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教父”——土皇帝禹作敏的江湖路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东北出过些响当当的人物，最出名的一位要数号称“天下第一庄庄主”的禹作敏。

　　禹作敏虽是农民出身，却满怀鹏城之志，凭借敏锐的商业嗅觉和敢为人先的魄力，短短几年间就将穷到无人问津的千人小镇打造成了扼住中国钢铁加工产业咽喉、与华西村比肩的“首富村”，一度被视为创造奇迹的商业“教父”。

　　当数以亿万的财富，政协委员的光环，全国最佳农民企业家、全国改革先锋、全国劳模等荣耀排山倒海向禹作敏涌来时，这位豪占商政两界、荣宠至极的村书记被权势的大浪冲得意乱神迷，开始沉浸于只手遮天的“土皇帝”美梦，最终踏上了私自刑罚的黑路。

　　然而为所欲为、“霸”字当头的土皇帝怎么能在这个时代里万古千秋呢！被权欲吞噬的禹作敏和他创造的那片恢弘的江湖在短短一两个春秋过后便摔下了荣耀榜，爬上了耻辱柱，悲戚而逝。

　　这场惊天的“眼见他高楼起，眼见他楼塌了”的大戏背后，是狂傲的禹作敏认错了角色，误将“曹操”演成了“董卓”。

　　敢为人先的商业教父

　　禹作敏生于上世纪三十年代，成长于战乱时期，早年为了生活曾出门赶大车，走遍山南海北。在这段经历不仅拓宽了禹作敏的见识，也壮了他的胆，使得本就敢想敢为的青年有了超越寻常人的格局和魄力。

　　1958年推行人民公社制后，禹作敏跟着生产队做工。穷苦的大邱庄让村民们感到绝望，为了脱贫，大家提议谁能带大家过好日子就选谁做支书。禹作敏灵机一动，站了出来。

　　他大胆承诺，三年帮村里脱贫，做不到就自己退下去。敢做这样的承诺，是因为他早已发现了社会上暗藏的巨大商机——农耕生产只够温饱，建厂生产才是发家致富之道。

　　他就任后红红火火干了起来，四处集资在大邱庄建起了工厂，联络村民从外面买来二手轧钢机械，成立了大邱庄冷轧带钢厂。很快钢材便轰隆隆被运出村，大邱庄借此赚到了第一笔钱，也尝到了工业改革带来的甜头。

　　随后，禹作敏乘着改革开放的东风大肆推进商业版图，在短短两三年间又建起了高频制管厂、电器厂、印刷厂，整个村镇围绕四个产业开枝散叶，发展出诸多分厂，形成规模最大的民营工业区，占住了全国钢材中心的位置。

　　这引起了中央政府的高度关注，亲派记者到大邱庄做调研。禹作敏打造的散户民营模式完全符合当时的国情，中央得出这个结论后将大邱庄树立为全国发展先锋，给予政策鼓励和扶持。

　　政府的扶持无疑给企业镀了金，大邱庄从此成了拿到“御赐匾额”的“正牌大店”，发展之势愈加迅猛。

　　在那个普通工人月薪只有几十块的时代，上亿的资金如大雪一般飞进大邱庄。如何将这个短时间暴富、小厂林立的小村子管理好，如何维持红火的商业运行成了一个难题。

　　在这方面禹作敏很有先见，他注重选贤任能，招揽人才出手阔绰，高薪、住房统统配给到位，放话“让天下人才为大邱庄所用”，颇有几分曹操“周公吐付，天下归心”的豪气。

　　禹作敏说“早抓住机遇早富，晚抓晚富，不抓不富”，显然，他兑现了自荐村书记时的诺言，为大邱庄，也为自己抓住了机遇。

　　《教父》中说“花半秒钟看透事物本质的人，和花一辈子看不透事物本质的人，注定是截然不同的命运”，禹作敏显然是前者，他依靠过人的商业才能，乘着时代的东风创造了一个几亿人为之侧目的商业帝国，打下一片傲视四海的江湖，坐上了“天下第一庄庄主”之位。

