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年·我与《解放军文艺》 | 程步涛：编辑部往事（三则）

这是《解放军文艺》创刊七十周年专号散文中的一篇，作者在文中回忆了自己在解放军文艺编辑部工作时所参与的几次工作，饱满的细节描述和生动的语言表达，体现了编辑部团结活泼的氛围与严谨负责的工作态度——

■ 程步涛

求得墨宝添春色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解放军文艺》每有认为重要的作品，总是请领导或书法家为之题写标题。

那时候因为没有什么具体规定，社里也从不过问，只要编辑部能找来，乐观其成。又因为没有复印机，不管是领导同志还是书法家题写的标题，取回来便交给美术编辑，由他们到工厂照相制版，然后按版面要求比例制成铅版，和铅字排成的版样拼在一起。再看时，就成了打印的清样了。那会儿，人心眼儿实，不管是谁的题字，从未想过当作墨宝或作为资料什么的留存下来。照相制版后，题字退回编辑部，便和这一期的其他原稿一起装在信袋里，即便是著名作家和领导同志的手稿也是如此。积累多了,就装进麻袋放到库房里，过个三年两载，就送到造纸厂化纸浆。如今，文化市场上常有那个时期著名作家的手稿和领导同志的题字出卖，必是有心人从中抽出来的。

先说书法家吧。

那时，书法家远不是现在的待遇，一提笔，开口便是一平尺数千元数万元。题写标题,刊物会给点稿费，但一条也就是十元八元，一次写三五个标题，也就是三五十元。李铎当时便是著名书法家了，他是经常为《解放军文艺》题写作品标题的书法家之一，而且从不提稿费标准高低。

李铎曾为《新闻联播》题名

说实在的，那时我对书法界并不熟悉，自然不知道李铎在书法界的影响。有一年，《解放军文艺》为纪念八一建军节，要发一组朱德同志的诗词。社长王传洪告诉我，军事博物馆的李铎和朱德女儿朱敏正在编选朱德诗词选，该书由赵朴初先生勘校，要我去找李铎，从他那里选一些，刊物八月号发。于是，我就去找李铎，李铎选了十首，要我再送赵朴初先生看一下。赵朴初先生在北京医院住院，我便拿着那些诗稿去了北京医院。赵朴初先生说,你先放在这里,我看完后,叫秘书与你联系。赵朴初先生的秘书姓范，待人极平易。两天后，范秘书打来电话，说赵朴初先生看过了，个别处做了一点勘正，叫我去六部口绒线胡同赵朴初先生的宅邸取。

因为这事和李铎打过交道，一次，编辑部领导便要我去请李铎题写标题。我说，人家可是书法家，会答应吗？领导想了想，说，你和王侠同志一起去，王侠与他熟,在解放军俱乐部工作时便认识。

有了第一次，之后，刊物一有标题想请李铎写，我连电话也不打，拿着张字条就过去了。

李铎

李铎接过字条，将那些标题端详一会儿，就会在几案上铺开宣纸，然后提笔蘸墨，一一写来。那时候，只是觉得他的字好看，却从不曾当面赞美过。又有一次要去请李铎同志写标题，是和郭米克一起去的，散文诗歌组诸同志说，替我们求他一幅字吧。我一口便答应下来。那天，李铎写完标题，我和郭米克便把几个同志的名字和请他写的字递给他。李铎笑说，你给我揽了这么多事！随后又铺开了纸，按大家的要求一一写就。

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李铎已经是中国书法家协会副主席，北京的许多地标性建筑的名字都是由他题写的。虽在总政系统开会时能见面，每次也都寒暄一番,却再未请他题写过什么。

进入公元两千年后，一日，《军营文化天地》的主编许向群同志从军博回来，说李铎同志为我写了一幅字，是他自己写的诗，诗曰：“落笔如锥铁画沙，崩云坠石走龙蛇。闲来也学先人法，半似鲲鸡半似鸦。”这是一幅四尺的条幅，字遒劲古拙，真的如锥铁画沙崩云坠石一般。我把那幅字铺在地上，叫了几个同志过来一起欣赏，着实地沉醉了好一会儿。时李铎年过七旬，书法造诣已炉火纯青。李铎是二〇二〇年九月去世的，享年九十岁，疫情期间限制聚集，我也未能前去送他最后一程。

