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呼啸,吹得人头皮发紧。
六月的天,程曦竟冷的牙齿咯咯作响,从脚底板到头发丝,全都渗出透骨的寒。
她已经在山上来来回回转悠好几趟了,还是没看见婆婆的影子。
正急着,后山传来惊呼:“来人啊,在这呢,找着了。”
声音凄厉,吓得程曦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后,她立刻往后山冲过去。
彼时,婆婆已经被人从水里捞了上来,浑身湿哒哒的,衬衫的衣角还在往下滴水。
据边上的人说,是在河里找到的婆婆,当时她正一步一步地往河中间走,水已经没过胸口。
有人飞奔过去拉婆婆,才不至于出人命。
一看见程曦,隐忍的婆婆终于哭出声音来,肩膀一抖一抖的,双手不停擦着眼泪,像极了受委屈的孩子。
程曦看的眼眶发酸,走过去轻轻抱了抱婆婆,心里的怒气膨胀开来,不禁暗暗骂了句脏话。
在同村其他几个人的陪同下,程曦搀扶着婆婆慢慢走回家。
到家的时候,公公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堂屋的沙发上,呼噜打得震天响。
程曦憋了一肚子气,把婆婆拉进房间里,小心翼翼地掀开她的衣服,撸起她的袖子,查看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
婆婆身量不高,骨瘦如柴,大夏天的都穿着长袖长裤,原本程曦还曾奇怪,问过老公方天明一嘴,但当时方天明说个人习惯不同,婆婆一个农村小老太太,保守惯了,穿不来露胳膊露腿的衣服,程曦便也没再深究。
可此刻,眼前这个农村小老太太,身上几乎是旧伤未好又添新伤,那些结了痂的疤一处摞一处,胳膊上还有烟头烫过的痕迹。
程曦一边看一边掉眼泪,原来这才是婆婆把自己遮挡的严严实实的原因。
肚子一阵发紧,程曦努力平复心情,给婆婆打来热水擦身子,又换上干净衣服,等到收拾妥当,外头天已经擦黑,程曦的手机就在此刻响了起来。
方天明结结巴巴:“老婆,你怎么不在家?”
程曦冷言冷语:“我在老家陪着妈,你现在立刻给我滚回来。”
声音不大,却不容拒绝,原本垂眼坐在床沿的婆婆瞪大了眼睛看程曦:“你平时和天明都这么说话?”
婆婆似乎话中有话,但没接着往下说。
婆媳俩就在房间里坐着,一直到公公来敲门。
“天都黑了,你怎么还不给老子做饭?你又欠打了是不是?”
公公的粗声粗气伴着砸门声传进房间,程曦起身要开门,婆婆蹭一下站起来拉着她的手,眼神里都是恐惧,示意她不要去。
程曦轻轻拍了拍婆婆的手,安抚一会儿后,走过去将房门打开。
见到程曦,原本怒目的公公明显愣了一下,随即换了一副面孔,就好像从前每次程曦看到的那样,满脸堆着笑,额头上的褶子都挤出来几条。
“程曦回来了呀,怎么也不说一声,天明也来了吗,那我去买菜,晚上吃点好的,我们爷俩喝两口……”
公公一边说着,一边就要走,临转身的时候,程曦看到他狠狠地瞪了婆婆一眼。
程曦冷眼看着公公离去,又把房间门关上,开始追问婆婆。
“妈,爸这些年是不是一直打你?”
婆婆不说话,只低着头,答案已经很明显。
程曦接着问:“天明知道这事儿吗?”
婆婆抬头看一眼程曦,很快又垂下去,瓮声瓮气:“他知道又怎么样,以前也拦过,可他爸连他一起打,家里天天鸡飞狗跳的,他连学都上不好,后来我就尽量不让他知道了。”
程曦深吸一口气,遍体生寒。
婆媳俩又聊了几句,公公从外面拎着几袋熟食和一瓶白酒回来了。
当着儿媳的面,公公收敛了不少,一个人忙叨叨地装盘摆碗,等着儿子回来一醉方休。
对比公公的无所谓和婆婆的战战兢兢,程曦越看越火大,到底是没忍住,直截了当地开了口。
“爸,我妈身上的伤都是您打的吧?要不是今天方天明手机忘在家里,隔壁胖婶打电话说我妈跑出去寻死,我还不知道你竟然会家暴我妈,这是犯法的,您不知道吗?”
