不在了。那里已被改成了休闲会所。情人节那天，在红岭路老图书馆附近有一个乐队架着乐器在冷嗖嗖地风中唱民谣。吹着冷风，听着有撕裂感的歌，感觉自己像条狗在街上漫无目的。在八元店上铺住了两晚，我决定去宝安试试。

南头关外有一排临街敞开的职介所，密密麻麻簇拥在一起：深宝、兴达……无论白昼黑夜，那里总是涌动浓烈的汗水味。职介所天天放着喇叭，外面贴了花花绿绿的招工广告。随时有一批找工的人相互挤着浏览一则则广告，有的人没精打采坐在榕树的树荫下，敞开的确良衬衫领子，翘着腿晃着目光期待着什么。有一次深宝打出一个广告，宝安机场要招三名勤杂工，条件长得好还可以上飞机。职介所被求职者堵得水泄不通。大家都想坐飞机。这辈子要是能坐一回飞机，也值了。

找了几天工，身上的盘缠吃紧了。我和同事的一个求职者商量到关口擦皮鞋。在我们老家，妇女擦鞋是一道常见的街景，深圳街头从未出现过这个业务。如果我们第一个吃螃蟹，生意想必不错。我们脑子里想象着财源滚滚的画面，擦鞋生意就像肯德基一样，一家家连锁店遍地开花。当晚就准备了一支金鸡牌鞋油，拎着一把毛刷和一条小毛巾，趁夜来到南头关。我俩蹲在路边。我在一块布上摊开擦鞋的工具，他在一旁远远观摩。大概是模样不够职业，等了许久，不见一个顾客上来。我望着关口稀薄的灯光，终于从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走来一位中年男子。我内心一颤，终于有客上门了。他伸出一只脚，问：有黄色的吗？我无奈摇头，因为手里只有一支黑鞋油，看着他那只黄皮鞋无能为力。好不容易等来一位客户就这样黄了，我怪自己准备不足。十多分钟后，从人群里钻出来一位便衣，扬手把我们轰走了。

我继续回到职介所的人流中。有空就在107国道上游荡，偶然发现西乡佳韵电子厂招工。我进去打听，是做线材加工的，与我在七鹏电子厂的接插件产品并无二致。佳韵的调机师傅正要跳槽，我去面试调机员。厂里只有一台拆线机和一名调机师傅。调机师傅还带了一个尚未出师的徒弟。他要试试我，有意打乱了一对叉刀。我信心满满装上刀，贴上垫片，手摇转轮，稍加调试，开机试裁了一把线，发现切口一侧断线，一侧偏又裁不利索。也就是说，这对刀既锋利又粗钝。之前我遇到的问题要么断线要么裁不利索，解决之道要么退刀要么进刀。但像这种兼而有之的情况倒是第一次遇到，单靠进刀退刀无法解决，一时不知所措。本想好好表现一番，结果心一急就败下阵来。见到调机师傅换刀我才醒悟过来。过去我们在七鹏厂，是把每对刀早就搭配好了，钝刀配钝刀，利刀配利刀，并用一根牛皮筋绑好。每次用刀，不必再做配对，即拿即用。这位师傅有意打乱了两对叉刀的搭配。结果，我把钝刀配了利刀，于是就造成了一边断线一边裁不净。只能怪自己技艺不精，着了人家的道。

面试调机员失败了，我在车间里做了一名普工。人事阿霞知道我一时落魄，对我不错，有时周末带我去西乡人才市场招工。厂里订单不稳，我在拉上做流动岗位，有时打端子，有时做接插件。过去，我是看姑娘们坐在机台上打端子，自己坐在一边聊天。如今轮到我坐上去打端子了。抓一把线，把它们一根根呈扇面分开，依次放在模具上，踩着踏板，给线头打上每粒端子。在七鹏厂，这是女孩子干的活，车间里清一色女孩，无一名男工。男人干这个，好比张飞绣花。我担心自己胜任不了，熬了几个夜班，终于也把端子打得利索了。