　　从这一点看，他是成功的，无愧于“教父”的称号。

　　贫困村的救世主

　　大邱庄本是个穷地方，比人们能想象的更穷，全村大部分都是“邱”姓的穷亲戚，零零散散的土坯房、坑洼的泥路，连简单的家具都是奢侈品。

　　因为土质差，大邱庄农业亩产只有百斤上下，整个生产队的年收入还不到六万，有的农民干一天只挣两个公分，吃饱饭都是问题。穷困的大邱庄漫长的历史中只有一点被人悉知之处——那句“宁吃三年糠，不嫁大邱庄”的传言。

　　禹作敏自荐村支书后承诺改变村里面貌，第一件事就是动员大家出资建厂。最终大队吐血出资5万，村民筹资1万，还向隔壁公社借了2万，靠着这炸锅卖铁凑来的8万块钱，大邱庄盖起了厂房，轰轰烈烈开启了转型之路。

　　短短几年后，大邱庄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脸朝黄土背朝天挣两个公分的农民不见了，开上小工厂、当上小老板的人越来越多，你看我我看你的穷亲戚变成了你有产品我有产品的生意伙伴。

　　1987年，禹作敏将规模庞杂的冷轧带钢、高频制管、电器、印刷四大产业归类注册为尧舜、津美、完全、津海四个集团公司，五年后还规划了产值百亿的工业园区。

　　当时，这个仅5000人的村子已发展出两百余家公司，吸纳了五倍于当地人口的外来打工者，整村的产值在十年间分别翻了800多倍，高达数十亿元。

　　大邱庄不仅脱贫了，还成了巨富村，人均收入3000美元，十倍于全国水平线。

　　如果说政府倾力打造的华西村是含着金汤匙崛起的贵胄，那么凭一己之力逆天改命的大邱庄无疑是咸鱼翻身的励志草根。

　　这要归功于谁，大邱庄的村民比谁都清楚，他们感激那一天禹作敏站了出来，感谢他带着他们开疆扩土，一路打下繁华的工业天地，感谢他将大邱庄经营得有声有色、光耀无双。这时，禹作敏是大邱庄的“领兵元帅”，被所有人视为主心骨，有着说一不二的权威。

　　独霸一方、皇亲国戚的土皇帝

　　大邱庄村民大都同属一个庞大的族系，一起做生意发财是一条必然之路。禹作敏作为村子的支书和公司的最高领导，有权力安排各种岗位，深埋于骨子里的集权思想让他没能躲过用人唯亲的弊病。

　　禹作敏将自己的儿子、堂兄弟、亲信党羽都安置在公司的重要职位上，以保证整个集团始终在他的掌控之下，阔绰给经理们开出70万薪资，公司里所有人都对他唯命是从。

　　禹作敏对外以清廉形象示人，但实际上对于集团的数十亿资产并没有公私分明的观念。禹作尧曾公开表示，当初建厂的钱都还掉了，集团的钱是公有还是私有说不清楚。

　　这番话代表着禹作敏等一众高层的普遍心态，也是他们必然走向毁灭的起点。

　　对外，大邱庄像披坚执锐的猛士，在禹作敏的指挥下一路高歌猛进，横行四方。国家和政府的各种嘉奖，春晚、重要宴会的邀约都纷至沓来，急来的财富、功名、荣誉让禹作敏坐上了云霄飞车，渐渐有了飘飘然的权威感，催化着自负和傲慢不断蔓延生长，在渐渐失控的路上狂奔。

　　禹作敏别墅

　　1990年，家财万贯、无人敢惹的禹作敏给自己建了一座二层豪华小楼，琉璃做瓦，雕九龙壁，十几辆进口奔驰进进出出，8名保镖随行，排场之大，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中央干部巡视。

　　人们称他的别墅为“中南海”，媒体称他为“土皇帝”，他竟还傲慢称“土”字可以去掉。

　　“利益熏心”不是个形容词，而是人被欲望吞噬的真实写照，当足够多的钱财和足够大的权利放在人面前时，心里的魔鬼便按捺不住了，贪念耀武扬威地吞噬理智，膨胀的自负挤死道德。