《解放军文艺》（1985年第4期）

找领导人题写标题，是在请书法家之后，大概见书法家不拒，胆量也大了起来。一九八五年为纪念抗战胜利四十周年，《解放军文艺》组织发表十七位健在将帅的诗词。一日去李志民上将处，见老将军正在欣赏同为中顾委委员的舒同为他书写的中堂。便说，请舒同同志为我们刊物栏目写一个标题吧。老将军问，写什么？我说，写“纪念抗日战争胜利四十周年”。没几天，李志民上将的秘书打来电话，说，舒同的字写好了，你过来取吧。徐向前元帅也曾数次为作品题写过题名，他的字是守规守矩的楷书，端庄有力，十分中看。每次请徐帅题写，都是先用电话把标题告诉秘书，徐帅写好了，秘书便通知我们去取。记得为报告文学《两百个将军同一个故乡》题写题名时，徐帅写了两条，一横一竖，让我们挑选。徐帅住在后海边上的柳荫街，过地安门西大街向北,斜穿几条胡同就是。那条街路边垂柳成行，柳丝在细风中摇曳，别有一番韵味。徐帅去世后，每次过什刹海，我都会特意穿过柳荫街，从后海南沿走，并非是故意回忆什么或者寻找什么，只是从小街穿行而已。进柳荫街前，必走恭王府，恭王府开放后，游人渐多，热闹是热闹了，但却没有了王府门前的庄重，连带着柳荫街也喧闹起来，要走上好一段路后，小街才能渐渐平静下来。

徐向前元帅为《解放军文艺》（1985年第4期）题写的篇名

请领导人题写书名，最高规格是请邓小平同志了。一九八六年社里在全军范围组织编辑了一套“当代军人风貌”丛书，写了一封恳请邓小平同志为丛书题写书名的信。我至今不明白社长凌行正何以让我与刘松林大姐同去王瑞林同志家里递交那封信。记得是一天上午，我随刘松林大姐去王瑞林同志家。路上，刘松林大姐说，她恢复工作就是给邓小平同志写信，请王瑞林同志转的。到了王瑞林家里，刘松林和王瑞林同志说话，我一句也没听进，盯着壁上一幅毛泽东同志手书的《浪淘沙·北戴河》看不够，还傻傻地问，是毛主席的真迹吗？王瑞林同志笑笑。离开时，我把社里的信递给了王瑞林同志，并没有再说什么。几天后，邓小平同志题写的丛书名《当代军人风貌》，便由中办寄到了社里。

由邓小平同志题写的《当代军人风貌》系列丛书名

现在，刊物设计版面都是用电脑，需要什么字体，在字库里一搜就齐活，方便是方便，却没有了个性，自然也就寻不到羊毫蘸墨书于宣纸之上的感觉，即便是用名人字体拼出，也韵味全无。

一日，在紫竹院散步，见一老者用海绵削成的笔蘸着湖水，在铺地的水泥方砖上写字，那字写得潇洒奔放，引得游人纷纷过来观看。心想，当年，要是再请几个平民书法家写些标题就好了。

又是枫叶红遍时

一日，与几个朋友去香山。正是枫叶将红未红时节，行至一处，一位老兄问我，记得这处否？我看了看，说，二十多年前，《解放军文艺》召开全军诗歌创作研讨会，在这里与张永枚、柯原、韩笑、纪鹏、喻晓、周涛、李松涛、晓桦等同志合过影。那老兄又问：可记得柯原同志和你说的话？我说记得，柯原说，步涛，不要让这第一次研讨会变成最后一次，全军的诗人聚会不容易。这位老兄显然要让我喘不过气来，不容我再说，又逼了上来：二十多年了啊，你可是从编辑当到编辑部主任、当到社长，就没想过再开一次？我哑然。心里却说，时变世变，今天的文学状况乃至人的心境，和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全然不一样了啊！再细想，无论如何，那次会议对军队诗歌创作的作用，怎么说也不为过的。只是这一眨眼的工夫，遍山的枫叶黄栌竟然已经染红了二十多个秋天。