程曦说话的时候,婆婆一直在旁边扒拉她,那种胆怯,让程曦心疼。
公公手里的动作停了停,讪笑着打哈哈:“老两口子闹个矛盾动个手,这在农村都是常事,什么家暴不家暴的,没那么多说头。”
“是吗,那怎么都是您动手,我妈都是受伤的那一个?”
来回呛了几次,程曦咄咄逼人的态度惹怒了公公,只听哗啦一声,公公把手里的碗碟全都摔在程曦脚边:“你过好你自己的日子就得了,管什么闲事。”
程曦眼皮一跳,护着肚子退后一步,嘴上还是不饶人:“你想干什么,伤到孩子我跟你没完。”
就在这时,方天明小跑着进来,将程曦护在身后,一场战争才算被扼杀在摇篮里。
谁都没吃那顿晚饭。
程曦安顿好婆婆后,扯着方天明坐进车里,从方天明断断续续的讲述中,程曦知道了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
在方天明的印象中,父母的争吵好像没有一日停止过。
也不是为了什么大事,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情。
有时是母亲洗衣服时漏了父亲的一只袜子,有时是母亲做饭时在菜里多放了两勺盐,甚至有时是因为母亲走路时声音大了一点点……总之都是芝麻绿豆的事情,到了父亲那里,便都成了不可原谅的过失。
一开始是抱怨,后来是谩骂,为了少争吵,母亲都一忍再忍,还赔着笑脸,时间长了,父亲越来越过分,发展到了动手。
第一次动手那年,方天明八岁,刚读一年级。
是因为父亲下班到家时,母亲的晚饭才做了一半,父亲等的不耐烦,便开始骂骂咧咧,说她一天没个正经事,连顿饭都做不好,母亲一边炒菜一边嘟囔,细数每天她过手的家务,才说了几句而已,就招来了父亲的一顿毒打。
几个巴掌扇的脸都肿了,嘴角渗出血来,母亲眼里的惶恐深深印在小小的方天明心上。
后来父亲给母亲道歉,并保证下次不再动手,可到了下一次,只会打的更狠。
时间长了,父亲只要不顺心,就会揪出母亲来出气,并且不再道歉。
方天明也劝过,可只要他一开口,父亲就会把怒火烧到他的身上,拳头也会朝他挥过去。
哪个当妈的能看着儿子挨打,母亲拼了命地护他,父亲便趁机下死手,打的方天明再也不敢插手父母的事情。
十六岁那年,方天明劝母亲离婚,可母亲抹着眼泪摇头:“离婚他肯定不会把你给我。”
读大学后,方天明又劝母亲离婚,母亲还是抹着眼泪摇头:“你都这么大了,现在离婚让人笑话不说,以后你找对象,人女孩子家听说是单亲,怕是也不愿意,妈不能拖累你。”
就这么一年拖一年,母亲忍了快二十年。
前两年方天明和程曦谈恋爱到结婚,程曦的家境比较好,但她从小跟着母亲长大,一心想找个原生家庭完整的丈夫。
两家见面时,公婆表面上的恩爱和谐给了她莫大的安慰,见程曦满意,方天明竟也就鬼使神差地自动屏蔽了节假日回去时看到的母亲手臂上的伤。
程曦听得浑身打寒颤,把方天明骂了个狗血淋头:“你还是不是个人啊,为了你自己小家过得安稳,竟然不管妈受了多大委屈,今天要不是我接了胖婶电话,妈这时候怕就死了,你知不知道,妈在后山那片深潭里寻死,就差一点点!”
方天明猛地抬头,眼睛里都是后怕。
程曦叫他在车里好好反省,自己回到房间,和婆婆躺在一起。
“妈,明天你跟我回城里住,以后谁都不能欺负你。”
程曦没有看到,背对她的婆婆抬手擦了擦眼角,怎么也擦不干汩汩而下的泪水。
第二天,程曦早早起床给婆婆收拾衣物,婆婆唯唯诺诺,还打算伸手去拦。
“要不……还是算了吧……这么大岁数还闹,多难看,你妈那头知道了我也没脸面对……”
程曦瞪圆了眼睛佯装生气:“怎么算了?让您接着挨打,我们还乐呵呵地过日子?结婚的时候您说把我当自家孩子,这几年您也确实待我好,我就也把您当我自己亲妈,对我亲妈,您说我怎么能冷眼看这些事?
至于我妈那边,您更不用担心,您知道我妈当初是为什么离的婚不?就是因为我爸爱动手,头一次我妈就没容他,进厨房拿了菜刀,逼着他离的婚,您看我妈这些年一个人带我,累是累了点,可是不受气,您再看您这些年,过的什么日子呀?”