每晚下班，我和一个新进的河南工友在107国道上晃悠。佳韵是小厂，一共不到一百号人，没有食堂，也不包吃。两人手头拘谨，国道是最佳的去处。河南工友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两张假钞，一张百元，一张十元。他指使我去士多店里买零食。第一次，十元假钞顺利出手了。第二次，拿着一百元，进了一家在路边绿帐篷搭起来的杂货店。我在货架之间紧张地磨蹭了两圈，终于选了一件小东西来到了收银台。老板是一个中年男人，有一副典型的岭南人的长相。他瞧了一眼假钞，目光厌恶地盯着我。那目光就像卡通片里一滴神奇的药片，滴在我的身上，瞬间把我缩小了。他一下把我看小了，看化了。“这钱不要。”他的语气硬梆梆。我怯怯地说：“为什么？”“就是不要！”他颇有些生气。我像小偷一样接过假钞灰溜溜地走了。回到马路上，长出一口气。我不满地看着河南工友，把假钞塞还给他。他也不满意我的表现。

河南工友有一个老乡在关内做面包师，面包师来到西乡接他老弟去做学徒。傍晚他请我们在大排档吃饭。面包师长得白白胖胖，戴了金链子，臂上刻着字，穿一件印有骷髅的黑色T恤，颇像酒吧里寻求富婆包养的侍应生。河南工友告诉我，他这个老乡很牛逼，月薪有二千五。面包师忆苦思甜，说起了自己的奋斗史。他如何下劲苦干讨人欢心，如何偷学了师傅的配方，如何从一个学徒变成一个师傅。同时他教训着他的弟弟：以后好好干，我那时学艺，师傅都是藏着掖着，我想着法儿偷学，现在哥教你现成的，不要不用心。第二天面包师请了一辆货车把没有边防证的老弟偷运进关内。

佳韵订单不足时，我成了流动岗位。一个月后组装女主管看我在接插件工位上老爱聊天，对她态度不敬。这位小姑娘炒了我的鱿鱼。我摆出无所谓的态度。自己只是一根注射器，在这个地方迅速扎了一针，注入5毫升的感情，还没来得及产生留恋之情。按佳韵厂规，被炒掉的人，工资也要押一个月再发。我手头已经没钱了。我找到人事阿霞说明情况，要求厂里立即发钱。她走进了老板娘的办公室，试着帮我申请。老板夫妇是一对年轻的小两口，过去也是打工仔，在107国道对面一个高档小区里买了房子。阿霞出来后帮我结了工资。离开西乡后，我沿着107国道继续向北，奔向福永凤凰。邻居冯姐通过老家电话转告我，她要离开那家工厂，叫我过去接班。我从没做过会计，担心干不了这活。她说，很简单的，赶紧过来。

我拖着那只藏青色的密码箱，赶到107国道旁的凤凰客运站。我想起了那两道平行线。下车后，横过国道，从金泰大酒店旁边一条岔道拐进新田稔田工业区，前行约100米，再左转来到一家叫怡扬的真空电镀厂。这是一个有独栋院落的工厂，沉重的铁门紧闭，墙上装了摄像头。我按了铁门上的门铃。电话直通写字楼。冯姐领我进门，院子里堆满了花花绿绿的电镀产品，是一些公仔等玩具。左侧搭了一个棚子，有一排碎料机在轰隆碎着水口料。

电镀厂有两位老板：大老板、小老板。大老板是小老板的姐夫。他们祖籍潮州，后来移民去了香港。我在二楼见到了小老板。小老板看了我的简历，简单说了情况，月薪大致七百多块。他让我坐在电脑前敲打了一段汉字。冯姐说，可以了。