香山枫叶将红未红时节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是共和国历史正涌动滔天巨澜的时刻。作为社会变革的晴雨表，文学也表现出空前的繁荣与活跃，各个门类都硕果累累，军事文学创作被称为新中国成立以来第二次收获期。部队的诗歌创作也不例外，与其他体裁同步，也进入一个新的高潮。为了展示队伍，促进创作，《解放军文艺》自一九八一年下半年起，开辟了“战友诗苑”一栏，到一九八三年上半年，两年的时间里，发表了一百零二位作者的组诗。其中新作者占五分之三。无论是创作水准，还是作品中透出的唯诗歌创作所独有的社会责任感与使命感，都让我们这些当编辑的颇为自豪。那几年，中国作家协会举办的年度评奖，小说、报告文学、诗歌三大项，军事题材与军队作者年年榜上有名。更让人欣喜的是，一批年轻作者不仅逐渐成为部队诗歌创作的中坚力量，也成为我国诗坛上的佼佼者。

一九八三年国庆刚过，召开全军诗歌创作座谈会的通知发到各大单位文化部门，新中国成立以来活跃在我国诗坛的四十余名部队老中青诗人聚集北京西山。

北京西山

那时的解放军文艺出版社，能够接站送站的车辆是一辆方屁股的北京吉普。报到的那天，这辆车便成为诗歌座谈会的专用车辆。外地来北京的列车，到站时间多在夜间，而且经常晚点。我和《昆仑》编辑部的李晓桦同志裹着大衣蜷缩在车里，过一会儿就去站口看看列车还有多久才能到站。若两个车次相近，就让先到的同志坐在车里歇一会儿，等后一趟车上的同志到了，再一起去西山。

座谈会召开的那天，总政文化部的领导刘白羽、李瑛，享誉我国诗坛的老诗人臧克家、朱子奇、贺敬之、魏巍、张志民、杨子敏、蓝曼等同志都到会和大家见面并一起合影。

会议整整开了三天，就当前军旅诗歌创作的状况、成绩、问题、发展、走向，做了十分具体的估计与分析。

沈阳军区的柳澐同志那时还是一名战士，后来转业成为《鸭绿江》杂志的主编。记得会议讨论时，柳澐说了一句“我们是站在前人肩膀上的，应该比前人更高”。这话并没有什么不合适，没想到我的老领导纪鹏同志大为不满，把我拉到一旁很严厉地说，年轻人要谦虚，你们应该比前人更高，但是，你们站在前人肩上了吗？我知道老领导的这番话因何而发，八十年代初，朦胧诗已经十分活跃，对军队的诗歌创作产生了不小的影响，那几天，年轻一些的部队诗人中心话题便是如何使诗歌走向心灵。作为《解放军文艺》诗歌散文组组长的纪鹏同志，并不完全同意这一话题。他担任《解放军文艺》诗歌散文编辑组组长多年，始终把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办社的“两为方针”即“为社会主义服务、为提高部队战斗力服务”作为创作宗旨。他要我找柳澐谈谈，说诗歌创作也有个方向问题。

一代人与一代人之间总会有些差异。纪鹏同志不过是表达自己的观点而已。纪鹏同志的创作一直十分刻苦，成绩颇丰，对我们这些年轻编辑也是十分关心。他离休后，有一段时期专写俳句和散文诗，而且出版了好几个集子，病逝已经十多年了。

北京西山上的小路

那三天，晚饭后沿山路散步是最轻松的事，当然会三三两两，前后差不了几步。年轻人爱热闹，推推搡搡，起外号相互打趣。周涛从西北来，便称他“野狼”。贺东久有些“滑”，便叫他“狐狸”。陈云其来自海军舰艇，大家叫他“海豹”。南京军区的牛广进站立时，两手爱端在胸前，于是大家便叫他“袋鼠”，等等。女诗人只来了两人，一个是武汉军区的虞文琴，一个是成都军区的尚方。虞文琴在百万大裁军时转业到了中国音协办的《歌曲》编辑部，后来成为这家刊物的主编。成都军区原来定的是杨星火同志，因为身体原因，改由尚方参加。尚方是北京人，会后接着休探亲假，其间，《解放军生活》筹备创刊，需要人手，尚方在大学是学中文的，一推荐，成了这个刊物的创办者之一。后来，她成为这家刊物的副主编。

