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知道,我父亲不是我亲爸。
而是我在5岁那年听邻居说的,我没有刻意去打听过,就在成长中不知不觉拼凑出了全部的真相。
我亲爸在我出生三个月时,就出了意外。一年后,父亲经人介绍到了我们家。90年代,我们那边的乡下普遍早婚,那一年,我才一岁多,我妈18,父亲38。
而我父亲是外乡人,他就这样一个人留在了我们家。
父亲很高很瘦,戴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他会修钟表,所以算是个手艺人,而且工作多年有点积蓄。
我想,这大概就是我母亲接受他的原因之一。
我对父亲的印象,是从3岁开始的。
每年清明节,我妈都带我去给亲爸上坟,父亲也会跟着,但只是远远站着抽烟。
我对亲爸没有任何印象,和感情,只是听凭我妈说,这个墓碑之下的人是我爸,我作为女儿,必须来给他烧纸钱。
我懵懵懂懂地接受了这个任务,但其实每次,我都希望尽快结束。因为我觉得,父亲一个人站在那的样子,太孤单了。
当然,小时候的我不知道那是孤单,只是想快点过去牵住他的手。
每次,他都会特别开心,笑得一脸褶子,亲亲我的脸,然后抱起我,再牵着我妈的手,走过丰茂的芦苇荡回家去。
父亲跟我妈,总是吵架,我妈年轻气盛,吵起架来嗓门儿特别大,父亲的声音总是被她淹没。
所以通常吵架,我只听到我妈一个人声泪俱下地控诉。
长大后,其实我能够理解她的委屈,她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孩子还尚在襁褓,生活所迫,改嫁给我父亲的时候才18岁啊,而我父亲已经快40岁,再怎么样保养,也有了岁月的痕迹。
虽然,他们是各取所需,但到底会在日常琐事里产生摩擦,从而心理不平衡。
父亲年长些,对我妈还是相当忍让。
也是因为这些忍让,他们之间才能一路走下来。
我们家在乡下,读书要去镇上。
自从我开始上小学后,每天父亲天不亮就要起床,给我做完早餐,再骑摩托车送去学校。
从我家到镇上要骑半个小时的摩托车,夏天还好,冬天简直冷到麻木,进了教室半天都说不清楚话。
所以,冬天的时候,父亲都穿着军大衣,让我从后面钻进去,抱着他的腰,有点窒息,但很温暖。
每次在父亲的摩托车后座飞驰时,我都觉得自己好像在另外一个世界,短短的半个小时,却是我整个小学的回忆。
很快,我上了初中,那时候父亲已经50岁了,送我去学校第一天报道的时候,几个小学同学的家长在门口遇见了,就聊了起来,他一点点挪到角落站着,等要进学校了,他让我妈一个人带我进去。
我不明所以,非让他一起去,他居然说要上厕所,捂着肚子跑了。后来,整个初中开家长会,他都不曾露过面儿,每次他都有各种借口。
高中的时候,他更不愿意去了,我甚至怀疑他连我高中学校在哪里都不知道。
直到高二下学期那年,我突发急性阑尾炎,在教室疼得差点休克,在救护车上我给他打了电话,等我到医院后,不到20分钟他就赶来了。
我永远都会记得那一幕,他的头发乱糟糟蓬在头上,眼镜之下的眼睛被风吹得红彤彤的,一进来就赶紧蹲在了我的床边,问我感觉怎么样。
我喉间胀胀的,鼻子一酸眼泪就下来了。
“爸,疼死我了!”
他手足无措地揽住我的肩,摸我的头,“没事没事,乖。”
我妈赶来时,我已经做完了手术。
等我意识完全清醒之后,我才注意到父亲的腿走路有点问题,我问了他不说,我妈又去问,才知道他在骑摩托车赶来的路上,因为骑得太快摔跤了。
他咧嘴一笑,“还好是摔在麦田里了。”
结果我妈撩起他的膝盖一看,红肿淤青,还有点破皮渗血,我妈拉着他去找医生做了处理。
我住了一个星期的院,父亲就寸步不离地守了我七天,因为他没有固定工作,而我妈需要在超市上班。
出院那天,父亲一个人送我回学校,我特别惊讶。
“我还以为你不知道我学校在哪里。”
他特别神气地说:“我怎么会不知道,我来了多少趟了……”
话音未落,他急急地截住。
我问,“你来干嘛?”
