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Photo by Pixabay
本文为新闻专业期刊《新闻与写作》专栏文章,2021年第6期
文 | 叶伟民
时隔多年,我还记得那个和编辑讨论一场中学生历史征文比赛的夜晚。我们并非关心文学或忧心教育,而是琢磨:它到底是不是一个好选题?
可能有人要掩面摇头了,浅水一摊,费这劲干嘛?这种想法不在少数,从一些消息稿的标题就能看出来,大概如《中学生写史升温,忆苦思甜创未来》此类,套路生硬,堆砌口号,散发着懒惰和僵化的气息。
我们为之可惜,觉得里面应该有更多东西。纵使我们尚不清楚那是什么,但一些不安分的念头已泛起。我决定联系主办方,随即收到近千篇作品。
作者都是中学生,大多是90后甚至95后。时值2011年,即使最小的90后,也开始上初中了。这仅仅是一代人的年轮吗?还是一个新社会学概念的亮相?他们与历史相遇,又是怎样一番波诡云谲……
读着少年的家史,推演着背后的时代映照,一个选题的研判之旅就开始了。
写作的任务之一,是从纷繁浩瀚的表象里提炼人生的真相。就如穿越大洋、徒步沙漠,乍看每个方向都行,但如果把前路交给运气,等着你的可能是巨浪和沙尘暴。老舵手和骆驼客不会这样做,无论他们观天、看地、测月,都是在提前避险,降低试错成本,祈求一路坦途。
我在2020年第3期专栏文章《写作总是碎碎念和流水账?三步选题法可破》中,分享过好选题的三个标准——故事、问题、意义,即“三个同心圆理论”。本期将通过一次实例,围绕《拆开一座纸枷锁 | 写历史,九零后有话说》一文,展现其背后的选题研判过程。
图:好选题的三个标准
故事够精彩吗?好奇心会为你指路
选题大小,有些显而易见,如大事件、灾难、极端气候、大案、战争等,大开大合,但毕竟是小概率事件,就如露在地表的金矿,虽俯首可拾,却不常有。大多故事如璞玉,内里价值连城,外看却如粗石,识别它们不能仅靠运气。
当时摆在我跟前的“中学生写史”就是此类选题,看似寻常,细思辽阔,就像一扇暗门,摸着了,里面可是大草原。也正因为其隐蔽,大量案头工作是少不了的,就像上世纪的淘金客,翻遍河床,才可能摸着那丁点让人疯狂的东西。
在看完近千篇参赛作品后,我注意到一个高二学生的自述,他叫雷宗兴,做了这么一件事——
他和外婆感情很好,无话不说,唯独每每问及祖上,老人总是言辞闪烁,自叹“出身不好”。这个90后很困惑,又去问太公(外婆的叔叔),结果对方一字不吐,还叫他“别乱问”。
老一辈到底藏着什么秘密?雷宗兴更好奇了。他先在家族内调查,得知祖上曾出过一个“汉奸”——外婆的爷爷郭葆琳。民国时当过大官,却成了此后几代人的“黑历史”。如今时隔半个多世纪,早已无人提及,但老一辈仍抬不起头。
雷宗兴决意弄清真相。他通过网络搜索、查史料、文献、论文库、旧档案和二手书,得出结论:郭家高祖郭葆琳是近代科学功臣,不是反动派。
雷宗兴把这些不解和努力,写成《被找回的家族记忆》,从少年之眼记录了一次寻根之旅。很多地方语焉不详,情节也不甚完整,我却看出了好故事的轮廓,因为好奇心会为我指路——
1、郭葆琳是怎样从大学者变成“反动派”的,半个多世纪来,其家族经历了什么……
2、孩子的困惑无畏,祖辈的沉默惊惶,都有过哪些较量,谁胜谁负……
3、当新技术遇上思想枷锁,孩子如何突破一层层障碍,打开历史的黑匣子……
4、孩子揭开真相后,家族接受吗?老人又有何变化……
疑问如豆子在我脑中乱蹦。这些让人欲罢不能的“信息坑”,正是好情节的召唤。而只有情节精彩,故事才可能冲突丰富、跌宕起伏、逻辑自洽、细节饱满。