需要多说几句的是杨星火杨大姐，解放前夕，她在南京的金陵大学读书，南京一解放，她便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后来，作为进藏部队的一员到了西藏。她以西藏为创作背景，写了许多好诗、好歌词，她还收养了几个藏族的孤儿并把他们抚养成人。杨大姐始终保持着标准的军人姿态，每次来京到编辑部，都是先敲门，接着喊“报告”，等里面应答了，再推门进入。快六十岁的人了，军用挎包左肩右斜地背着，人造革的外腰带规规矩矩地扎在腰间，最具特色的是，她总穿着一双带襻带儿的方口黑色布鞋，一身老战士的行头。

而韩笑、张永枚、柯原、郭光豹等广州军区的一拨老诗人则成为老同志的核心，蓝曼、元辉、周鹤、顾工、纪鹏、廖代谦、津江等，每到散步时便加入他们的队伍。于是，西山那条山路，就这样错错落落地走着部队的诗人们，成为那年秋天西山的一道风景。

那次会议对部队诗歌创作的促进是明显的，第二年，解放军文艺出版社的“战友诗丛”丛书出版，两年间，出版了二十多部，那个时期创作活跃的部队年轻诗人，几乎都纳入其内。老诗人的诗集也在那几年陆续在社里出版，这与社里对诗歌创作的重视与扶持是分不开的。

“战友诗丛”丛书中的部分书籍

三天后，座谈会结束，和报到时一样，我和李晓桦同志将与会者一一送到机场和车站，回到西山已近傍晚。招待所的院子外，通往香山的那条小路上，没有了前几日的热闹，没有了那三三两两散步的身影，一时间，我和李晓桦呆呆地站在院子里，心里变得空空落落，直到刘占英同志叫我们吃饭。

提到了刘占英，必须要多说两句。那时，社里经费不宽裕，空军的文化部部长周鹤同志让空军在西山的一个招待所承办了这次座谈会，还安排空军创作室的刘占英同志协办会务。如今，周鹤已去世数年，占英同志转业去了华侨出版社，现在也退休多年了。

二〇〇二年初，我在广州见到了军区创作室的部分老同志，见面后，自然十分高兴，寒暄了好一阵子。当年参加座谈会的老诗人，韩笑已经去世，张永枚回湖南老家了，只来了柯原同志，我问郭光豹同志的情况，说他能拄着拐杖在家里活动。那年，柯原已年过七旬，在朝鲜战场写《一把炒面一把雪》时，刚刚三十岁。

多年不见，自然要一起吃顿饭。那顿饭吃得时间很长，柯原同志没有再提诗歌座谈会的事情，广州军区创作室的崔洪昌主任知道柯原同志在西山诗歌座谈会上给我说过的话。他低声给我说，柯原忘了。我说，不会忘，是怕我尴尬。

人这一辈子，许多事都是这样，拖着拖着就放下了，而被放下的事，许多便成为终生的遗憾。

从广州回来后的那年初冬，我去了一趟香山，是走八大处的东麓，为了能在那条小路上找回一些当年的记忆。不料那小路已经扩成了沥青铺成的大路，公交车和私家车络绎不绝地往返着，真的是时过境迁了。不过,红叶还是像当年一样,潇潇洒洒地染红了一面又一面的山坡，虽然此红叶已非彼红叶。

一片剑气冲牛斗

上班后刚在办公室坐下来，王传洪社长来电话叫我上他办公室一趟。到了社长办公室，见我们散文诗歌编辑组的纪鹏组长和分管副社长吴之南都在。任务简单又不简单：今年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暨我国抗日战争胜利四十周年和建军五十八周年，组织一组将帅诗词在《解放军文艺》上发表，如何联系自己去想办法。传洪社长翻了翻桌上的台历，说，八月号发表，不到两个月了，怎么样？