他偏过头不说,我追问之后,他才说:“我当然得知道你学校在哪里,万一你被欺负了,我能立马跑来找他算账。”
他是用开玩笑的口吻讲出来的,我却忽然酸了鼻子。
看着他被风吹起的头发,已经有了灰白色,而我已经长到了他的肩头,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为什么不肯来学校。
因为他觉得自己老了,怕给我丢脸。
原来在我不知不觉中,我已经渐渐从一个小小的婴儿,长成了少女,再过一年我就要成年了,而他从一个中年人迈向老年。
没有人能阻止岁月使他衰老,就像没有人能阻止我长大,然后渐行渐远。
从前,每个礼拜我都跑出去约朋友玩,但这以后我周末几乎都在家里。
我们的家有一个小院子,种着一棵很大的柿子树,院墙外也栽满了果树,一到春天就枝繁叶茂,花枝招展。
这都是我父亲的功劳,一到果子成熟的季节,小伙伴们都爱来找我玩。
夏天的傍晚,我跟父亲坐在柿子树下下棋,是的,这是他的爱好,小时候看我喜欢玩棋子,就教我下棋。
我妈看不懂也不感兴趣,这是我们父女俩专属的消遣。
高考之后,我去了武汉上大学。
有天中午,我跟同学去食堂吃饭,经过校门口的时候,瞥见了一个很像父亲的身影。但我想,他怎么可能来武汉呢。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鬼使神差地给家里打了一通电话,父亲没接,我又打给我妈。
跟我妈聊了一会儿家常后,她忽然停了下来,问我:“你喜欢你爸吗?”
我毫不犹豫地答:“喜欢。”
我妈没再说什么,挂了电话。
但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可是打给父亲,他一直关机。
几天后是五一小长假,我回了一趟家,当我迈进院子后,感觉一切似乎还和以前一样,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变了。
父亲在柿子树下编篮子,我妈在院子里晾衣服,两个人站得很近,但是一句话也没有,见我回来,都跟我打了招呼。
吃过晚饭,我搬出棋桌准备跟父亲下棋,父亲却说他要去散步,我追着要去散步,我妈却叫住了我。
那是我们第一次认真谈话。
我妈却告诉我,她跟父亲要离婚了。
我不知道要如何形容那一刻的感觉,我呆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然后只觉得天好像要塌了。
尽管,身边很多同学的父母都离婚了,但我没想到我的父母也会有这一天。
我问,为什么。
我妈紧绷着脸说,“不知道,他非要离婚。”
“那你可以不同意啊?”我说。
我妈抬起头看我,十分认真地说:“他非要离婚,我为什么不同意?”
我愣住,盯着我妈的脸,明明有很多想问的,却词穷了。
那一刻,我才明白,也许我妈对父亲从未有过爱情,她需要的是依傍,是一个家庭,而现在我长大了,她也还不老。
是啊,她才36岁,而父亲已经56岁了。
但是离婚却是父亲提的,而且态度坚决,这让我完全搞不清楚原因,我不得不去问父亲,但也不知道该如何问起。
假期结束,我就回了学校。
就在一个月后,我妈打电话正式通知我,他们离婚了,我归她。
这是毫无疑问的,因为我是她的女儿,我跟父亲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可我还是很难过,也很愤怒,以及有一种委屈怨愤闷在胸口,堵得我喘不过气来。
为什么不问问我的意见?