程曦嘴巴里絮絮叨叨,手上的动作却一刻也没停。
方天明耷拉着脑袋倚在门框上,丧着一张脸看程曦忙过来忙过去,有几次他见缝插针地想搭话,都被程曦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收拾好之后,程曦指挥方天明将大箱子小包裹的一趟一趟往车上搬,搬到最后一个旅行包时,公公醒了,从靠门的卧室推门走出来。
看了看程曦的架势,公公愣了几秒钟,一下子反应过来。
越过程曦,公公眼疾手快地一把将婆婆扯到自己身边,大声呵斥:“你翅膀硬了是不是,还敢闹离家出走?这是要干嘛?上天?”
婆婆瘦弱的身躯筛子一样的发抖,程曦护着肚子,让方天明上前去把公公婆婆俩人分开。
打眼一看,公公就明白了情况,知道是程曦出的主意,又把矛头转向程曦。
“有娘生没爹教的东西,当初天明说找了你,那时候我就不同意,城里丫头心眼儿多,鬼点子也多,现在你还来管我的家务事,能的你,今天你要敢把老婆子带走,我就跟她离婚去,一把年纪玩这套,也不知羞!”
公公的嘴巴一开一合,说的都是脏话大话,到最后,连着程曦的母亲都裹在一起骂,说她没教好女儿,程曦才敢伸手管他的事。
程曦忍了又忍,实在忍无可忍的时候,只好拿出手机里拍下的婆婆的伤痕照片。
“你继续骂,我都录音了,还有这些证据,我要是报警的话,到时候看谁不知羞,挺大个男人,三天两头打老婆,你也配当丈夫,幸好方天明不跟你一个样,不然我早就跟他散了,也就我妈忍你这么多年,离了我妈,看你上哪逞能去!要离婚是吧,巴不得!你等着我写离婚协议!”
程曦噼里啪啦一顿说,说的公公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她拉着婆婆的手上了车。
车子发动的时候,程曦看见公公跟在后面追着跑了几步,还从院子里墙上拽了一把干辣椒扔出来。
住进程曦的婚房后,婆婆一天比一天笑得多,原本一直拧着的眉头,也渐渐舒展。
程曦的肚子慢慢大起来,婆婆每天都围着程曦转悠。
早上跟着小区里的大妈们一起去附近的菜场,挑新鲜的鱼肉和蔬菜,到家后忙着给程曦做午饭,下午婆媳俩有时在家里做手工,有时一起出门逛街。
婆婆的衣服款式都很旧了,程曦总变着花样找借口,给婆婆添置衣服鞋物。
晚饭后,婆婆总是拒绝其他老阿姨们的广场舞邀请,乐呵呵地扶着程曦出门散步。
“儿媳妇儿肚子大了,她一个人走路我可不放心,我得陪着。”
那一阵子,婆媳俩处得好似亲母女,有几次程曦她妈过来看女儿,还故作吃醋地说程曦又给自己找了个亲妈。
年根底下,程曦生下儿子,婆婆和程曦亲妈一起照顾月子,母女三人每天都其乐融融,如果不是方天明提起公公,大家几乎就要忘记那个人。
腊月二十三,方天明下班回来后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程曦问了几句,他绷不住,只好说公公去找了自己。
“我爸说……气也气够了,总要回家过年吧,妈要不想回去,那他就过来,他还没看过孙子呢……”
细声细气的模样看的程曦冒火。
“他说气够了就气够了呀,妈受这么多年罪,难道这几个月就能全忘了,”程曦一通说,很快语气又软下来,“不过这事儿还是听妈自己的,您想不想接着往下过,想,咱们就写个协议,不能再动手,不然就报警,不想,咱就办离婚,往后您还是孩子的奶奶,他还是孩子的爷爷,只是不在一起生活而已。”
大家齐刷刷地看着婆婆,等她的决定。
过了很久,婆婆双手握拳,眼里闪着泪花,下了狠心似的开口:“我要离婚,我不跟他过了。”
程曦松了一口气,方天明眼里多了些惊讶。
婆婆拉起程曦的手放进被子里:“我苦了大半辈子,没想到老了老了遇着个一心替我出头的儿媳妇儿,我不能给孩子拖后腿,那日子我一天都不想过了,我要跟他离,往后我就好好给你带孩子,谁的气都不受了。”
方天明点头,走出房间去打电话。
卧室里暖洋洋的,程曦亲妈抱着孩子,婆婆在床边坐着,眼窝里湿漉漉的,程曦伸手过去给婆婆擦眼泪。
程曦知道,婆婆就要苦尽甘来了,是她出的力,她很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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