那是一九八五年六月初。

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我略微整理了一下思路，便叫来刘立云，一起拉出了一个十七人的名单。这份名单有：徐向前、聂荣臻元帅（我们也提出请叶剑英元帅写，传洪社长说，叶帅病重，不要打扰他了）；在京的一名大将，十名上将，三名中将。京外的上将只约请了南京军区的许世友司令员，因为熟悉在他身边工作的同志。在京的将军是：肖劲光、杨得志、张爱萍、洪学智、萧克、杨成武、萧华、廖汉生、李聚奎、李志民、钟期光、刘志坚、莫文骅、张震。当时的想法是，十七名将帅能约来十名的诗稿就行。名单报送传洪社长后，当天就批复回来。下面便是如何与这么多将帅取得联系并得到他们的支持了。

现在想起来，与这么多将帅取得联系是最费周折的一步。问有关部门，人家不容解释便回绝了，理由很简单，不能随便提供领导同志的住址与电话。就在举目无门之际，遇到刚为杨得志同志执笔写完回忆录《横戈马上》的总政文化部文艺处的赵骜处长。对于我们这些年轻编辑来说，他是前一辈作家了。二十岁时，他便执笔为陈昌奉同志撰写了名震一时的回忆录《跟随毛主席长征》。听完我的讲述，他说，我先和杨总长的秘书李殿仁同志说说，看杨总长同意不同意撰写，若同意，你们再从李秘书那里打听别人的电话。真没想到，与众多将帅身边工作人员联系的门扉，就这样推开了。我与立云分别打电话，上门汇报。就是这一段时间，我们得以拜访了这些老将老帅，一览他们的风采，聆听了他们的诸多教诲。他们多住在这个古老都城里一些并不起眼的胡同小街里，那里有一座座深深浅浅的院落。或在院落里浓密的树荫下，或在简朴却宽敞的客厅里，我和立云一次又一次地听他们回忆当年艰难而惨烈的战事。

记忆最深的是杨成武同志讲述黄土岭之战和李志民同志唱《抗日军政大学校歌》。

我和立云在客厅里静静地坐着，等待杨成武同志。不一会儿，秘书轻声说，首长来了。我们俩连忙站起身，到楼梯前迎候。杨成武同志问了问我们的想法，坐下来，将那霜雪铺顶一样的头颅微微一仰，便说起黄土岭之战。将军是福建长汀人，浓重的乡音让人只能从他话音所传导的情绪揣度他叙说的事情。忽然，将军爽朗地笑了起来，而后，我们清楚地听到他说出“阿部规秀”四个字，并用右手做了一个射击的手势。我们明白了，将军是说阿部规秀被八路军击毙。而那场震碎敌胆的战斗，便是杨成武指挥的。将军不再说话，秘书说，首长说就写黄土岭之战。一个月后，杨成武同志着工作人员送来了诗稿。那是一首七律，诗名就叫《黄土岭之战》，诗曰：

云谷重关雾沉沉，六郎插箭雄风存。

巧布伏兵雁宿崖，全歼辻村侵略军。

再展奇谋黄土岭，阿部规秀化青鳞。

捷报飞若初冬雪，扶桑朝野俱断魂。

黄土岭之战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编辑雪汉青知道了我们在组织这样一组稿件，想请杨成武将军录制配音朗诵，将军爽快地答应了。在总政话剧团的录音棚里，播音员一番介绍后，杨成武将军朗诵了上面的那首《黄土岭之战》。那天，我一直坐在录制现场，我认为，将军一定在家里练习过，要不，何以朗诵得那么铿锵有力！抑扬顿挫又是那么恰如其分！依然是浓重的闽南方言，却被将军念出激昂雄壮的旋律来。