但我不知道要怎么把这个问题问出口,一问,就伤了我妈。
在她的眼里,我只是她一个人的女儿吧。
而在我眼里,我也是父亲的女儿。
但我还是忍不住问了。
可是我妈告诉我,这是我爸的决定。
是他不要我的。
我彻底呆住。
不管我能否接受,他们离婚已成既定的事实。
我妈从家里来了武汉,在我大学附近租了个房子,她说以后我们要相依为命了,她已经经人介绍,找到了一份保姆的工作。
我悄悄打电话给父亲,他没接电话。
暑假时,我跟我妈说,要回老家,本以为她会阻挠,没想到她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想回去就回去吧。”
我从武汉回到家,站在院子门口,看着熟悉的房子和果树,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进门时,跟父亲四目相对,他的表情里带了一点儿惊喜。
嘴巴里却冷冷地说:“你怎么回来了。”
若是以前我肯定跑过去抓住他的手撒娇说:“我回家呀。回来看你呀。”
但此刻我却不知道该如何自处,用什么语气说话,真是讽刺啊。明明互相陪伴了20年,明明养育了我20年,但因为没有血缘关系,他们一离婚,他跟我也没关系了。
我叹了口气开门见山:“你为什么要跟我妈离婚?”
父亲站在那,我发现他好像更高也更老了,瘦瘦的像竹子,他垂着头半天才说,“就是不合适。”
我问哪里不合适,他忽然抬起头忧郁地看着我:“从小到大,你也知道我们一直吵架……”
那天,父亲第一次跟我聊起来,他跟母亲的感情。
20年前,他经人介绍知道我妈的情况,在此之前他离过一次婚了,也没有孩子,他很喜欢孩子,就过来看看。跟我妈妈彼此了解情况之后,两人就同意了,就这样成了我的父亲。
那时候,他也还年轻,而母亲的脾气像个孩子,他不得不处处忍让,但因为有我,他体验到了做父亲的滋味。
所以,当我妈问他要不要孩子的时候,他说有我就够了。
条件有限,要把最好的给我。
从我上初中后,他开始觉得自己老了,配不上我妈了,走出去都会被人误以为是父女,我妈倒是无所谓,但他却先退缩了,所以他也不去我学校,也不跟我妈一起出门了。
他意识到,我妈还年轻,也不再需要他了,他应该放她自由。
她才三四十岁,年轻又漂亮,她还有机会去获得更好的生活,我听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
“那你呢?你怎么办?”我问。
他笑了笑,“反正我都老了,我再找个老太太。”
我知道,他是开玩笑的。
后来,我大学毕业,留在了武汉工作。
几乎每天我都会给父亲打电话,偶尔也会回去看他,我妈知道,也不拦着我。
其实,在我心里是有些责怪我妈的,为什么父亲要离婚,她就轻而易举地答应了,难道真像人家说的,我妈嫁给我爸,不过是为了有人依傍,有人养孩子,现在孩子大了,就把父亲踢开。
因为,到武汉第三年,我妈又再婚了。同样一个离异的男人,年纪样貌跟我妈都很登对。
重要的是,我妈好像遇见了爱情,婚后的她,脸上有我从未见过的光辉。
我没告诉父亲,但父亲还是知道了。
我也没告诉母亲,其实父亲常常来武汉看我,我会带他去吃好吃的餐厅,也会带他去逛街,给他买衣服。
但我想,她是知道的,因为她也曾提醒过我父亲的生日快到了。
我知道,也许我妈对父亲没有爱情,但有感激。
父亲第一次来武汉,就是偷偷去我小区楼下等着我下班路过,就像以前去学校偷偷看我。
被我发现后,他手足无措,尴尬地愣在那,而我却半晌都说不出话来,只有滚滚而落的眼泪,把我淹没。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张开双臂,像小时候那样扑进他的怀里。
那是成年以后,第一次拥抱父亲。
如今,他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倔老头,高高的脊背驼了,头发更花白了,视力也更差了,而我也已经有了家庭,有了孩子。
将来等他跑不动了,不想跑了,我就把他接到城里来,为他养老,爱他护他,像他曾经爱我那样。
我还要告诉他。
你就是我父亲,是我爸,不会随着跟我母亲的离婚而消失,你来看我,或者我去看你,都是理所应当。
因为,这辈子,你都是我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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