　　禹作敏是个敏锐的商人，但不是个真正的思想家和智者，在没有外界约束时，他也选择了放弃自我约束，任由欲望吞噬灵魂。

　　九龙壁像一面妖镜，让斗志昂扬的励志青年变成了跋扈酷烈的暴君，让谨慎的“曹操”变成了傲慢的“董卓”。

　　迷失于权力的黑道魔王

　　别人是否将他当“土皇帝”不重要，重要的是禹作敏将自己当做了“皇帝”。90年后，声名在外的禹作敏被权力冲昏了头脑，真的开始了帝王式独裁。

　　窝藏罪犯、非法拘禁、带着整村村民暴力抗警……一系列逆天行径撕开了禹作敏那件金光熠熠的披风，漏出膨胀、黑暗、腐烂的内里来。

　　1990年，禹作敏的堂侄女被人欺负，他与堂弟先后安排人暴打事主，最终将人迫害在街上。七名施暴者被捕后，禹作敏感觉警方侵犯自己权威，公然组织抗议游行，还监禁、囚困逝者家属数年。这种暴行的胜利成了禹作敏权威的校准器，之后每次权威受挫时他都要拿出来用用。

　　1992年，一批北京干部学校的学员到大邱庄调研，与店里的人发生口角，被禹作敏私自关押拷问，二十几人全部被打，还有5人住院，引起很大轰动。此时的禹作敏，无疑已经将暴力当成家常便饭。

　　几天后，大邱庄大华农业集团的经理李凤政去世，禹作敏企图吞下大华，不仅将其业务拆分，还带着亲信私设公堂，对大华公司副总和员工大用私刑，将他们关押了上月之久。

　　为了鼓励暴行，禹作敏甚至给行刑者发钱奖励。在这种越发激进、黑暗的氛围下，一名叫危福合的员工被殴打七个小时后遇害。这件事后禹作敏的一系列“骚操作”将他自己送上了死路。

　　禹作敏让员工随便编了个谎，称有不明人物入室暴打危福合，然后若无其事亲自报警了。被法医揭穿谎言后，禹作敏安排施暴者逃跑，并在几天后就将潜逃者接回了村。

　　随后公安以捉拿通缉犯为名进村搜捕，禹作敏竟然公然抗法，玩儿起了占山为王的把戏——停了工厂和学校，阻碍警方进村办案，围攻机关领导，鼓动村民巡逻警戒，并且炮制假新闻，买通警方内部消息，再次送通缉犯潜逃。

　　禹作敏的一系列操作激怒了政府，警方出动大量警力抓住了在逃犯和内奸，一系列浮出水面的证据都指向幕后黑手——禹作敏。

　　1993年4月21日，禹作敏被抓，“土皇帝”终于被打倒，“庄主”下了庄，一片江湖死去。同年8月，禹作敏进去二十年。1999年10月，禹作敏逝于天和医院，相传是吞药自尽，想来是不可一世的魔王无法忍受为自己所作所为救赎的二十年牢狱生活。

　　葬礼办得很隆重，但身后荣哀抹不去他所犯下的罪恶，村民对他的感激和认可只能留在静好那些岁月里了。而“禹作敏”三个字，已然成了历史之鉴，被后世来者小心翼翼照了又照，

　　禹作敏曾忏悔说：“我脑子膨胀了，忘了法律，忘了精神文明，被抓时我还是糊涂的，没意识到自己犯罪，而我犯罪，牵连大邱庄一批人都跟着犯了罪。”

　　彻底溃败的一刻他才对于自己的小农思想和膨胀有了一点认知，但这番忏悔和反思显然来得太迟了，换不回一条条逝去的生命和随他走上歪路的人生。

　　钱钟书说“二十岁不狂是没志气，三十岁尤狂是没脑子”，禹作敏的半生成功、半生失败都由“狂”来，但他显然不知道“狂”的节点该在哪里。

　　众多与他一样底层出身的人都面临着同样的人生关卡——得意时不知自省失误，失意时却怀念自己的辉煌。弱小和无知不是生存的障碍，傲慢才是。忘记这句话的人，终将死于自己的傲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