李志民同志唱《抗日军政大学校歌》是在我去他的住处取稿时。客厅里就我与将军二人。他要我看看诗稿，有什么意见他好再改。就在我看诗稿的时候，将军轻声哼起了这支令人荡气回肠的战歌。我不再看诗稿，但也没有抬头，我不愿意让将军感到我在听他唱歌，尽管，客厅里就悬挂着新中国成立十周年时，他在人民大会堂指挥将军大合唱时的照片。将军是轻轻哼唱的，准确地说，是轻轻哼着旋律。朦胧中，将军的诗笺上幻化出一片硝烟，硝烟渐渐散去，视野里出现一道缓慢流淌的河，出现宝塔山上那高高的塔影。

将军的诗名就是《忆“抗大”》：

五十年前熔炉火，垂暮更在相思中。

老红万点尽心血，新绿千重倾忠贞。

“越抗越大”无前例，灭寇灭蒋有奇功。

长征接力需精神，抗大传统照天明。

忆“抗大”

这么多年过去了，无论是在广播中还是电视里，每听到《抗日军政大学校歌》，眼前总是浮现出将军哼唱这首歌的情景，而且，韵味是那么独特。那是亲历者的体悟，不是从那个时代走过来的人，任怎样唱，也唱不出那种韵味。

所约诗稿全部提前汇集到编辑部。除了聂帅是打印签名稿外，其他诗稿都是亲笔书写并签名。徐帅的诗稿用的是土黄色的毛边纸，诗则是用毛笔誊写的。许世友将军的诗笺最有特色，那是两页八开的道林纸，并无什么格与线，诗是以乐府歌行体填写的《百万子弟唱大风》，十六句，诗开篇便道：“八十回眸忆平生，鼙鼓旌旗铺征程。”诗作是用铅笔写在纸上的，每个字都有红枣般大小，斜棱着，占满了纸笺。秘书另笺附言，说将军执意要自己誊抄。

那一天，我和立云把所收到的十七名将帅的十八首诗词在案桌上散作一个扇面，恭敬地站着，细细感悟从诗笺上溢散出的浓重的历史，而后，一首一首地读那些豪气干云的句子，在元帅和将军浓浓的诗情里，我们的灵魂一次又一次地震颤。

《人民日报》（1985年8月1日）转载的诗词作品

这组诗词在第八期《解放军文艺》上以头条位置发表。刊物八月一日出版，当天，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早间新闻和报纸摘要、中央电视台晚间的新闻联播都作了报道。《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光明日报》也在重要位置转载了这组诗词作品。《参考消息》报道，说日本的《读卖新闻》也转载了这组诗词。说是抗日战争胜利四十年之后，中国的将帅们第一次以这样一种方式，再次表达自己对昨天那场战争的态度。

刊物出版后，按编辑部的一贯做法，那些珍贵的原稿和其他作品的原稿一起归档。几个月后，我离开《解放军文艺》到《昆仑》编辑部工作，交接时，我特意提到将帅们的那些原稿，建议选个时候，捐给中国现代文学馆。然人事更迭，办公场所几度搬移，那些原稿还是寻不见了。我想，或许有一天，会在北京的潘家园或其他什么地方的文化市场摊位上出现，让今天的人们从那肯定已经发黄的诗笺上，感悟功名赫赫的元帅与将军，如何用诗歌这一文学样式，表达他们对昨天那场战争的回顾与思考。

此文刊于《解放军文艺》2021年第6期

作者简介

程步涛 Cheng Bu Tao

河北广宗人，一九八四年毕业于山西师范大学中文系。一九六三年应征入伍，历任原济南军区战士、排长、干事、股长，《解放军文艺》编辑，《昆仑》编辑部主任，解放军文艺出版社政治委员、社长、副编审。一九七二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诗集《三叶集》《爱·生·死》《笑容在黎明前凝固》《乡思》《鹰群》，散文集《瞬息沧桑》《阅读土地》等。其作品曾获一九八二年南京军区文学创作奖、一九八二年济南军区文学创作奖、一九八四年《昆仑》优秀作品奖、一九八六年《解放军文艺》奖。

篇名书法 | 党益民

原文编辑 | 谌 督

图文编辑 | 李俊林

刘若男

《解放军文艺》文学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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