相反,如果你自觉一眼望穿、乏味无趣,排除个人喜恶等因素,这样的选题可能要出局了。
图:好奇心会为你指路。Photo by Ethan Sees
问题够重大吗?超越个案,抵达共性
闯过情节关,选题就击穿第一层标准了。别高兴太早,明星绯闻、猎奇野史、小道消息也很精彩,但它们值得写吗?浅薄之事,消遣尚可,纸墨难登。
真正的好故事,是能对抗时间的。因此对其筛选要更严苛。“问题”是第二只拦路虎,即故事背后是否有公共价值?它是否足够重大?是否与多数人相关?是否影响我们的社会与生活?例如,道德危机、公共治理、食品安全、城乡二元、贫困差距等,都是当下高频关注的问题。
“中学生写史”一事,在了解完基本事实后,我开始预采访,与主办方、老师、历史教育者、社会学者、调研机构等电话交流,目的是找到个案背后的“大问题”。预采访中,我至少意识到以下几点——
1、新世纪以来,公民写史已成为全球浪潮。
2、中国历史教育保守滞后,年轻一代面临历史认知危机。
3、90后是互联网原住民,已有部分人对课本外的历史产生兴趣并自觉探索。
我还获得更多细节:雷宗兴的姥姥郭庆萍,其爷爷郭葆琳是大学者和政要,父亲郭宪聪求学青岛时,与江青是同学兼好友。母亲马玉芬曾是演员,和上官云珠、胡蝶等名流交情颇深。1948年,马从父命撤退台湾,自此再无音讯……
雷宗兴像进入一座迷宫,既兴奋又艰难,为此研究了数个昼夜。还有一个插曲,另一个90后中学生“苇子”,自费去重庆红卫兵墓园做田野调查。起因只是老师上课,“文革”部分只讲了十分钟,说考试不作要求。她疑问横生:为什么当时的人会穿那么奇怪的衣服,跳那么奇怪的舞步……实地调查后,她写成报告,发在个人博客上。
这是没有历史包袱的一代,他们比父辈更抽离、更客观乃至更勇敢正视往事,他们也是时代进步的新起点和新浪潮。选题挖掘至此,已超越个案,抵达共性,最终对现实有所批判,有所关怀。
图:好故事能对抗时间。Photo by Mike
意义够深远吗?世界与人生的根问题
闯过“故事”和“问题”两关,选题就基本成立了。不过,要打通关,还有个大boss在等候,那就是“意义”,即探寻在故事和问题之外,作品是否还能传递些普适的道理,甚至更具哲学色彩的思辨。它们事关世界与人生的“根问题”,值得永世探索,比如人性、善恶、平等、伦理、极权、人类命运等。
至于雷宗兴,他最终破解了家族历史谜团。事实上,郭葆琳早已得到公正的历史评价,他的著作仍在流传,一些科学机构和高校,也尊其为中国农业科学的先行者。只是家中老人从不知晓,年复一年活在纸枷锁之中。
预采访后期,一个细节敲开了最后一扇窗。雷宗兴问姥姥:“你当时就住洋楼坐汽车,要是拼爹的话,我还比不上您呢?您怎么老说出身不好呢?”
这个小冲突太棒了,微言大义,把历史推至历史观。这不就是“一切真历史都是当代史”的克罗奇命题的具体写照吗?这意味着,选题已从现实层面上升至哲学层面——“意义”立起来了!
就是它了!至此,选题不仅预判成立,还得到以下采写方向——
故事:一群90后追寻、揭开家族历史真相;
问题:中国历史教育保守滞后,年轻一代面临历史认知危机;
意义:我们该如何对待历史,推动史观进步。
带着它们,我就可以出发了。当然,而后的采访会不断印证或修正这个模型,但无论变数几何,我始终知道要去哪。就像深谋远虑的水手,任凭风起浪涌,只要头顶有星空,心中有罗盘,就不惧迷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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