就这样进了电镀厂。

我跟着冯姐学了十天左右。实际上这是一份跟单的工作，不必记账做账，出财务报表，只需要管好物料和出货。工厂电镀分为电银、电金、电七彩。冯姐做事风风火火，把事情做得一清二楚。每一单都跟得紧凑到位。一旦车间误了出货，她就下到车间，把电镀主管训得心头上火屁股冒烟。虽然她得罪了不少主管，但在厂里是公认的能人。她曾二度离开怡扬厂，又被老板请了回来。

电镀厂本来不大，一共三层，里里外外布满了摄像头。第一次在办公室里面对一群庞大的14吋监视屏，感觉走进了秘密情报机关。老板和总管每天在监视器前的茶几上泡着工夫功坐镇。每层楼都堆满成品和物料。一楼是电镀和注塑。二楼是加工和写字楼，仅一条隐秘过道，还有三四间老板的寝室。三楼则是喷油，也有加工。写字楼与二楼车间之间镶了一面玻璃。透过玻璃，可以看到车间挂满五彩缤纷的电镀产品。工友们多是一些中年大妈和未成年少女——因为年龄过大或过小无法进入其他相对正规一些的工厂。电镀房里上班的是一群男工，每天打着赤膊大汗淋漓，大风扇吱吱转着，吹的风也是闷热的。整个工厂弥漫着塑料和油漆的味道。一楼还有一间食堂，中午工人端着水煮白菜蹲在那里就餐。办公室人员和车间干部跟老板在一间小屋开了一个小灶。十余人围着一桌鸡鸭鱼肉，每餐油水旺亮。每次在老板旁边享受小灶，我们本分地夹菜，低头小声咀嚼。与食堂里的工人相比，我们就像美国十九世纪白人庄园里的黑人管家。

员工宿舍在工厂后面的一栋民房里，约有八层楼，工人宿舍里摆了五六张铁架床。铁架床分上中下三层，每一层都无法直腰，爬上去摇摇晃晃，仿佛挂在树梢被风摇摆。上铺快顶到天花板了。冯姐走的时候，叫我从集体宿舍搬进了她的单间。她把行李拾掇清楚，还带了一台十四英寸的彩电，这个彩电曾陪伴她度过了无数个孤独的夜晚。那单间是在一个女生宿舍的套间内。要进单间，必须要穿过女生宿舍。我一个大男人觉得不太方便，想放弃这个待遇。冯姐把钥匙掼在我手里：没事，住进去。

我做事笨，也放不开手脚，远不如冯姐老辣干练，应付得相形见绌。小老板又招来了一个湖北姑娘，分担我一部分跟单任务。一个人的事变成了两个人的事。小老板对此不太满意。冯姐离开怡扬之后，我意识到自己也干不了多久了。湖北姑娘已经成了家，老公在附近工厂上班。她也是个老实人，跟我一样能力平平。当然毕竟她是女性，小老板更钟意她。写字楼里除了我和她，还有一个人事姑娘，加上总管，一共四人。这是办公室的全部编制。人事姑娘瓜子脸蛋，身材苗条，每天穿着好看的透纱裙子，坐在另一面办公桌上沉默少言。她的工作就是算算考勤，大多数时间是负责撒娇和发呆。冯姐不以为然地告诉我，她是小老板的小蜜。

每天下班回来，把门一关，睡在单间里依然有一种强烈的不安定感。从窗户望见电镀厂和上面的天空。我强烈地感觉到这里也非久留之地。单间里有三张铁床，只有我一人。深夜无人对谈，我就看冯姐留下来的《知音》《女友》。旁边有一家录像厅。每次路过都看到外面摆满了香艳的画面和血淋淋的手写海报。有一次劳动局到厂里来稽查未成年工和童工的情况。老板连忙把他们全部打发到这个录像厅里度过了一个美妙下午。

又一个月，小老板打算把我调去做仓管。仓库里只有一人打理，既管原料也管成品，主要是搬货，除了乱，没有什么发展前途。我提出走人。短暂的写字楼经历就这样结束了。

作者：何立军，诗人，作家，有诗文在报刊杂志发表，现供职于深圳某企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